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愛民

蘇州工業園區內的生物產業園。
生物醫藥產業,無疑是蘇州繼蘇繡、蘇州園林、蘇菜以及昆曲之后,最閃亮的城市名片之一。
中國的生物醫藥產業,尤其是新藥研發領域的騰飛,發端于約十年前的海外研發人員回國潮,尤其是2015年開始的藥政改革帶動創新與資本競相涌入,而蘇州的生物醫藥產業重點布局始于15年前。
以2007年蘇州生物醫藥產業園(BioBAY)開園為起點,至今,蘇州已集聚3800多家生物醫藥企業,30家上市公司,僅2021年就有11家成功完成IPO(首次公開募股)。
2021年,蘇州的生物醫藥產業實現2461.2億元銷售收入,2002億元的規上工業產值,成為繼電子信息、裝備制造之后的第三大產業,集聚了惠氏、禮來、強生等著名外資企業,吸引了恒瑞、藥明康德等國內龍頭企業設廠,培育了信達、盛迪亞、開拓、基石、康寧杰瑞等一批自主創新型企業。
園區經濟,是蘇州生物醫藥產業崛起的法寶。蘇州已經形成以蘇州工業園區為“核心”、工業園區與高新區“兩冀帶動”、多個特色產業園區集聚的“1+N”生物醫藥布局。
各個園區基于自身發展基礎,發展優勢產業、各有側重,實現整體產業協同。其中,BioBAY所在的蘇州工業園區,在科技部中國生物技術發展中心發布的“中國生物醫藥產業園區競爭力排行榜”中,綜合競爭力列全國第一;高新區聚焦高端醫療器械與生物藥,吳中區聚焦檢測服務與中醫藥等。
生物醫藥是創新驅動的產業,同時也是受資本市場、政策監管影響最大的產業。從2022年初開始,生物醫藥產業投資開始“擠泡沫”,同時,全國多個生物醫藥產業園區開啟了搶項目模式。
已經站在高海拔產業高原上的蘇州,是如何十五年磨一劍的?又該如何讓生物醫藥成為永不降溫的產業地標?
2007年,童友之應邀回國,參加一家中國本土藥企的新藥研發分享會。彼時,他正在美國Angion藥業公司擔任副總裁。
分享會后的參觀,令童友之產生了回國創業的想法。他參觀的那家企業,硬件非常完備,實驗室里放著幾十臺高效液相色譜儀,這與注重節約儀器的美國實驗室形成了對比。
在與國內制藥同仁多次溝通后,童友之發現,雖然國內一些企業配備了不錯的設備,但缺乏自主研發項目,對于如何做創新藥也普遍缺乏概念。2007年的中國制藥行業,還是一派仿制藥制霸全行業的景象,創新藥研發鳳毛麟角,但經濟的快速增長與民眾對于健康的剛性需求,預示著一個龐大的新藥消費市場正在形成。
2008年,童友之辭職回國。第二年,他在蘇州工業園區創辦了開拓藥業,專注創新藥研發。這是一個“九死一生”的領域,跌倒在三期臨床與上市審批階段的項目比比皆是。平均需要十年時間、10億美元的長周期與強資金特點,更是讓資本望而卻步。
2020年,蘇州平均不到兩天就有一起融資事件發生,平均每起交易金額1.38億元,醫療健康領域融資額94.27億元。可2007年的蘇州,是另外一幅景象。
當時正值金融危機肆虐之時,加之國內創新藥的創業投資環境遠未成熟,缺政策、缺資金、缺人才,童有之的創業非常艱辛。創業之初,童友之與合伙人出資完成了實驗室裝修、試劑購買和員工招聘。為了確保下個月能揭開鍋,開拓藥業不得不刻意放慢實驗的腳步,讓員工不那么忙。做得越快,錢就會燒得越多。
