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曉彤
“中國女首富寶座易主”的新聞,將恒力集團推向大眾視野。10月13日,彭博億萬富豪榜實時數據顯示,恒力石化(600346.SH)董事長、總經理范紅衛以89.5億美元(約合人民幣643億元)財富位列全球富豪第193位,成為中國女首富。
關于范紅衛及其丈夫——恒力集團董事長、“江蘇首富”陳建華,網上流傳著不少“傳說”,例如“日賺3.4億”“每天做直升機上下班”等等——透露著外界對“低調首富”的夸張想象。
跟一些互聯網公司相比,恒力集團知名度并不高,卻在2022年最新的《財富》世界500強企業中排名75位。在中國的民營企業中,恒力僅低于京東和阿里,高于華為。
恒力集團的主業是紡織工業,這樣的企業在蘇州吳江區盛澤鎮還有一家——盛虹集團,也入選了世界500強企業,排名241位。一個人口不到50萬的小鎮,誕生了兩家世界500強企業,常為人稱道。

資料來源:行業數據。制圖:于宗文
“在這邊做生意,基本繞不開恒力和盛虹。”老沈告訴《財經》記者,他是盛澤一家外貿紡織廠的負責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盛澤鎮也是中國化纖行業的“晴雨表”之一,監測絲綢、化纖價格變動及相關企業景氣波動的“盛澤指數”就以此為采集中心,向外輻射。
盛澤鎮有如此地位,恒力和盛虹兩家龍頭企業功不可沒。十年前,正是它們首次打通石油化工與紡織的產業鏈,推動國內對化纖上游原材料PTA(精對苯二甲酸)的生產,逐步改變PTA倚仗國外進口的格局。
今天,面對低端紡織業向東南亞轉移、國內紡織服裝出口放緩的局面,恒力和盛虹也在積極投入新材料研發,帶動行業進行數字化轉型,降本增效。某種程度上,它們的變化,代表著中國紡織業的發展和走向。
老紀曾在北京一家石化公司工作,如今已經退休。他回憶道,剛參加工作的20世紀80年代,他被分配做二甲苯(PX)的銷售員。現在市面上對“銷售”的理解可能是勞累、辛苦,但在當時,老紀從來不愁完不成任務:“那時候都是老板親自上門,求著你賣給他。”
彼時中國開啟PX產業化生產不過十幾年,以其下游產品PTA為原料生產的“的確良”給人們的生活多了一抹亮色。那幾年PX產能快速增長,但仍不及PX的消費增速。根據《中國化工報》,當時中國PX自給率長期低于50%。其原因之一在于生產技術長期依賴進口,產品議價、裝置擴能等方面沒有話語權,受制于人;其二是因為由于當時民營經濟弱小,產能跟不上市場發展需求。
2005年之后,逐漸壯大的民營企業開始逆勢向上游進入石化行業,PTA裝置大規模增長,帶動產能快速提升,恒力集團就是其中之一。如今,中國已經是世界最大的PX生產國。根據六鑒咨詢《醋酸鈉技術與市場調研報告(2022)》,2021年,中國PX產能已占全球產能的約40%。
恒力集團的發展是一個標準的從下游向中游、上游不斷回溯的過程。創始人陳建華、范紅衛夫婦最早以銷售絲織、化纖產品積累了第一桶金,1994年收購了一家鎮辦化纖織造廠,開始自主創業。企業做大后,為了滿足織造廠對聚酯纖維龐大的需求量,降低成本,恒力自建了化纖廠,進入化工領域。

資料來源:國家統計局
2009年,市場形勢發生改變。彼時,PTA的上游——PX的生產技術逐步完善,產能經歷了一輪大幅提升,出現了過剩的情況;PTA的下游——聚酯的需求旺盛,紡織業需求增速在20%以上。夾在中間的PTA由于產能不足,大多倚仗海外進口,價格大幅增長。2011年跟2009年相比,每噸PTA的價格翻了幾乎1倍。
