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文本再生”，還是實錘抄襲？

□朱孝兵

前不久，看到今年第2期《文學自由談》中龔剛先生的評論大作《木心為什么要“抄襲”？》（以下簡稱“龔文”）。乍看題目，為之一振，想看看木心是怎么抄襲的；但看完之后，才明白這是個反問句式——原來作者的底牌是：人家木心，大師一枚，“文字、文思風味獨具，不必與魯迅、周作人論短長”，不屑于抄襲。

這樣的事兒，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是空穴來風，是有所怒“懟”的對象呀！那這個反問句指向誰呢？原來是八年前引發(fā)論爭的一篇碩士畢業(yè)論文，題目是《木心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文本再生”現(xiàn)象研究》，作者盧虹貝。所謂的“文本再生”，是盧虹貝的“自定義詞匯”，指寫作者以他人文字作品作為原文本，進行一定程度的改寫，形成自己的作品。在經(jīng)過大量“原文本”和“再生文本”的對比之后，盧生進一步指出：木心的一些“再生文本”涉嫌抄襲。

說實話，一開始，看到“文本再生”這個詞，小白眼就不自覺翻了上來，猜想這是不是云山霧罩的“為尊者諱”呢？但是，到最后看到 “涉嫌抄襲”的結(jié)論時，我就有點看到“圖窮匕見”的爽快感了——好！真是讓人擊節(jié)而贊！這就是“后浪”的力量，不辭辛苦做些“搬磚”的工作，然后用“磚”擺出對比圖，讓我們“看圖說話”。看著那幾段典型的涉嫌抄襲的“原文本”和“再生文本”的截圖，就想問問那些“洗地”者們：你能紅口白牙，以文學的名義說“這不是抄襲”嗎？

當然，龔先生的大論之意，不是木心大師有沒有抄襲，而是大師不屑于“抄襲”——人家這叫“拼接”“吸收和轉(zhuǎn)換”的“互文”。

然后，我等著看下文如何闡釋“互文”與“抄襲”的距離有多遠。按正常行文邏輯，龔先生應(yīng)舉兩個盧文“實錘”的例子來反駁呀。然而，應(yīng)該成為龔文主體的部分就此“神龍見首不見尾”了，這方面的論述，陡然間，戛然而止。接下來的論述部分，我給概括了七個字：大師的美，你不懂。后面部分，龔文大段引用木心相關(guān)作品的原文，然后強調(diào)其如何“閑散、優(yōu)雅與深情”，其《從前慢》如何“自然入神”，其語言如何“焊接得好，那焊疤極美”……

我一下有點“蒙圈”了：這是啥高深文論？上去先擺好靶子，眼看就該打靶了，卻突然來個“學術(shù)性”十足的術(shù)語——互文，虛晃一槍，接著就大談特談“大師的美，你不懂”了。我的天！也沒有人要“霸占你的美”呀？人家沒說《從前慢》不好，沒說它涉嫌抄襲呀？

美歸美，瑕歸瑕。網(wǎng)絡(luò)上不少關(guān)于此事的“洗地文”，大都是如此路數(shù)：以美蓋瑕。把“大師的美”談多了，就假裝“抄襲”之“瑕”不存在，認定大師的一切“就是美！就是美呀，就是美，就是美”。這不就是一種“口號式擁護”，一種主觀“護師”行為嗎？

說實話，我對龔文關(guān)于木心思想、語言的贊譽，并無微詞，只是覺得這不應(yīng)該成為其立論的核心，而核心應(yīng)該是對論文所舉例證的體無完膚、鞭辟入里的抨擊。人家給汝師“實錘”了，你“護師”時就該在哪兒跌倒從哪兒爬起來，經(jīng)過合情合理的讓人信服的論證，把那把“錘子”一點點拿開才是。你擺出不屑于爭辯的姿態(tài)，是因為真的不屑爭辯，還是不敢直面？

此等“姿態(tài)式行文”，稍一引用事實性文字，就讓人有一種此地無銀、顧頭不顧腚之感。看看這一節(jié)：“其實，讀了他的‘魔毯’說，也就懂了他的‘再生’的實質(zhì)。個別地方，如《上海賦》參考了他文，卻說手頭沒資料，不免自相矛盾，但也沒有深文羅織的必要。”木心都曾自打耳光了，如何就沒有說一說的必要？再看看這兩句：“根據(jù)盧文的統(tǒng)計，木心的再生文本數(shù)量頗為可觀。詩歌最多，在木心發(fā)表的詩歌中，可找到原文本出處的共計一百九十八首，其中《偽所羅門書》很可能全是再生文本。”稍微有點文學常識的人，應(yīng)該都知道一點：小說的情節(jié)套路有些相似，或可稱雷同；但是，詩歌的語句、細節(jié)、情節(jié)，乃至意象、意境，都從別人的小說或散文中照搬，這不叫抄襲，難道叫“練習”“描紅”么？