即便如此,公司還是出現了資金危機,童友之抵押了自己的房子,從銀行貸了100萬元發工資。很快,公司賬上又沒錢了。“蘇州市政府主導的產業基金看到公司比較危難后,伸出了援助之手。”開拓藥業副總經理沈菊平說,“正是這種前瞻性的眼光,讓我們成功度過了危難。”
熬過了最艱難的創業期,開拓藥業同國內數千家生物制藥公司一道,迎來了2015年開始的藥政改革,仿制藥一致性評價、審評審批加速,資本開始爭相涌入制藥行業。在經歷了四輪融資后,2020年,開拓藥業在港交所上市。
蘇州擁有多支政府產業基金,其中蘇州工業園區創業投資引導基金,成立于2007年,截至目前,累計投資項目618個。其中,生物醫藥方向的項目超過42%。
解決了現金流問題,對于進入產業化階段的生物制藥公司,用地是剛需。生物制藥公司發展初期將大量的資金用于產品研發、臨床試驗,拿地、建工廠往往只是奢望。
2016年從蘇州起步成立的基石藥業,到2019年急需產業化基地生產臨床三期產品。通過與蘇州工業園區管委會溝通,整個項目采用代建模式:由工業園區的新建元公司出資10億元代建工廠,兩年后基石藥業進行回購。
一個同時具備生物藥和化學藥的研發、中試及商業化生產的一體化研發生產基地就此開工,占地7.38萬平方米,設計產能可達2.6萬升大分子生物藥和10億片小分子化學藥片劑和膠囊。該項目2020年初破土動工,2021年底基本完工。
“我們還在燒錢的階段,盡量想把燒錢都用在研發上,而不是用于建廠上。”基石藥業政府事務總監周志云說,代建模式讓基石藥業研發與建廠兩不誤,園區給的優惠很大、管理費很低。“我們正在從一家燒錢的藥物研發公司,慢慢進入賺錢的商業化制藥公司,園區的支持促成了公司里程碑的轉變”。
據蘇州工業園區經濟發展委員會副主任王頎介紹,工業園區總面積為278平方公里,其中產業用地約55平方公里左右,已經集聚2000多家生物醫藥企業,不少是初創型企業或處于孵化期、成長期的企業。大多數企業屬于開拓藥業創始人童友之、基石藥業創始人江寧軍似的科學家創業。
“科學家創業很艱難,他們原本在國外有那么好的條件,回國創業要背負很大的壓力。”沈菊平感慨,“蘇州市政府、工業園區,當時把那么多科學家請過來,扶持他們創業,一路上把他們扶上馬送很遠,差不多的時候再脫身讓他們自己走,過程中有問題他們隨時幫忙。”
隨著研發管線中的產品相繼上市,扎根蘇州的生物制藥公司們商業化進程正在提速。2021年,基石藥業營收2.437億元,開拓藥業營收3423萬元,信達生物營收42.6億元。作為蘇州工業園區“重點打造、面向未來一號產業”的生物醫藥產業,2021年實現產值1177億元,并連續多年保持20%以上增長。
“扶持生物醫藥企業,整體上回報遠遠大于付出。”王頎算過一筆賬,假設扶持100家生物醫藥企業,只有3家最終走出來,但可能有一家從0開始最后做成100,甚至1000,再算上帶動上下游企業,整體帶來的收益遠遠高于給100家的房租補貼,“從一項技術最終落實到一個商業活動,創業和對創新的扶持形成閉環”。
2021年5月,藥明生物宣布收購蘇橋生物,后者成為藥明生物全資子公司,并更名為蘇州藥明生物技術有限公司,公司位于蘇州工業園區的生物醫藥產業園BioBAY里,主要提供原液、制劑開發,以及臨床GMP生產服務。
生物醫藥產業園里,有不少蘇州藥明生物的客戶。“在做園區客戶的項目時,客戶早上上班后,到我們工廠看一下自己的項目做得怎么樣,然后回到自己的公司處理事情,下班之前還可以去看一眼。”蘇州藥明生物相關負責人說,“協同優勢很明顯。”
