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向蕓 蔣曉涵 王秋俊
自20世紀70年代末,法國馬克思主義思想家列斐伏爾將“空間生產”概念引入社會批判研究以來,空間敘事進入社會結構研究視野,沖擊了傳統研究的時序性偏好,邊緣空間由此成為邊疆研究的新視角。美國學者斯科特據之用“佐米亞”勾勒了東南亞山地的疏離特性。中國邊疆屯墾發展則突破了斯科特的邊緣空間質性描繪,實證了“緊密型”邊緣空間的形成歷程。
屯墾是中國邊疆治策中一項歷時久遠且影響深遠的政治方略,《漢語大詞典》將之定義為:“屯墾:屯戍墾殖;聚居墾荒。”[1]既有對于我國邊疆屯墾的研究主要聚焦于兩類視角:一是屯墾制度的歷時變遷,如對古今屯田制度的評議[2],屯墾駐軍的史料梳理[3],以及屯墾制度的歷史作用及其功能的擴展等①。二是關于屯墾對邊疆區域開發效能的梳理,涉及對屯軍所遭受經濟桎梏和各種形式斗爭[4]、中國歷代屯墾經濟具體形式②、絲綢之路沿線的屯墾推行③、歷代邊疆戍軍開荒④等問題的研究。多領域的研究呈現了歷代屯墾戍邊治理得失與經驗,為認知和把握屯墾制度的緣起、變遷、實踐效果及其作用提供了重要資料,其評價與反思也為進一步探討邊疆治策提供了有益借鑒。不過,與歷時性的研究相較,從空間視角對這一影響深遠的制度進行的研究尚薄弱,其中,邊緣空間視角又尤為鮮見。從這個角度來看,邊緣空間視域下的邊疆屯墾探索,為我國特色邊疆治策深入理解提供了新切入點。
邊緣,指靠近邊界線的、同兩方面或者多方面有關系的[5]。空間,則是物質存在的一種形式,由長度、寬度、高度表現出來,是物質存在廣延性和伸張性的表現[5]801。社會學家福柯在“他者空間”研究中認為邊緣是空間區分的重要標識,因為“空間的本質體現為那些被懸置起來的,并且被釋放到其邊緣中的客觀存在。”[6]由此,邊緣界定是空間范疇的邏輯起點,邊緣空間可以被理解為不同客觀存在進行歸類的區隔域,包括既有空間的外圍部分,以及已被共同接受秩序結構之外的另類存在。20世紀90年代,隨著空間研究在社會科學各領域的突進,邊緣空間也進一步拓展了其內涵。一般來說,與核心秩序不一致的異質性存在都被納入為邊緣意涵,這使得邊緣空間的本質體現為“反常”,即相對于社會共識或是核心價值的異構特性,表現為區隔性、復合性和對應性。
邊緣空間的研究最初源于建筑學,主要探索城市空間的群落功能及布局景觀。生態理論界定了不同生態系統交接空間的異質性呈現,德克·德·瓊治 (Derk de Jonge,1967)的邊界效應理論[7]、Scope MAB(1985)工作組的相鄰生態系過渡帶研究、理查德(Richard,1986)的景觀交錯帶概念[8]等,從空間特質、區域劃定和物種群落等層面界定了生態意義的邊緣空間。市政角度的邊緣空間,則主要討論了城市邊緣區域和城市內部功能區之間的交界地帶。路易斯·哈勃(Harbert. Louis,1936)是最早將相對獨立的環狀城市主體延伸帶劃定為“城市的邊緣帶”的,韋斯科(G.A.Wissink,1962)[9]和雷金納德(R.G.Golledge,1997)[10]由此歸類分析了城市邊緣帶,提出邊緣是構成城市意象的重要概念,蓋爾(Jan .Gehl,1971)進一步闡釋了邊緣空間作為空間溝通介質的特性[11],馬庫斯(Marcus,2001)和弗朗西斯(Francis,2001)延伸出柔性邊界研究[12],威廉(William.H.whyte,1962)[13]和阿爾伯特(Abert.J.Rutledge,1990)[14]在城市廣場和公園的設計中,梳理了運用邊緣空間進行規劃的實踐經驗。國內的邊緣空間研究也大多從上述幾個方面展開,認為生態系統交界處存在著異質性的交錯區域,這一區域的生態群落與中心區域有著較大差異,從而形成邊緣空間。[15]通過邊緣空間視角來觀察城市區劃,城市和鄉村之間的過渡地帶、城市主體空間的交叉和相鄰部分[16]、城市內部不同區域之間[17]等都可結構為邊緣空間。