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鶴夫

時隔 168 天,爸爸隨媽媽一起去了天堂。
我不知道,他們是否已在轉向天堂的那個路口相遇,或是已經開始了他倆攜手仙游的新旅程。
2021 年 5 月 14 日,是媽媽順命歸真的日子。那天,爸爸很堅強。獨自落寞的寂寥和沉默包裹著他的身影,安靜地坐在清真寺的長凳上,望著什么也看不見的遠方。
2021 年 10 月 29 日,爸爸也順命歸真。同樣,那天,爸爸依然堅強。躺在病床上的他,臉龐像是層析出金色的光,安詳而寧靜。我們看著他在呼吸之間,一絲絲地抽離這個現實的世界,似乎沒有遺憾,也沒有傷悲。
爸爸媽媽已經結婚 54 年了。從結婚到相繼離世,這 168 天,也許是他們倆分離得最久的日子。
從 2017 年起,媽媽患上了老年性精神障礙,失去了很多記憶,也無法自理。在那些年里,爸爸每天照顧媽媽的生活起居,好像是在照顧一個孩子,喂飯、凈身、侍藥、換衣、如廁、散步、安寢……事無巨細,從早到晚,必親手親身操持,數年如一日,風雨無阻,關山無礙。
記得是 2017 年入秋,爸爸丹毒發病,下肢腫脹,我不得不將他從南京老家接到上海住院就診。住院期間,爸爸每天至少要和媽媽通三次以上視頻,兩個八十歲的老人家,言語間的親昵程度比年輕人戀愛中還要甜蜜。
“寶貝兒,你想我了沒有?”
“寶貝兒,我馬上就要回去了,別著急啊!”
“寶貝兒,你今天飯吃的多不多?”
“寶貝兒,……”
其實,以前我從未聽過爸爸這樣稱呼媽媽。
爸爸媽媽從軍行伍二十多年,1985 年轉業到上海地方工作。在我的記憶里,平時都是比較嚴肅的,很少聽到他們之間用親昵的語言相互表達情感。倒是年紀大了,尤其是老年的媽媽逐步記憶混亂,越來越像個孩子,越來越返璞歸真的時候,爸爸對媽媽的語言風格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我常常猜想,是不是年輕的時候,在他們表面嚴肅的情感表達下,流淌的正是這濃濃的愛意呢?年老失去的記憶反而揭去了表層的羞澀,讓他們原本就熾熱的愛情又重現了最真實的場景。
1986 年到 1988 年,我想,應該是爸爸媽媽最艱難的兩年。
那一年,媽媽從自行車后座摔落導致股骨頸骨折,在仁濟醫院住院手術。那時的手術方法沒有現在這么先進,必須在骨折位置打入一根帶有凹形棱槽的約 10厘米長的鋼釘固定,骨折部位一年長成固定后,再施手術,將鋼釘取出,再繼續臥床恢復一年的時間,才能恢復行動自由。因此,媽媽先后臥床養病持續了兩年多的時間。
那時我和姐姐都還在上中學,爺爺奶奶也都年紀大了,爸爸媽媽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負擔年歲。那時我們住在嘉定,還沒有高速公路,從嘉定到仁濟醫院要乘坐兩個小時左右的北嘉線公交車才能抵達。我記得爸爸幾乎每天都要在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就出發,帶著給媽媽準備的飯菜,去醫院探視,然后再坐兩個小時的車回到嘉定,去單位上班,回家。那段時間,爸爸很少說話,只是日復一日地完成他對媽媽的照顧,上班,對孩子和老人的照顧。我和姐姐也很少和爸爸交流,因為他每天早出晚歸,直到媽媽做完手術回家休養,爸爸才能多些時間和我們說說話。那段時間,我對家的感覺是灰色的,沉默的,像是無聲的默片,而我們就像是在軌道上運轉的行星,各自完成著各自的日常。媽媽術后恢復得很好,長達兩年的臥床,造成她下肢無力,后來又經過自己的鍛煉,終于恢復了正常的行走自由。現在回想起來,爸爸媽媽用無聲的堅強,熬過了他們最艱難的兩年,而在那段時間里,他們之間的愛情就悄然溶解在他們日常每一點、每一滴的堅持之中。
