徐 寅
在先秦兵學史上,《六韜》可謂是一部“百科全書”式的奇書,以姜太公與文王、武王對話的方式闡述政軍思想,其內容“規模闊大,本末兼該”。《史記·齊世家》稱言兵者皆以姜太公為宗。蘇軾在《禱雨磻溪文》中道:“夫生而為上公,沒而為神人,非公其誰當之!”姜太公以其亦文亦武兼通陰陽的形象廣為流傳。《六韜》不管是姜太公所作經流變而成,還是托名所作,都對后世產生極其重要的影響。在《六韜》的兵學思想中,關于情報的理論思考是其最重要的內容之一,很大程度上可以反映出先秦人對戰爭中情報的重要作用及影響的獨到認識,而且能凸顯出以《孫子兵法》為代表的先秦諸家兵學思想中關于情報思想內容趨于體系化的成熟。
當前學界雖然對《六韜》兵學思想已有初步研究,但少有對其情報思想的系統探討,因而未能深入揭示其在兵學史上的獨特價值。基于此,本文試圖從情報觀等視角出發,具體研析《六韜》情報思想的內涵、特色及影響,兼論其與整個先秦時期以《孫子兵法》為代表的諸多兵書的思想關聯。
戰國時期是一個新思想、新價值觀、新制度與舊有體系相互較量的時代,亂世與戰爭推動情報思想、實踐長足發展。《六韜》作者清醒地認識到情報對國家生存發展的作用,對政治、經濟、外交等情報維護社會穩定和國家利益的重要作用有清醒認識。《六韜》強調有文事者必有武備、軍事服務于政治的思想,形成了包括樸素的政治安全、經濟安全、軍事安全在內的總體國家安全觀,對待國家安全問題持有極其強烈的憂患意識。“夫存者非存,在于慮亡;樂者非樂,在于慮殃”(《文韜·兵道第十二》),《六韜》提倡決策者應以居安思危的態度嚴防“設備于已失之后”(《龍韜·軍勢第二十六》),把情報工作看作國家安全的第一道防線。面對各種潛在威脅,《上賢》篇云:“夫王者之道如龍首,高居而遠望,深視而審聽”(《文韜·上賢第九》),即決策者必須真正重視情報工作并積極采納情報成果,情報工作才能明確任務與方向,進而融入決策之中。
《周易》云:“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亂。”《司馬法》道:“天下雖安,忘戰必危。”先秦學者已經認識到防微杜漸的重要性,指出情報工作的關鍵在于分析和判斷國家面臨的現實和潛在安全威脅,趨利避害,實現國家利益的最大化。從國家安全出發,《六韜》將情報工作的著眼點放到了“武備”和“文事”之上,在“武備”方面,主張觀察對手“野、眾、吏”,待其現衰亡征兆后,施以“文伐十二節”,以實現“全勝不斗,大兵無創”(《武韜·發啟第十三》);《六韜》在“文事”上,以“大農”“大工”“大商”為三寶,主張上賢,戒“六賊七害”,發揚民本思想,以保證政治經濟安全。為此,甚至在內部選人擇才上也主張充分運用情報手段“諜之觀誠”,通過“富之”“貴之”“付之”“使之”“危之”“事之”(《文韜·六守第六》)等手段,也就是通過讓其家產富裕、讓其身份尊貴、讓其擔負重任、讓其處理國家要事、讓其經受危難、讓其解決突發之事等,考察其忠心和能力。《六韜》清醒地認識到穩定社會秩序進而維護政權安全需要情報保障,抵御外敵入侵保障戰爭勝利離不開情報保障,拓展自身利益更離不開情報保障。情報工作應該消除內部安全隱患,應對外部風險挑戰,保證政權安全,服務于總體國家安全。