之后,邊緣空間研究逐漸被引入社會意義層面。福柯提出了邊緣空間的三個層面意涵:微觀的身體空間、中觀的另類空間和宏觀的東方世界。[18]以此為基礎來分析政治權力分配,邊緣空間可以被理解為由于無法獲得承認而產生的結構壓迫。[19]哲學意義的理解更為深邃:“邊緣并非事物的結束,…而是顯現事物的開端。[20]”繼而,邊緣空間的應用延伸到族群。美國學者詹姆斯·C·斯科特的“佐米亞”山地文明分析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其著作《逃避統治的藝術——東南亞高地的無政府主義歷史》,被稱為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西方學者對東南亞整體歷史研究的四項重大成果之一⑤。綜合佐米亞(Zomia)[21]、東南亞巒區(Southeast Asian Massif )[22]以及喜馬拉雅地塊(Himalayan Massif)[23]等空間描述,斯科特通過“佐米亞”空間樣本佐以大量史料實證了山地邊緣空間的文明特性[24]。這一空間研究“顛覆了既有國家史觀的歷史書寫對高地人群的說法”[25],盡管中國學界對此理論的實證有所爭論,如對于“佐米亞”山地群體“離群索居”行為描述的片面性[26]、中國南方山地民族社會史對于斯科特山地社會去中心化運行機制的反證[27]等,但這種超越國家范疇之外的交叉空間分析呈現了邊疆區域空間推演進路。
當前對于邊緣空間的研究趨向于城市化進程中的城市規劃及其功能賦予等,并大量介入這一發展進程中涉及到的社區分布、群體分化、福利規劃以及資源路徑等層面。與此同時,交通與信息技術的迅猛發展也大大促進了地域間各元素的互流,后現代語境下的邊緣空間概念不僅意味著對空間范疇認知的根本性變化,也預示著對空間演進過程的研究趨向于不斷深入。由此,相較于傳統分析方式對于時間承續性的偏好,引入邊緣空間視域來梳理邊疆屯墾發展的整體歷程,更有利于加強歷史情境的關注,進而形成更為清晰的空間邏輯敘事。
“佐米亞”被用以指稱青藏高原以東至中南半島之間的山地地帶。這個概念的引入最初主要是為了打破既有的研究界限,如通常提到的關于東南亞南亞區隔以及國界劃分。斯科特將“佐米亞”的實證范圍劃定為“從越南中部高地到印度東北部地區所有海拔300米以上的區域,橫括緬甸、泰國、老撾、柬埔寨、越南五個東南亞國家和中國的云南、貴州、廣西和部分四川地區等四個省,主要為地理意義上的東南亞大陸山地。[28]1”更進一層,“佐米亞”意涵著以上述六個國家的邊緣山地組成的約250萬平方公里空間內所集中展示的各類結構。
“中心-邊緣”空間結構中,如果要完整勾勒出邊緣空間,需要先確定中心的范疇。斯科特通過對王朝“中心”的空間界定,反構出邊緣空間的自我發展與更新邏輯:
首先,通過可計量方式確定中心空間范疇。如果將“以最小成本獲得穩定的稅源和勞動力集中”[28]63作為谷地王朝范圍的圈定依據,那么中心空間的資源獲取就有兩類主要途徑:大量而穩定的糧食剩余和勞役人口,以及對于信息和運輸的有效控制。據此,以“中心”秩序為參照來界定邊緣空間,可推演中心與邊緣群體的分離進程。谷地王朝通過谷物、稻米的種植形成村落聚居點,并隨之衍化出農耕社會等級規范或是宗族控制的整套系統,此類統合秩序描繪反襯出:“從谷地角度所假設的文明水平經常被理解為地理高度的函數。[28]117”由此,古代王朝中心視角的敘事便孕育出對其他文明的一種空間的審視邏輯,即文明的發展被與王朝的統合度密切關聯起來,空間內部的文明程度意涵著與王朝統合的符合程度,那些疏遠于核心文明者,無論居住地近或遠,都是文明秩序的邊緣空間。