爸爸媽媽從來沒有和我們談論過那段回憶,倒是那根從媽媽腿里又取出來的,被爸爸擦得锃亮的不銹鋼鋼釘,被我們無聲地視為了一個家庭戰利品,在我們所有家庭成員的記憶中成了永遠抹不去的紀念。
爸爸媽媽是組織介紹相識的。
這是一個在現今社會已經消失的相親方式。
爸爸媽媽年輕時同在一個部隊服役。因為當時他們所屬的單位只有兩個回族,爸爸來自江蘇南京,媽媽來自黑龍江寧安,部隊的領導就代表組織介紹他們認識,撮合成就了他們的婚姻。
我看過媽媽年輕時候的黑白照片,油黑烏亮長長的辮子,大大的眼睛,雙雙的眼皮,尖尖的下巴,美麗動人。后來,我常和爸爸開玩笑,說他是沾了回族的光,才找到了媽媽這么漂亮優秀的姑娘。每次聊到這兒,爸爸就會嘿嘿地笑,像是得了寶似的把那份得意小心地揣回他的心里。媽媽在六十年代畢業于沈陽藥科大學,那時是部隊里極少數的大學生,很年輕的時候就擔任了部隊醫院的藥房主任。爸爸那時在師部當干事,據媽媽說,那是個很有文采和前途的小伙子。我不知道,爸爸是否給媽媽寫過情書,但我猜想,媽媽所說的文采,肯定不會藏在爸爸當干事寫的那些工作材料里。
相同的民族生活習慣是爸爸媽媽彼此接受的最重要的因素,也成了他們共同締結婚姻的要件。組織介紹,組織批準,就在那個時代,他們成了令人羨慕的一對兒。
爸爸常說,你媽這輩子給你爸省了好多錢。一是媽媽從來不買化妝品,因為媽媽是藥劑師,她都是自己配制潤膚品,從來不用市面上的化妝品。媽媽的皮膚一直到老年都保養得很好,令人稱奇。二是媽媽從來不進理發店做頭發,因為她是自來卷兒,頭發一直都是卷卷的,像是燙過的一樣。爸爸每每說到這些的時候,都會非常洋洋自得,像極了撿了個寶到處嘚瑟的樣子。
三個月前,姐姐在整理媽媽的遺物時居然發現了爸爸媽媽的結婚證,原來他倆一直都小心翼翼地保存著這份記憶。兩張泛黃的,帶著時代烙印的,繪有紅旗、齒輪和麥穗圖案的紙上寫著:“共結連理,比翼雙飛”。
退休后的爸爸媽媽愛上了旅行。他們就像候鳥,夏天去東北,冬天去海南,平時在上海。
在海南的時候,他們喜歡泡溫泉。爸爸說泡溫泉對媽媽的骨骼健康好,媽媽說泡溫泉對爸爸的身體好。我不清楚他們是從哪里聽說的這些,但能夠讓老倆口身心愉悅就好。
夏天,他們會去媽媽的老家東北避暑,那里有媽媽的一個弟弟和四個妹妹,幾大家子三代同堂地聚在一起有三十多人,親戚串門,結伴去五大連池、鏡泊湖、哈爾濱等地游玩,好不熱鬧。每次他們發過來照片,都是好多東北的家人們聚在一起,其樂融融。
平時在上海,整理翻閱各種旅行的照片就成了他們最快樂的事情。
然而,2016 年 7 月在東北旅游途中的一場車禍,讓他們的旅行生活戛然而止。我連夜趕去東北看望他們的時候,爸爸、媽媽、三姨、五姨四個人一間病房,有的打著石膏,有的纏著繃帶,雖然看上去有點慘兮兮的,但一家人在一個病房里,精神狀態還算是輕松。他們是在自駕游的旅途中遭遇了側向來車的撞擊,所幸的是傷勢都不太嚴重,但是骨折類的損傷對于老年人而言,的確也不是個小事。爸爸雖然全程沒有打石膏,但是他腰椎的損傷恢復需要絕對臥床靜止,這就給他帶來了很大的挑戰。醫生專門給爸爸訂制了像防彈背心一樣的前后樹脂夾板背心讓他穿在身上,這樣,爸爸就可以坐起來,同時保持腰椎穩定狀態,不用一直躺在床上了。
這先后整整三個月的臥床恢復,讓媽媽改變了很多。
媽媽在那段時間里反復叨念的一句話是,“如果我去動白內障手術就好了,那樣的話,你爸就不會遭這個罪了。”