早期人們對軍事情報規律的認識是自發的,感性多于理性認識。〔1〕《六韜》采取象類的手法,充分描述了情報工作應注重的特點,以“涓涓不塞,將為江河;熒熒不救,炎炎奈何?兩葉不去,將用斧柯”(《文韜·守土第七》)類比防微杜漸的重要;以“鷙鳥將擊,卑飛斂翼;猛獸將搏,弭耳俯伏”(《武韜·發啟第十三》)類比強調戒備、防止敵人突然襲擊。全書諸篇以情報思想為主線構建起以先知為出發點、以全勝為目標、以戰勝為落腳點的完整體系,闡明了情報對于勝利的至關重要的作用。先秦時期長期的戰爭實踐,促使廟算、相敵等成為兵學的重要議題,為諸家所重視并著書探討,成書于戰國末期的《六韜》則充分吸收儒、道、法三家思想養分,繼承并發展從時間上的“先知”、空間上的“盡知”、動態變化上的“察機”三個方面論述其情報思想內涵。
“故明君賢將,所以動而勝人,成功出于眾人者,先知也。”孫子將“知”和“勝”聯系起來。“‘先知’的思想,其實貫穿于整部兵書。從《計篇》的‘廟算’開始,到《用間篇》的‘用間之術’結束,這一戰爭理念隨處可見”〔2〕。《六韜》指出,情報工作應做到“早辨”“知幾”。《易傳》中講到,“動之微,吉兇之先見者也”,強調對事物發生初始萌芽階段的發現,即“知幾”。情報是國家安全的第一道防線,能夠及時發現威脅、對威脅做出有效的預警是情報工作的重要內容。“涓涓不塞,將為江河;熒熒不救,炎炎奈何;兩葉不去,將用斧柯”(《文韜·守土第七》),強調了如果不及早應對而可能產生的嚴重危害。敵方的作戰意圖、作戰計劃通常都是嚴格保密的,但也難免會顯露出一些不起眼的征候、苗頭和端倪,對這些顯露的征候加以監控,及時進行預警,就可以實現“善除患者,理于未生”(《龍韜·軍勢第二十六》)。
在絕對依靠人力情報的古代,搜集情報對《六韜》的戰略實施至關重要。如果搜集工作不能照常開展,意味著“耳目”被去除,情報分析部門無法正常運轉,戰略決策者將被迫成為“瞎子”。只有充分詳盡地“知”,才能及時捕捉戰爭中對己方有利的因素,因勢利導,抓住戰機,以正確的謀略將可能的勝利化為現實。〔3〕《六韜》指出,情報工作者應“高居而遠望”,即情報搜集的工作者應該站在高處,擁有開闊的視野,盡量目光放遠眺望,不被眼前表象所迷惑,而后“深視而審聽”,仔細觀察問題的各個方面,以審慎的態度盡最大努力去分析處理情報信息,以求得對態勢的盡知。《六韜》已經認識到情報工作不僅是簡單的信息搜集。《發啟》中講到:“必見其陽,又見其陰,乃知其心;必見其外,又見其內,乃知其意;必見其疏,又見其親,乃知其情。”通過見陰陽,見內外,見親疏,通過對客觀規律的把握,來知其“心、意、情”,遵循辯證的原則,從正反兩方面考慮,既知其正,又知其反,以批判性的思維來分析推斷,從而洞察敵人的真實企圖,避免戰略判斷的片面性。知其意,強調情報對敵戰略意圖的分析判斷,對其將來行動進行預測,是一項較為復雜的情報活動,已經不能依靠簡單的偵察活動來完成,必須通過綜合、解讀、評估、分析各種來源的數據,把搜集所獲信息轉換成有用情報。
《六韜》開創性地采用態勢——應對式的論述方式,提出在戰場上“密察敵人之機”、審敵“十四變”,以戰場態勢為基礎,對遭遇戰、運動戰、襲擊戰、突圍戰等作戰樣式進行探討,闡述了四武沖陣、鳥云之陣等多種作戰陣型,對部隊在各種地形條件下宿營和作戰的注意事項進行了分析,對步兵、騎兵、車兵等各兵種的作戰方式進行了討論。“敵人新集”“人馬未食”“天時不順”“地形未得”“奔走”“不戒”“疲勞”“將離士卒”“涉長路”“濟水”“不暇”“阻難狹路”“亂行”“心怖”〔4〕,一旦我方能夠掌握情報顯示敵方出現以上狀況,便集中力量攻擊敵人的破綻,形成對我有利態勢。如此,敵人只能被動挨打,最終失敗。《六韜》要求戰爭指導者在準確與全面掌握信息的基礎上,形成一種既深謀遠慮又通權達變從而機巧取勝的本領,把克敵制勝的謀略上升為具有普遍意義的方法原則。這種妥善處理情報與決策關系的問題,在今天仍是廣大指戰員戰場指揮應把握的重點。《六韜》也是第一部對于如何反敗為勝進行濃墨重彩論述的兵書,探討了在兵力處于劣勢或軍隊處于困境的情況下,防止軍隊潰敗和敗中求勝的方法,要求將帥掌握態勢之后迅速而有效地采取預案式的應對方法,這對平時組織訓練與戰場上指揮作戰都有很強的指導意義。這種態勢觀的建立,必將極大促進情報先導的導向。