其次,山地邊緣空間與王朝中心空間各具特性并形成極強的互補關系。谷地和山地兩種文明體之間具有極強的產品互補性,共同構成了一個相對穩定和互利的交換系統。谷地市場給山地人口提供包括鹽、干魚,以及鐵器、陶器等山地人需要而又沒有的產品;相應的,谷地王朝對于山地的依賴則主要在于木材、旱地作物、香料等物資。山地群體與谷地王朝的交易是為了充分利用其生態區位獲益,而谷地王朝在獲益的同時,還將這種聯盟交易記錄為進貢關系,從而通過語言文字重構了山地的邊緣化文明序列。
最后,中心空間的擴張強化邊緣空間的存續。序列化是王朝權力及其文化認同的重要途徑,通過個體或群體的文明類屬來確認在王朝秩序體系中的排位,是邊緣空間被析出的重要身份標識。斯科特提出,在許多王朝歷史文獻的記錄中都可見到這樣的類屬劃分,如中國古代王朝的邊疆史中就有著對于各類族群的“生番”與“熟番”描述,生動地勾勒出王朝官員們對于文明秩序的理解,即一類族群被確定為“生”與“熟”的關鍵在于其對王朝統合的服從程度,所謂生,多是由于王朝的賦稅管轄難以企及;所謂熟,則是逐步被納入王朝賦稅勞役體系之中。簡言之,谷地文明以人口登記、賦稅繳納、提供徭役等制度組成的統合秩序為實體標志,而拒絕被納入這個系統的區域則被強化界定為邊緣空間。
從權力范疇到文明序列,基于環境和結構的比較,斯科特闡釋了去王朝中心化的山地社會關系,認為“佐米亞”山地文明的主動邊緣化歷程體現了這個邊緣空間的疏離特性。
一方面,“佐米亞”空間具有地域“疏離”性。將近1500年東南亞史表明,為逃避谷地河谷地區王朝擴張帶來的壓力和痛苦,“佐米亞”區域基于交通不便、相對封閉的條件,形成了邊緣群體以逃避王朝文明秩序為宗旨的避難所。相較于王朝文明的體認,那些進入山地叢林等區域的群體不認為自己是被谷地河谷文明所擠壓或者拋棄的,反而認為他們自己是為了逃離王朝文明控制而主動選擇的遷移。圍繞著這一核心,山地群體的生計方式、社會結構以及文化宗教等,雖然表現為諸多方面的碎片化,但其隱含著價值共性。其價值共性在于始終保持與谷地河谷文明對峙的可能結構,如不斷強化群體的流動性和能動性,或是有意識地拋棄文字而進行社會和文化的孤立構建。由此,山地群體為了逃避王朝統治或防止本群體單一權威生成而主動選擇離開中心,在封閉的山地區域形構出具有著顯著疏離性特征的另類文明空間,與谷地王朝的統合化秩序系統相對立。
另一方面,“佐米亞”空間具有文明“疏離”性。以地域為存續載體,“佐米亞”還表述了這樣一種歷史文明樣本,即東南亞山地歷史上約有一億人口居住在此區域。該區域內的群體不僅居于王朝的地理邊緣,而且也處于王朝權力梯次邊緣。雖然從王朝歷史表述角度來看,該群體組成顯得支離破碎,且族群內部難以溯源其文化秩序及其主要社會結構,但對于“佐米亞”主體特性的分析表明,該群體從居住選擇到文化傳承都始終保持了一貫的邊緣行為選擇,因為“幾乎從所有方面看,佐米亞都是邊緣的地區。遠離經濟活動中心,橫跨在8個民族國家和諸多宗教傳統和宇宙觀的結合帶上。”[28]18文明在這里的意義不僅突破了先進和落后的意象排列,且更多地意味著一種權力疆域,即那些被核心權力所統治或統合的區域,王朝的版圖不僅是地理上的,而且是文化上的,更重要的是在經濟層面的賦稅管轄。從廣泛意義來理解,對于主體文明選擇反抗或者逃避的群體結構,則被納入文明的邊緣范疇。
盡管“佐米亞”空間不論從地域選擇還是群體存續,都可被實證為一種與谷地文明相對峙的生計方式、文化傳承和社會秩序,但事實上,中心與邊緣的空間關系并非僅有“納入與逃離”一種。斯科特所構建的“疏離型”邊緣空間在強化描述山地空間的防御脈絡同時,卻忽視了邊緣空間與中心空間的多元聯系。與“佐米亞”式邊緣空間特性所不同的是,中國將邊疆屯墾作為中心王朝對邊疆地區治理的一項重要方式,突破了斯科特的“疏離型”空間描繪,現實形成了極具特色的“緊密型”邊緣空間。