原來,爸爸媽媽的這次旅行計劃是和媽媽預約的白內障手術時間有沖突的,當時他倆商量著就等旅行回來,天氣稍微涼爽一些再回上海手術。
媽媽可能是從來沒有見過爸爸恢復得這么難受,連續三個月不能有任何大幅度的動作,她自己也臥床恢復幫不上忙。媽媽很自責,她總認為是自己當初堅持要先去東北旅行,然后再回上海手術這個決定讓他們遭遇到了這場車禍。
爸爸、我和姐姐也第一次在人生中經歷了“心郁成疾”的病例。媽媽每天嘮叨的這句話就像是夢魘一般侵蝕了媽媽的大腦,并伴隨出現了嚴重的記憶喪失,還不時伴有妄想的癥狀。
回到上海,我們邀請了心理學專家、神經科專家、精神衛生健康專家等各科教授來給媽媽會診,最終得到的結論是重度老年性精神障礙的診斷。
媽媽的思維和行為開始出現極度的無意識非正常狀態,有的時候晚上會連續打 50 多個電話出去,但天一亮卻什么都不記得;每三到五分鐘就要起身去上一次廁所,但沒有任何正常排泄;分不清地理方位,也分不清白天黑夜;以前對所有的藥物名稱和屬性了如指掌的媽媽,對放在面前的藥片已經漠然無知;常常在深夜跑到護理站,要求護士找人來維修病房的空調;一句話要重復很多很多遍……但是媽媽能夠認得清每一個人,也能叫得出每一個人的名字,平時和人談話的時候,思路也很清晰……后來專家告訴我們,媽媽大部分的思維、語言和行為已經是處于無意識狀態,她自己也記不住自己做過什么、說過什么;專家帶著我們仔細觀察,發現媽媽真正比較意識清醒的狀態很難維持過十五分鐘。
在輔以精準量化藥物治療的同時,我們在醫學專業的指導下,制定了“一小時反應護理原則”,也就是在解決了主要的飲食、睡眠、排泄需求后,每一個小時之內,媽媽提出的所有重復要求,護理人員可以漠視。這樣盡量減少對媽媽無意識要求的反應,逐步延長她的有意識行為的有效反應。
但爸爸是絕對也是唯一不遵守這個護理原則的人。
他永遠都是第一時間滿足媽媽提出的任何需求。即使是晚上入睡了,只要媽媽一說,我要上廁所,爸爸就會起身扶著媽媽去衛生間;只要媽媽一說,我要去護理站,爸爸就會陪著她去;只要媽媽一說我要喝水,他就立馬把水冷熱兌到合適的溫度,給媽媽喂;如果媽媽說要吃什么,他就更是第一時間去滿足,甚至絲毫不避諱媽媽糖尿病的一些禁食要求……
我們對此毫無辦法,只能一次次地把醫學專家請過來,從對媽媽恢復得好的角度,和爸爸仔細解釋,耐心講解。雖略有效果,但爸爸仍然抗不住媽媽的任何一句話,我們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看到爸爸加深的黑眼圈和勞累消瘦,搞得他自己也分不清白天黑夜的,只要是一有空閑就呼呼大睡。
明確了治療和護理方案后,我們應爸爸媽媽的要求,將他們送回南京老家安養康復。而爸爸就開始了他日復一日地對媽媽的照顧,這也成了接下來的四年多的時間里,唯一在做的事情。
爸爸媽媽的愛情,很平淡,很簡單,但那份長久陪伴,那份不離不棄,那份相濡以沫,那份每一分鐘的彼此堅持和相互關愛,令我們兒女小輩無比感動。
媽媽走了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爸爸真心的展顏歡笑。
我們嘗試著把爸爸接到身邊,陪著他。給他安排最好的護理,讓他每天 24 小時得到最好的照顧。但我們似乎再也無法走進他的內心,也不知道他變的孤獨的內心在經歷怎樣的煎熬。
當爸爸在彌留的時刻,我們看到他臉上泛出的安詳和寧靜時,我們似乎明白了他深深的眷戀所在。
祝福爸爸媽媽在天堂攜手,比翼齊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