開拓藥業是蘇州藥明生物的客戶,兩家能做成生意,源自園區的一次協調會。園區定期舉辦企業協調會,企業分別提各自的需求、相互了解,促成園區企業的相互協作。對達成商業合作的項目,園區根據合作金額給予一定比例的資金支持。
“抗體生產考慮過多家供應商,對我們來說,園區內部合作時間成本、交流成本更低,只要質量符合我們的要求,何苦要跑到外面去選。”沈菊平說。
開拓藥業與蘇州藥明生物的協同合作,是蘇州生物醫藥產業集群效應的一個縮影。
經過十多年的發展,蘇州已經形成以蘇州工業園區為“核心”、工業園區與高新區“兩冀帶動”的“1+N”生物醫藥布局。其中蘇州工業園區以制藥為主,高新區則形成了醫學影像、生化檢測、體外診斷、生物醫用材料等產業細分集群。
蘇州市工業和信息化局的數據顯示:蘇州已集聚3800多家生物醫藥企業,2021年實現2461.2億元銷售收入,2002億元的規上工業產值。截至目前,蘇州生物醫藥上市企業為30家,僅在2021年就新增11家。
生物醫藥產業的鏈條很長,從前端的藥品研發,中端的試劑、臨床試驗藥品生產,后端的臨床試驗組織實施、藥品生產和上市、銷售,每個環節都需要多家公司參與。產業集群給企業帶來的增值效應處處可見。
“很多國內的生物醫藥龍頭企業來蘇州,至少在蘇州布一個點,開一家小公司,萬一哪天發現在蘇州哪個園區有什么好藥,很方便就能收購。”蘇州市統計局副局長盛管球說。
產業園區形成的生物醫藥生態圈,在促進業務協同的同時,也留住了人才。“相同領域的企業集聚,即使有公司垮了,人才也能夠留下來,對于產業來說就不是損失。”王頎說。蘇州市工業和信息化局的數據顯示,蘇州市集聚生物醫藥產業從業人員近6萬人,其中國家級人才計劃人才66名、省雙創人才695名。
人才政策是百濟神州(蘇州)生物科技公司2015年落戶蘇州的考慮因素之一。據該公司政府事務經理姜黎明介紹,該公司進蘇州之前,曾把蘇州的政策和北京、上海、廣州的政策都做過對比,發現蘇州作為地級市的財政資金預算比起其他三個地方明顯有劣勢,但引才政策最全面、力度最大。
“對頂尖團隊給予人才加科技項目資助,上限是5000萬元;應屆畢業生有優租房;省級、市級、區級都有優秀人才補貼,把權限下放給企業,只要是企業認可的人才,就能得到一定的獎勵。”姜黎明說,相比之下,北上廣的引才政策,只有極少數人才能享受到。
如今,生物醫藥產業仍是蘇州重點打造的11個先進制造業集群之一。為全力打造生物醫藥“一號產業”,2020年至2021年,蘇州先后發布了《全力打造蘇州市生物醫藥及健康產業地標實施方案(2020-2030)年》《蘇州市醫藥產業園區及重點監測點認定管理辦法(暫行)》。
蘇州市統計年鑒顯示,2016年至2021年,規上生物技術和新醫藥產值從728.6億元增長到2002億元,占工業總產值比重從2.37%增長到4.85%。
4.85%的數據,雖然略高于2021年全國醫藥工業增加值占全部工業4.1%的比重,但對于多年將生物醫藥作為一號產業打造、生物醫藥產業園區常年問鼎全國園區排行的蘇州來說,還有很大的增長空間。
在2021年江蘇百強創新型企業排行榜中,南京有3家生物醫藥企業上榜,蘇州僅信達生物1家企業上榜;蘇州工業園區內的生物醫藥企業,營收超過5億元的只有12家,3家超過10億元。
面對生物醫藥從2022年初開始的全行業“擠泡沫”“資本寒冬”,同時全國數十個園區加入搶項目、搶人才行列,蘇州該如何發揮生物醫藥橋頭堡的作用,在做強現有產業集群的同時吸引更多好項目?