為了從研究進路上擺脫國家中心視角,斯科特對中心—邊緣的空間構建過程進行了逆向梳理。他著重強調在谷地王朝核心圈形成進程中,除由王國邊陲向核心地區的人口流動可被證明之外,還有一個重要流向就是人們以生存抉擇為基礎進行反向流動,如從谷地平原向高原高山、從交通便利向交通閉塞地區的遷移,這就是山地邊緣空間的形成基礎。群體逃避動因主要可歸納為:稅收和勞役、戰爭和反叛、搶劫和奴役,這些因素都反復強調了王朝擴張的負效應,并且逃離的選擇還具有非常明顯的階層性,即在王朝文明序列中的人們會按其地位進行選擇,例如地主精英、官員和部分平民會選擇離開農村故地進入中心城市,認為離王庭越近越安全;另一部分不具備向核心流動的平民則可能為了不被動亂波及而選擇到較邊遠的區域,或從定居變為流動。而原先就居于山地的群體作為原有的邊緣存在,幾乎都會選擇逃避到更加難以進入的地區,從而排除了將王朝文明秩序納入的一切可能,最終形成山地空間的“疏離性”。顯然,“疏離型”邊緣空間確實存在,但失于偏頗。因為這種特質描繪過于注重邊緣空間中遠離國家的行為選擇,強調了諸如勞役、稅收、征兵、奴役等等逃避理由,由此所表述的中心國家與邊緣山地之間的關系形成為單一擴張與主動脫離,這在主觀上確定了山地空間的逃離狀態是因王朝擴張引發的負效應。與之相應,中國邊疆屯墾的運用則展示了中心與邊緣的另一類空間關系構建:
其一,點式嵌入。邊疆區域的屯墾開辟呈現為屯田空間的單個點形式的空間嵌入,并非谷地王朝慣常呈現的戰線式推進,盡管其建立之初的影響不大,但本身卻在區域內自成一體,在這一自辟空間中依舊遵循王朝層級管理運行,也依舊遵循王朝的文明價值秩序。以漢代西域屯墾為典型,當時的軍屯點設置多分布在漢朝與匈奴的對峙戰略區域尤其是補給要道一線,主要為了保證與西域諸國之間的經濟往來與政治交流。因此西漢的屯墾點多在絲綢之路南道的輪臺—樓蘭一線,東漢的屯墾點布局于絲綢之路北道的伊吾—高昌一線。其突出特征表現為依據駐防戰略需要而分布,除軍事互援外很難相互聯系和交流。這既源于距離較遠也源于其空間形態具有相對封閉性。以軍屯為例,戍卒們承擔候望、烽火、屯田以及數類雜役,設有“使者校尉領護⑥”,有根據名冊發放的戍卒身份“符”,王朝定額供應糧食,配給食鹽、蔬菜、肉類及酒等副食,供應軍士官裘(衣物),并規定期限“戍邊一歲當罷,若有急,當留守六月。”[29]設有專門的醫療系統負責治病與衛生,同時在閑暇之余還組織軍士學習。總的來說,屯墾點的各項生產生活事務幾乎全部在屯戍空間內完成,空間內運行秩序以王朝中央為范式,使得所有的屯墾空間都呈現出極強的王朝映射特性,并與中央空間保持緊密而有效的溝通聯系。各地現有的屯墾遺跡能夠較好地印證這種嵌入特性,屯墾戍軍駐地往往多有中原風格的祭壇、寺廟、宮觀、學宮、牌坊等建筑,其風格和功能往往承自中原王朝,與當地有著明顯區別。
其二,線性延展。屯墾點的建設不僅分布于經濟要道和邊界一帶,而且這種點的嵌入還具有很強的延伸性,可以直接跨越中心王朝控制范圍嵌入更遠的戰略要塞或地區,實現長距離點式開拓。較有代表性的就是西漢在烏孫屯田的開辟。漢武帝以細君公主和親烏孫王,為達“以分匈奴西方援國,又北益廣田至眩靁為塞。”[30]1335-1337即在眩靁一帶(今伊犁河谷)修筑要塞并屯田駐軍,這一舉措大大開拓了漢王朝在王朝疆域之外的影響力,使得“匈奴終不敢以為言。[30]1336”漢昭帝時期樓蘭國請求漢朝派兵屯田,使得樓蘭伊循城最后發展成為漢軍在西域的重要駐軍地,這也客觀說明了屯墾點嵌入方式還具有遠距部署可能性。同理,這種延展性不僅被運用于北方邊疆,在西南邊疆治理中也發揮著極為重要的作用。西南邊疆山高水急,與北方的邊隅環境也迥然相異,屯墾的功能發揮遂從對外防御轉為對內鎮戍,其延展性也就體現為在崇山峻嶺以及族群聚居之處的點式嵌入與布局:“云南遐荒,去京萬里,百蠻雜處,叛服不常……舊有千戶兵防御”[31],且不得不以駐守山口通道等方式進行戍守,“……景東乃百夷要沖,蒙化州所管火頭宗青等亦梗化不服,俱宜置衛,……”⑦如貴州的屯堡設置就是以貴陽為中心散布于周圍少數民族區域,并與當地土司犬牙交錯分布。可見,屯墾猶如在這個邊緣空間中不斷嵌入一個個小的王朝文明映射空間,維系了邊緣與中心之間隔空相應,并且通過其獨特的不受區域限制的空間延展性,突破了通常空間層面所體現的那種中心與邊緣的直接控制式理解。