從“高居而遠望,深視而審聽”(《文韜·上賢第九》)出發,《六韜》對情報機構建設、情報搜集、情報分析的工作流程及隱蔽行動和反情報工作的措施進行了闡釋,其“求先”“求全”的情報認識,體現了先秦軍事情報思想的充分發展。
在《孫子兵法》提出“上兵伐謀”的觀念后,《六韜》在兵學思想上主張斗力、斗勇更要斗智,戰爭目標轉向求“先勝”、求“全勝”要求,對情報活動的對抗性有十分清醒的認識,指出應以去偽存真的戰場情報分析辯證思維,嚴防敵方的欺騙活動,防止落入陷阱導致敗亡。“夫兩陳之間,出甲陳兵,縱卒亂行者,所以為變也”“望其壘上多飛鳥而不驚,上無氛氣,必知敵詐而為偶人也”(《龍韜·奇兵第二十七》),列舉了故意讓士兵假作亂狀、利用假人布設疑陣等多種欺騙敵人的行動。克勞塞維茨說:“戰爭中得到的情報,很大一部分是互相矛盾的,更多的是假的,絕大部分是相當不確實的。”〔5〕作為決策者應當對偵察獲取的戰場情報信息進行去偽存真的鑒別、篩選和分析,有效應對敵人的拒止和欺騙行動。
對孫子戰略情報分析思想的繼承。孫子提出“五事七計”的戰略情報分析要素,主張對“道”“天”“地”“將”“法”,也就是政治、天候、地理、將帥、體制等方面的情況進行分析判斷,從而預知戰爭的勝負。〔6〕這種戰略情報分析方法為《六韜》所繼承,指出:“吾觀其野,草菅勝谷;吾觀其眾,邪曲勝直;吾觀其吏,暴虐殘賊,敗法亂刑。上下不覺,此亡國之時也。”《六韜》主張軍事行動應以情報工作為先導,應當對敵對國家整體情況有清晰掌握之后再謀劃軍事行動。一是觀其野,搜集敵對國農業生產、基本國力、戰爭潛力信息;二是觀其眾,搜集敵國內部政治生態情況;三是觀其吏,掌握敵國官吏執政情況,進而對敵國情況有整體把握。
對戰場情報偵察思想的吸納。受限于技術水平的發展,古代情報搜集能力限制在視距范圍內的耳聞目視,但求先知全知的目標,形成了從戰略上“三觀”之法到戰術上“察十四變”的層次化情報搜集體系,在時代背景下對影響戰爭勝負的地形等戰場環境情報等給以極大關注。利用敵方弱點,其實質為抓住戰機,集中兵力,擊其虛弱。敵在“奔走”“不暇”“亂行”“心怖”“涉長路”“濟水”“阻難狹路”等情況下,都有立足未穩問題,掌握態勢捕捉戰機,是指揮員主觀能動性的集中表現。戰場情況是千變萬化的,有利戰機稍縱即逝,指揮員應當隨機應變,審時度勢,把戰爭引向勝利。書中所羅列的十四種情報,都是要求指揮員通過有效的偵察手段緊盯戰場,制定作戰計劃,集中力量攻擊敵人的破綻,取得主動優勢。
對保密工作的共同訴求。高金虎教授指出,拒止是指防止敵對情報機構接觸敏感信息,策反己方人員,滲透己方設施,是一種防御性措施。〔7〕《六韜》對保密的重要性有“道在不可見,事在不可聞,勝在不可知”(《武韜·發啟第十三》)認識,強調“事莫大于必克,用莫大于玄默,動莫神于不意,謀莫善于不識”“夫兵聞則議,見則圖,知則困,辨則危”(《龍韜·軍勢第二十六》)。意為:敵人了解了我軍的部署就會探討如何應對;敵人發現了我軍的行動就會考慮如何取勝;敵人掌握了我軍的意圖,我們就會陷入困境;敵人摸清了我軍的規律,我們就十分危險。進而提出“至事不語,用兵不言”(《龍韜·軍勢第二十六》)的保密原則,將保密問題看得與行動本身同等重要,保密與否關系到行動的成敗,是情報意識的具體體現。在此基礎上,提出“高置旌旗,謹敕三軍,無使敵人知吾之情”(《豹韜·林戰第四十三》)的方法,即通過蒙蔽敵人、進行保密教育等辦法進行情報封鎖。至于針對信息傳遞時的保密問題,作者在《陰符》《陰書》篇中詳細闡述了加密傳遞的方法。在今天看來,這可謂是密碼學的開端。