蘇州吳中區的惠氏制藥gsk。
“政策上很難拼得過上海、北京,它們的層級高。我們只能拼軟的,就是服務:對企業和產業的深度了解,把政府的服務理念傳達下去。”王頎說,“產業生態最重要。”
審評審批是生物醫藥企業的“痛點”,產品早一天獲批上市,便能為搶占發展先機爭取寶貴時間。2022年6月,江蘇省藥監局審評核查蘇州分中心在蘇州自貿片區內正式啟用,承辦蘇州市內藥品、醫療器械相關的69項省級賦權事項,蘇州市相關企業無需多次跑到南京,便可就近辦理所需研究用對照藥品的一次性進口、藥品上市后場地變更及醫療器械生產許可證登記事項變更等眾多業務。
在做好服務的同時,擺在決策者面前的是如何完善生物醫藥產業布局、補全產業鏈。
2022年9月14日,工業和信息化部消費品工業司相關負責人在新聞發布會上表示:將開展醫藥產業鏈強鏈補鏈行動,聚焦薄弱環節,支持產業鏈上下游企業開展協同攻關,持續提升關鍵核心競爭力。
蘇州市政府的相關資料顯示,蘇州重點產業鏈在關鍵環節、核心技術與關鍵零部件“卡脖子”問題仍然突出,在生物藥的產業化階段,原輔料、細胞培養基、生物反應器、下游層析介質、層析設備、膜材料和膜過濾系統等高度依賴進口,腫瘤特異性抗源篩選技術、單克隆抗體大規模產業化技術及自動化控制系統等工藝,完全依賴歐美國家。
據信達生物產品開發部副總裁謝紅偉介紹,生產原料早期基本靠進口,其中上游的細胞培養基,該公司即使有專利也要委托國外生產;下游的填料和膜,國產和進口的差距很大,“特別是膜,基本上國內沒有,都是靠進口”。
企業不敢輕易更換生產原料供應商,每次更換都需要得到藥監局的審批,整個流程少則幾個月、長達一年以上。
如何強鏈補鏈?一靠引進,二靠本土培養。王頎所在的蘇州工業園區,產業用地的利用率已超過九成,短期內可供出讓的約7400畝,對新進項目要求是稅源型的,能帶來產業基礎和稅收,同時是創新型的項目,符合蘇州產業結構調整和引領新興產業方向的布局。
本土培養,人才是關鍵。中國電子信息行業聯合會專家委員會主任董云庭在蘇州調研后表示:“蘇州缺乏非常熟悉國際化大生產經營管理的職業經理人,缺乏能夠從事頂層設計的技術帶頭人。”
蘇州的本土醫藥人才培養土壤并不肥沃,除了蘇州大學有醫學、藥學相關專業外,其他本科院校與17所大專院校均未開設相關專業。“與周邊長三角的上海、南京、杭州相比,蘇州缺乏好大學。”王頎感慨。
如果童友之們今天在蘇州創業,資金絕不是問題:啟明創投、毅達資本、高瓴資本、禮來亞洲基金、君聯資本等,國內知名投資機構早已在蘇州積極布局,地方政府也擁有多只產業基金。人才是最大缺口。
7月10日舉行的蘇州國際精英創業周開幕會上,蘇州市委書記曹路寶向創業型人才喊話:“你只需要一個背包,其他包在蘇州身上。”
生物醫藥產業,是一個兼具技術密集型與資本密集型的產業,審批、監管政策一定程度上決定著資本與人才的流向。2015年開始的藥品監管政策改革,加快藥品審評審批,打開了中國創新藥研發的大門,資本、人才、創新成果相繼涌入,也造就了蘇州生物醫藥的集聚與產業騰飛。
從2019年開始、由國家醫保局主導的藥品集中采購,在降低虛高藥價的同時,倒逼企業創新轉型、戰略性加大研發投入,轉向創新藥、首仿藥、難仿藥的開發。
創新藥的研發周期,以10到15年計。站在政策的風口之下,15年前就將生物醫藥產業作為重點布局的蘇州,正迎來創新收獲期,2021年實現獲批新藥數量與上市公司數量“雙豐收”。
隨著獲批產品的市場化推進,以產業前瞻布局與政府服務取勝的蘇州,在做好強鏈補鏈、引才引智、完善產學研協作與創新成果轉化機制之后,方能坐穩國內生物醫藥頭把交椅,把生物醫藥打造成真正的地標產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