其三,多元的邊緣擴展方式。從嵌入的發展進程來看,屯墾總是隨著王朝邊緣空間的外擴而不斷外移,以軍屯與各類型的民屯、商屯、遣屯等多種形式交替運用為主,往往會歷經軍屯的空間嵌入、民屯的空間擴展和商屯的空間繁榮等一系列過程,最終完成對邊疆區域的整合,有時這一進程還往往跨越數代王朝。如秦在統一中原之后以西北甘肅青海一帶為邊,并在此開墾水田、修繕城池并設置官吏。漢代的王朝邊緣為西域,遂以軍屯嵌入,在內附南匈奴區域大力推行民屯。唐代的邊緣向北延展,于是為北疆“設屯田郎中,屯田員外郎。”[32]元代的邊緣區位轉為西南,“屯戍三十八,分屯將士以守之,由是,東盡交廣,西亙黔中,地周湖廣,四境皆有屯戍”[33]。明代以軍屯“三分守城,七分屯種”[34],民屯“以中土大姓以實南疆”[35],商屯以糧換鹽發展交易。清代疆域擴展至更遠,東北于愛琿附近推行民屯,西北新疆廣設軍屯,川藏、貴州等地也設置懋功屯務廳、苗疆屯務廳。由是觀之,與斯科特描述的王朝以控制方式來獲得邊緣的納入有所不同,屯墾作為古代王朝中央戍守和聯系邊疆的主要方式之一,主要是通過空間嵌入和與當地空間保持平行運行來實現邊緣的納入認知,這成為屯墾在邊疆空間內嵌入的獨特場景。
秉承“佐米亞”邊緣空間的構建思路,斯科特反復論證了邊緣空間結構具有較強的均質特性:由于王朝的戰爭與動亂使得人們必須在被納入和拒絕納入兩者之間進行選擇,而拒絕被納入的方式僅有直接反抗和間接逃避兩種方式,就使得那些進入邊緣空間群體的逃避方式都驚人地相似,即多選擇條件相對惡劣以及在交通閉塞且難以進入的區域。繼而,當這個空間形成之后,空間當中抗拒王朝的各類需要反映于空間載體首先便形成了山地輪作式逃跑農業。同理,這樣的價值訴求映射于社會結構層面,要求更具彈性的親屬制度結構,以及更具流動性群體結構。“佐米亞”地區山地族群垂直堆疊分布就是上述特性的一種典型反映,即隨著中心空間的不斷擴張導致山地區域不斷涌入逃離群體,“如果后來的族群有比較強的軍事實力,迫使原來的族群向更高地方搬。”[36]“如果后來者能力有限,他們只能占據那些被遺留的小地塊,經常是在山坡高處的。”[28]169由之完整形構出斯科特所描述的“佐米亞”邊緣空間內容的“疏離”均質性。然而,這種均質性是值得商榷的,如果純粹從緬甸、暹羅等東南亞王朝的擴張中群體逃離角度來看,這個邊緣空間或許充滿了較為松散的去中心化特征,但中國邊疆屯墾通過鞏固與拓展交通要塞,形構了邊緣空間的多中心點格局,突破上述均質空間,轉而形成多點中心的輻射效應,進而使邊緣與中心之間形成了新的交流與聯系路徑。
從生產發展層面來看,早期屯墾點嵌入的影響主要體現在中心與邊緣兩個空間的農作產品交流上,進而又深入影響邊緣空間中的原有生產關系及其社會結構。如西漢時期的西域屯墾,中原的高粱、花生、茶葉等農作品種傳入河西和西域,西域的葡萄、石榴、胡麻等傳入中原。由此,漢武帝時期部分匈奴開始出現耕種定居生活。元明時期的西南區域屯墾也產生同樣效果,西南少數民族部落開始引種糯稻、粳稻、木棉、芝麻等作物[37]。以苗疆六廳的生產發展為例,當地軍屯開辟以前,大部分苗疆地區都還處于刀耕火種或以漁獵為生,屯墾開辟以后,這些地區陸續開始種植農作物、推廣蔬菜種植和家禽飼養。生產的發展帶動貿易與土地交易,促使當地迅速推進封建生產關系的發展,逐漸突破了山地民族的原有社會生產關系。與此同時,大量內地軍民的移居也帶來許多先進的技術和工具,更快地促進了邊疆地區生產力的發展。以明代西南屯墾為例,衛所屯田引入了內地的稻米等經濟作物和蔬菜水果種植,大量先進農具如水車、水磨等從衛所屯田處被推廣使用,當地的農業和手工業在牛耕、灌溉、植桑、紡線織布等方面得到極大的技術提升,許多山區還逐漸開窯制瓷和開采礦產。由此可見,屯墾空間的嵌入不僅沒有造成擴張性的逃離,反而由于其能夠促進山地經濟的發展而在客觀上對空間中的原住群體產生極強的吸引。例如,明代中期貴州鎮寧衛的屯墾移民開始生產綿紙桐油傘,深受當地少數民族喜愛,村寨的少數民族婦女也競相仿制,[38]就有力證明了屯墾空間所產生的區域吸引力。