恒力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進入石化行業的。2010年,恒力石化(大連)產業園奠基。“要掌握PTA的國際話語權和定價權,就只有自己生產這一條路可以走。”陳建華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2012年,恒力石化一期項目正式投產,至此,恒力集團成為全球首家打通石化、紡織全產業鏈的公司。
盛虹集團也緊隨其后加入石油煉化行業。至此,盛澤鎮流行一句話形容當地紡織產業:“從一滴油到一根絲再到一匹布”。
紡織產業鏈打通最上游一環,原材料生產不再“卡脖子”,中國化纖產業得以迅速發展。根據《經濟日報》,2020年,中國紡織纖維加工總量達5800萬噸,占世界纖維加工總量的50%以上;化纖產量占世界比重的70%以上。
以化纖為主的紡織工業成為中國在國際競爭中有明顯優勢的產業。2020年底,中國工程院組織多位院士和專家對中國制造業26個行業和制造業強國做了對比和分析,并得出結論:中國有5個行業處于世界先進水平,其中領先的是紡織工業。
從最初打通石化全產業鏈發展至今,十年時間,化纖產業又走到了新節點。“中國化纖織造行業正在面臨有效需求不足、產能過剩的巨大‘陣痛期。”前PTA期貨分析師、化纖領域從業者吳文海表示。他認為,三年疫情沖擊使全球紡織服裝需求不斷走弱,俄烏沖突又刺激油價大漲,加劇全球通脹壓力。國投安信期貨高級分析師龐春艷也表示,行業在經歷2017年-2019年的景氣周期后,近幾年景氣度整體下滑。
“我們目前的庫存量創歷史最高,樂觀估計要持續到明年。”恒力化纖股份有限公司副總經理尹立新告訴《財經》記者,這種情況并非個例。“我們走訪下游工廠,開工率很低。”尹立新表示,“今年一季度還可以,二三季度就很差了。想靠最后一個季度一下子恢復到原來水平,還是有難度。”
綢都網數據顯示,8月盛澤地區的印染廠開機率僅在49.7%,同比下滑17.3%,環比下滑2.3%。
老沈給記者算了筆賬:“利潤逐層遞減。比如國際原油漲幅30%,原油煉材聚酯纖維切片只能上漲20%,從切片到化纖絲只能上漲10%,化纖絲到織成布,布廠出去的產品只能上漲5%。即便如此,市場依舊在萎縮。”
在吳文海看來,當前化纖行業需求低迷,也與東南亞國家中低端紡織產業崛起、不斷爭奪中國對歐美國家的出口份額有關。內外需均下滑的情況下,行業中下游企業有大量高價成品積壓滯銷。
“陣痛期”也催生了行業新一輪洗牌。2022年4月,江蘇長樂纖維科技有限公司關停清算的消息在圈內掀起波瀾,這曾是一家戴著“光環”的紡織企業,是江蘇化纖行業中等規模企業的典型代表,曾在“扁平絲”這個細分領域領先多年。
實際上,這兩年中小化纖企業主動申請破產清算已非個案。中國綢都網信息分析師陶佳毅認為,洗牌會導致一部分中小型化纖企業因為競爭退出市場,行業集中度有所提升;而有一部分在技術上具有核心競爭力的中小化纖企業,更多在功能性、差異化等細分領域發力。
國泰君安紡織業分析師任靜也指出,在行業整體再陷低迷之時,產業結構調整和差別化發展迫在眉睫。提高纖維的差別化率,是提高行業盈利能力和競爭力的重要手段,也是未來行業發展的主要方向。
差別化纖維是指通過物理改性、化學改性或工藝改性的方法,改善常規合成纖維的綜合性能,提高其品質和檔次。業內人士楊慶生告訴《財經》記者,現階段產能集中度進一步提升,市場競爭更加激烈,只有那些做差別化產品的企業,才能得到發展空間。
盛虹對此非常重視。在去年(2021年)7月的戰略轉型會上,盛虹的規劃中著重提出公司要主攻差別化功能性纖維的開發和生產,產品差別化率超過90%,“以規避常規化纖產品激烈的市場競爭”。

蘇州吳江區產業園,江蘇恒力化纖股份有限公司的智能車間。
這從某種程度上也在考驗企業的科研能力。2019年,盛虹與東華大學牽頭成立了一個國家先進功能纖維創新中心,這是全國第一家由民營企業牽頭組建的國家級制造業創新中心。共有15個企業參股,盛虹作為最大股東持股30%。