首次對情報分工及組織建設進行探討。《六韜》是中國古代最早對輔助將領進行指揮的參謀機構進行論述的兵書。《王翼》篇闡明參謀機構的人員編成、所掌職守,闡明股肱羽翼七十二人,與情報業務相關達七十二人。其中天文三人:主司星歷,候風氣,推時日,考符驗,校災異,知人心去就之機。地利三人:主三軍行止形勢,利害消息,遠近險易,水涸山阻,不失地利。伏旗鼓三人:主伏旗鼓,明耳目,詭符節,謬號令,暗忽往來,出入若神。耳目七人:主往來聽言視變,覽四方之士、軍中之情。羽翼四人:主揚名譽,震遠方,動四境,以弱敵心。游士八人:主伺奸候變,開闔人情,觀敵之意,以為間諜。術士二人:主為譎詐,依托鬼神,以惑眾心。(《龍韜·王翼第十八》)盡管這種組織建制還僅僅是落實在兵書之中,但這些情報工作人員的職責分工,從氣象和地理環境情報、監視敵人掌握動態、防間保密到造謠惑眾渙散敵人軍心,十分細致全面。
“文伐”是《六韜》中提出的一個概念,其基本含義是用非戰爭手段打擊敵人,或為軍事打擊創造有利條件。先秦時期,隨著戰爭的演變,從注重軍禮到兵以詐立,戰爭的勝利已經不再忌諱使用各種陰謀,戰爭觀念上發生了劇烈的變化。《六韜》的“文伐十二法”,就是依據“因其所喜,以順其志”的原則,采取驕敵之心,分敵之勢,“養其亂臣”“娛以美人”“令之輕業”等方法,達到削弱、控制以至消滅敵人的目的。一是投其所好:用間于敵君,根據敵國君王的個性心理特征,針對其那些能產生有害后果的愛好、展望、志趣等,盡可能予以滿足,并故意示以恭順,使其自我信心過分膨脹,輔以奸邪和聲色犬馬的迷惑,離間與忠臣的關系,促使其成為驕傲自大的孤家寡人,并進而作出不合實際的決策,為己方的進攻等提供便利。二是賄買敵臣:根據封建統治階級的群體心理特征,針對“人臣無不重貴與富”的思想,“賂以重寶”“收其豪杰”,使其“身內情外”“心為我用”。三是進行離間:“收其內,間其外”,拉攏其寵臣,使中傷忠臣,以引起敵統治集團的相互疑猜,破壞其內部團結,并塞其言路。在實施上述謀略的同時,自己則抓住有利時機,收攬人才,施行仁政,擴大政治影響,發展經濟,增強戰爭潛力,整軍制械,擴充軍事實力。在敵人日漸衰微、自己日漸強盛的情況下,伺機出兵,一舉戰勝敵國。
先秦時期情報思想是濃厚且發達的,整體融入政治、軍事對抗之中,其中的道理是基于戰爭實踐經驗的領悟式總結,并采用鮮活的情景式語言進行闡釋,具有身臨其境的溝通傳播效果,與西方科學邏輯式的概念分析系統方法相比,體系較為零散,需要梳理總結。以現代情報思想或情報方法來考察,《六韜》所蘊含情報思想總體水平有限,還存在著諸多不足,甚至還有迷信思想存在,但以當時的科技發展水平以及戰爭理念或方式等來看待,這些現代人眼中的不足,遠比不上其帶來的成功效應。這些經歷史印證過的事實,其所蘊含的理念,同樣可以給今人以啟迪。我們應當把中國古代情報思想中熠熠生輝的精華萃取出來,讓其煥發出新的活力,學習、借鑒和傳承其合理內核,融入當代情報工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