從社會關系層面來看,屯墾戍軍主要以軍隊租佃或是招募雇傭方式獲得勞動力,對自由雇農的需要不但吸引了內地移民,同時也在很大程度上沖擊了少數民族地區原有的奴隸制生產方式,即通過更強的生產力及生產效果的展示,間接促使農奴發展為自由農民或半自由佃農,影響和瓦解了奴隸制生產關系。以明代屯墾衛所為例,屯守駐軍以衛所土地分配為生產資源,軍士占有耕種并繳納相應數額的賦稅,形成與國家間的租佃關系。同時,一些小官吏和將領又將分到的土地租賃給當地土民耕種,收取地租,地主制經濟發展迅速。繼而,隨著生產發展和人口聚集,商業逐漸繁榮起來,許多屯墾駐地逐漸發展為周邊諸多少數民族之間及其與戍卒的交易場所,屯墾點附近成為交易中心。如云貴地區就是在明代西南衛所屯田之后才發展起來大量商業集市和城鎮,屯田衛所附近“夷漢不問遠近,各負貨聚場貿易”[39],當時云南鄧川的商業集市是這樣輪替的:“辰日,左所街;己日,中所青索街;申日,中前所街;亥日,中所青索街;中所每日一小街,早集午散。”⑧經濟的發展反過來推動了衛所駐地成為當地的貿易中心,王朝也通過向發展起來的貿易集散地派遣官吏完成進一步的管理,從而間接確立區域的政治經濟中心。以貴陽城發展為例,元筑順元城為屯軍點,明初重修貴陽城為衛城,該聚點屯軍發展對周圍村寨的集聚力和輻射力不斷加強,于永樂十一年定為貴州省會。可見,屯墾點的功能拓展成為邊緣與中心聯系不斷加強的重要途徑。
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發展帶動文化繁榮。邊疆屯墾點在形成經濟政治中心的同時,還承擔了在區域中進行文化傳播的功能,即通過在屯墾點設立學舍來傳播文化教育,傳承王朝文明觀和文明秩序認識,這是屯墾發展后期較為重要的功能轉變。于是,屯墾官吏開始在當地設置學堂、宣講禮樂、教化風俗。以明代屯墾為典型,屯墾點直接設立了衛所學校,與地方州府官學共同形成邊疆教育的重要主體,在西南地區,衛學幾乎占到區域內學校總數的一半,許多沒有州學縣學的區域,衛學更是當地的僅有官學。隨著教育影響的擴展,衛學對當地少數民族群體逐漸形成影響。“……國朝以來,被化酋長設社學以教子弟,丕變其俗。”[40]可見,屯墾點在嵌入并與原邊緣空間平行發展的過程中,通過自身空間內經濟、文化等層面發展為當地開啟了展示王朝秩序結構的一個空間,當地族群可以通過屯墾來實現對于王朝生產生活秩序的體認,還可以通過人與人的具體交往而將王朝的文明秩序觀念深植于自己的認識體系之中。同時,隨著漢學的興盛,受教育的民眾不僅可以將之引入本族群傳播,還可以主動進入王朝的結構系統,或熟讀禮儀詩書,或科考出仕,王朝文明的民間影響力也因此逐漸擴大。簡言之,先進的生產關系容易產生顯著收益,當屯墾的生產效益和文化結構得到了空間中其他群體認同時,這種更有效率的經濟方式進而輻射到附近區域的群體,使之發生改變,解構了原空間的均質性。由此,屯墾突破了“疏離型”邊緣空間的內容結構設定。
“佐米亞”山地文明范圍涉及到多個國家的交界區域,復雜性和多樣性相當高,“疏離型”空間特性僅能對該區域文化部分特征進行探索,且停留于歷史研判⑨。由于“佐米亞”山地空間構建涵括了中國西南的部分山區,而中國的王朝發展有其獨特的邊疆治策理念和文明傳播手段,與周邊相鄰地區頗有不同,邊緣空間思路為邊疆特性觀察提供了極具表述力的另一種推演思路。
中國歷代王朝的邊疆屯墾,不僅與開拓邊疆和移民實邊的思路有著深刻聯系,而且與歷代屯防政策的效果部分相關。屯墾最初的構建是為了“因戍營田,因田積谷。兼兵民之力,省飛挽之勞。”[41]但由于這種屯墾空間構成是以軍隊和內地移民為主要來源,便會帶來一個客觀效果,即在這個空間內的社會結構和生活秩序都是以王朝核心為范本的,軍屯無疑體現了極強的層級管理結構,民屯的管理也體現著王朝官僚體系的延伸。這從空間形式就體現為在邊疆的均質性空間中,嵌入了多個中心映射結構,其本身不僅對于中心具有極強的附屬性,而且實際展示了中心系統的運行秩序與方式。