為了帶動行業發展,提升中小企業的競爭力,創新中心開放“會員加盟”。“目前已經在全國發展到150家聯盟成員,”創新中心主任王玉萍介紹,“基本下游企業偏多,對新材料很渴望。”
三年時間,創新中心圍繞功能纖維新材料、高端用纖維材料及紡織品、前沿纖維新材料等方向攻關,在超細纖維、PTT纖維、功能性纖維等領域的核心技術方面,打破國際壟斷。
舉例來說,生物可降解材料聚乳酸(PLA),使用玉米等植物提取的淀粉原料制成,在一定條件下可以被完全降解為二氧化碳和水,是現階段時尚領域青睞的新型環保材料之一。在“雙碳”目標下,許多公司加強與科研機構的合作研發,加強聚乳酸的產業鏈布局,例如國產品牌特步,近年來不斷推出聚乳酸服飾。
“聚乳酸的生產過程中有一個‘卡脖子的難題——丙交酯的制備。”王玉萍表示。丙交酯的合成和純化反應條件苛刻、工藝復雜、生產成本較高,這給國內企業產能擴張形成技術壁壘,市場份額較小、分散度高,質量參差不齊,此前主要依賴國外進口,沒有成本優勢。
“我們將技術和人力集中在聯盟成員豐原集團,由它牽頭研發。兩年時間,豐原集團打通了整個產業鏈,現在聚乳酸完全可以實現自主化生產。”王玉萍介紹道。
差別化纖維的生產和新材料的研發也為中國紡織業逐漸建立起技術壁壘。楊慶生認為,雖然東南亞紡織業具備成本優勢,但技術和工藝還不及國內水平,“在中高端產能上無法與我們競爭”。協力管理咨詢公司(Dezan Shira & Associates)咨詢經理馬克思·布朗指出:“因缺乏與中國同等水平的制造硬件以及采購材料質量,目前越南的基礎設施和供應鏈僅能代表幾年前的中國。”
吳江區工信局的一位官員也向《財經》記者表示,部分產業轉移出去,對當地化纖業形成了“倒逼”機制,“必須向高端領域發展,通過這種方式帶動企業逐步轉型,否則生存空間會越來越小”。
如果說差異化是為企業拓寬前進道路,那數字化、智能化轉型則是降本增效的有效手段。
現階段國內勞動密集型產業的人力成本優勢越來越小。根據德國研究型數據統計公司Statista的報告《東盟人力資源開發準備情況(2021)》,越南的月平均最低工資為157美元,而中國各省平均最低工資為1965元人民幣,約合290美元。
此前越南一位工廠負責人告訴《財經》記者,服裝針織工月平均工資在550萬到600萬越南盾(約合1580元-1800元人民幣),而國內工廠平均工資4000元上下,在晉江特步一家鞋類工廠,做得好的工人月工資過萬。
這種情況迫使國內紡織企業采用更多方法降低成本,維持競爭力。
恒力化纖是國內較早推進智能制造的化纖企業,是行業內的探路者之一。“目前整個廠區有140萬噸的產能規模,其中40萬噸工業絲,目前還有40萬噸工業絲的在建項目,預期今年年底開始陸續部分投產。”尹立新表示。
“工業絲用途廣泛,最細的絲可以用在航空航天領域。”尹立新介紹,“軍用方面,比如帳篷、偽裝網,包括吊帶,有些直升機吊坦克的吊帶、吊大炮的吊帶,就是用高強的工業絲做的。”
恒力化纖已建成的年產20萬噸滌綸工業絲項目,全球規模最大。恒力化纖股份有限公司總經理王山水介紹:“每一束絲里面都有好幾百根細絲,單絲10公里重7克,要在機器上高速連續轉24小時不能斷紗,對設備、工藝、操作的要求都非常高。”
據《蘇州經濟報》報道,恒力化纖廠車間通過智慧化改造,使人工成本節省了80%,效率提升了700%,而且做到零誤差。
在數字化、智能化轉型領域,以恒力、盛虹為代表的龍頭企業更多是起到示范、引領和帶動作用。2021年,盛澤鎮又啟動了200個智能化改造項目,對傳統紡織業進行智能化改造和數字化轉型。記者從蘇州工信局了解到,蘇州紡織業培育高端紡織集群的成效顯著,總量規模全國第一,產業鏈布局完備程度全國第一,技術創新水平全國領先。
在不確定因素頻發的當下,主動求變,或許才是紡織產業破題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