一方面,從空間結構來看,屯墾完整體現了王朝中心的秩序,且對王朝中心有著極強的依附關系。由于屯田點的設置源于王朝戰略需要,從層級的管理體制到戶籍約束,戍卒執行著國家的戰略或生產任務,種植所獲上交國家,所有生活生產物資也有國家統一提供,對國家的附屬性極強。而相應的,從供需渠道來看,屯墾卻與原在區域空間的聯系極少。軍士在國家劃給的份地之上耕種,束縛于戍地。收獲作物要么是上繳國家再由國家發給口糧,或為留下口糧后余糧上交,王朝始終為其管理者。另一方面,屯墾空間的主要目標是駐戍防御,并不具有國家權力的稅收職能,因此,屯墾空間與原在空間的關系是平行的,雙方不存在逃避或是附屬等關系。新辟空間通過貿易發展與文化傳播手段使周圍空間逐漸產生向心力,逐漸成為邊疆與王朝溝通的重要介質,加之屯墾點與王朝的密切關系,使得這個邊緣空間形成與疏離型“佐米亞”空間迥然相異的“緊密型”特征。不僅在經濟和文化層面,這種“緊密型”特點還可以通過山民記憶描述獲得反證。斯科特認為,山地邊民的口頭傳承中有著大量祖先的逃離記憶,由此可以證明群體的逃離過程。然而從大量移民群體角度來看,山地居民的這種描述也有可能源于群體對群體記憶的模仿,亦即屯墾移民對于其遷移到邊疆的過程的回憶,影響和改變了周邊山地群體的祖先傳承,同時也無意識地表達著對于原住地的向往。
新中國建立之后的屯墾建設更加印證了這種向心式的發展。屯墾通過嵌入邊疆區域,在與當地空間平行運行中,不斷展現中心空間的經濟發展和管理效率。以軍隊成建制轉入墾殖為基本框架,以層級控制方式將國家權力貫穿整個交流網絡,呈現為與當地社會原有慣習所不一樣的社會樣態。屯墾這種嵌入式移民空間對所處邊疆區域形成極強的演示效應,成為最初邊緣空間群體對于國家具體認識的對象樣本。繼而在其后發展進程中,屯墾空間逐漸改變了原有空間的溝通路徑,形成邊緣空間對中心的向心式發展。由此,屯墾的嵌入為邊緣空間秩序分析提供了新的形態特點:邊緣與中心的“緊密型”關系。
“緊密型”邊緣空間的形成,說明屯墾治策的運用使得中國邊疆發展構建出自己的特性。中心—邊緣的空間關系以嵌入空間為介質獲得了漸進整合路徑,邊緣空間通過多點屯墾中心與王朝緊密聯系,靠攏中心且不斷融入中心秩序。這種“緊密型”邊緣空間的形成為歷史中國的國家統一提供了重要基礎,也為我國現代邊疆治策選擇提供了經驗引導。
其一,邊疆治理的全國一體化建構。在國家政治建構中,中央與地方關系是一個永恒的主題,邊疆區域尤獲關注。上述關于中心—邊緣關系的討論在很大程度上呈現了雙方關系的兩種不同結果:中心的暴力擴張往往會產生出逃離群體,進而產生了邊緣空間的孤立傾向,對中心秉持著拒斥的態度。相反,中心的嵌入式影響擴展則展現出中心與邊緣相互平行的發展態勢,兩類并行空間以經濟文化途徑相互影響,通過雙方發展效果的比對來形構邊緣對中心的向往,由是邊緣空間始終秉持主動融入的態度。可見,中心以什么方式融納邊緣空間,是國家戰略規劃的重要部分。屯墾邊緣空間的建構有著明顯的區域嵌入性,其本身帶有極強的政治意義,但在其最初嵌入場域中時,它體現的是在此邊緣空間中非強制性的國家秩序系統,雖然僅僅是以國家權力的符號代表出現,但卻產生極強的中心吸引。反觀現實,由于無論地理交通還是歷史文化都相距甚遠,邊疆區域當中的民眾難以接觸甚至無法獲得與國家核心空間的大規模頻繁交流,但是通過多點建構的屯墾空間及其生產生活模式,往往能夠獲得對于國家系統或者主流文化的體認,從而不斷獲得兩個空間的相互交流和國家認同,形構出拱衛中心的“緊密型”邊緣空間,并逐漸形成國家統一傳承。由此,制度的全國一體化建設體現了整個國家能夠形成穩定和秩序的程度,成為我國邊疆治理的重要基礎。用空間視角來看,隨著社會經濟的不斷發展,國家對于整個邊緣空間系統的把握,以及對于邊緣空間納入程度的要求越來越高。“……特殊利益的實際斗爭使得通過以國家姿態出現的虛幻的‘普通’利益來對特殊利益進行實際的干涉和約束成為必要。”[42]國家一體化建設和主流秩序空間演示由此成為邊疆治理的重要方式,并籍此實現各區域發展的統一協調,有效緩解區域沖突。
其二,邊疆治理的區域自治化實現。屯墾在不同時空的駐戍特性表明,中心與邊緣的關系因地域、文化、群體等眾多因素同而各有不同,如北方屯墾與南方屯墾建設方式的差異。“疏離型”與“緊密型”邊緣空間的不同形構過程表明,邊疆與國家關系結構中,區域社會及群體與國家政權的聯系渠道不同,所形成的關系形態也各有不同。同理,國家與邊疆社會的整合機制不僅應包括國家治理地方而構建的統一秩序,還應包括對于不同區域的差異性溝通交流聯系方式,甚至在村寨社會層面,國家的影響可能也不僅僅表現為主流文化的傳播,還存在與多種文化交流渠道。現代法理意義上的國家政權,是法律的行為規范與意向的權威象征之集合,因此國家的重要職能之一就是保障合法制度的行為遵從。在這一層面上,統一制度與區域慣習空間之間的關系就成為治理有效性的關鍵因素。中國的民族區域自治建設就是極好的范例。20世紀中期,中國在邊疆區域的政權確立過程中,極為尊重原有慣習場域既有關系的存在,國家政權在盡力維持不同族群以及族群之間原有文化網絡的同時,建立了新的溝通渠道,在不破壞既存關系的前提下將政權范式系統嵌入村寨關系網絡,構成了新的社會融合途徑,這也是20世紀后半葉我國國家與邊疆多元一體社會結構形成的關鍵。由此,“緊密型”邊緣空間形成的啟示在于,國家權威建立的渠道必然要求在既有的社會結構網絡之上,客觀關注到歷史的累積與變遷過程,以及區域發展中的矛盾及其變化,邊緣群體的接受與認同成為中心整合的關鍵,根據區域特點實現的統一性成為邊緣空間治理的有效路徑。
注釋:
①張君約《歷代屯田考》,新中國建設學會叢書,1939年;唐啟宇《歷代屯墾研究》(上、下),正中書局,1944年。
②楊向奎等(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所學者集體編撰)《中國屯墾史》,農業出版社,1991年;劉繼光《中國歷代屯墾經濟研究》,團結出版社,1991年;郭松義、張澤咸《中國屯墾史》,臺灣文津出版社,1997年。
③劉光華《漢代西北屯田研究》,蘭州大學出版社,1988年;王希隆《清代西北屯田研究》,蘭州大學出版社,1990年;趙予征《絲綢之路屯墾研究》,新疆人民出版社,1996年;王運華《中國西部屯墾概論》,新疆人民出版社,1997年。
④彭雨新《清代土地開墾史》,農業出版社,1990年;彭雨新《清代土地開墾史資料匯編》,武漢大學出版社,1992年。
⑤四項成果分別為:維克多·李伯曼的《形異神似:全球背景下的東南亞,公元800-1830年》、尼古拉斯·塔林主編的《劍橋東南亞史》、安東尼·瑞德的《貿易時代的東南亞:1450-1680年》、詹姆士·C·斯科特的《逃避統治的藝術——東南亞高地的無政府主義歷史》
⑥《西域傳》卷九十六上,3873頁。
⑦《明太祖實錄》卷之二百六·洪武二十三年十一月乙卯條,轉引自《明實錄》45510冊,據廣方言館本補用嘉業堂本校(第47冊),第53-64頁。
⑧《天啟滇志》卷三,影印本。
⑨作者多次提到:“本書中所說的一切對‘二戰’以后的時期不適用,從1945年開始,國家動用消除距離的技術的能力,……已經打破了那些自我管理的人民與民族國家之間權力的戰略平衡,地形的阻力在減少。……我在這里試圖描述和理解的世界正在迅速消失。”[美]詹姆士·斯科特《逃避統治的藝術——東南亞高地的無政府主義歷史》,王曉毅譯,三聯書店,2016年,第5、40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