再看看其他人的“護師”言論吧——

上海外國語大學文學研究院姜玉琴教授在接受“封面新聞”記者采訪時說：“所謂的‘原創(chuàng)’，難道就是純?nèi)坏臒o中生有，與人類的文化傳統(tǒng)以及他人的創(chuàng)作沒有絲毫的關(guān)聯(lián)嗎？”“在這個世界上，除了開天辟地、甲骨文等可視之為原創(chuàng)以外，其他的都算不上是什么原創(chuàng)，都是在別人的創(chuàng)作成果之上所進行的一種再創(chuàng)作。”（轉(zhuǎn)引自《8年前論文再成熱點，木心涉嫌抄襲？》，“封面新聞”2022年3月14日）

這是什么神邏輯？世間的一切文化成果都是站在前人肩膀上，這不假；但也得看你站上去干啥？你站上去后，完全照搬復制前人的一切，那你的存在意義在哪兒？你作為你這一代人的貢獻在哪兒？你的“創(chuàng)造”就是替代了復印機嗎？那文明還能有進階的可能嗎？社會還能發(fā)展嗎？不要以為，一句不著四六的話，就可以抹殺歷史上無數(shù)的創(chuàng)造性行為，更不要以為完全不合事理邏輯地拉低圣人杰子的地位，就可以讓汝師“雞立鶴群”。另外，什么叫“除了開天辟地、甲骨文等可視之為原創(chuàng)以外，其他的都算不上是什么原創(chuàng)”？照這個邏輯，古人拿起毛筆寫字前，是不是都得在倉頡像前上一炷香？或者，我們是不是得在發(fā)表文字作品時，給相關(guān)部門交點“文字使用稅”？完全混淆了國家及民族的文化表征和個體的文學創(chuàng)作兩者的概念，基本的邏輯課都沒過關(guān)，就來攪渾水，貌似大言炎炎，實則無理狡辯。

豆瓣用戶隨安室在《我對〈木心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文本再生”現(xiàn)象研究〉的看法》一文中認為：“抄襲是怕人看見的，而木心卻希望有人知曉，但木心決不愿直白地公開他的‘后臺’，這樣做就沒有意思了。他藏下明明暗暗的提示，他預設(shè)的讀者能把握來龍去脈的關(guān)節(jié)，已經(jīng)循著他的孔道，周游他的秘密，領(lǐng)會他的趣味。”（轉(zhuǎn)引自《木心再引爭議：所謂“文本再生”距離抄襲到底有多遠》，“界面新聞”2022年2月13日）

什么樣的“秘密”與“趣味”呢？說得神乎其神，讓人不知道其“后臺”時，還真有點小驚艷——一旦書讀多了，知道其“后臺”后，看到如此熟練的“拼接”把戲，卻驟然間大失所望了。

在眾說紛紜之中，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樊星的觀點，還是比較清醒和客觀的。樊星認為，也許木心本人不否認有“原文本”，只是覺得這不叫抄襲，而是他從別的作品當中得到的啟示：“但是我看了一下，網(wǎng)上的把他的作品和他抄襲的作品列在一起，的確是太相似，那么這就不是提示了，所以從某一部作品里面獲得啟示生成新作品和抄襲完全是兩回事，木心顯然不算前一種。木心本人可能覺得是生成，但網(wǎng)上那些言之鑿鑿的抄襲指稱，是無法回避的。”（樊星觀點，轉(zhuǎn)引自《木心作品到底算不算抄襲？網(wǎng)友、學者看法不一》，“長江日報大武漢客戶端”2022年3月15日）

當然，樊教授說的話，是就有一定文學鑒賞基礎(chǔ)和能力者而言的。那么，具體來講，就某一段“再生文本”和“原文本”相較，如何來判定是不是抄襲？竊以為，判定的依據(jù)應(yīng)當是，對“原文本”的化用或引用，是用于某種文本新意的構(gòu)建，或創(chuàng)造出一種新的境界、風格，還是其文字、情節(jié)、題旨、意境乃至風格，都是對“原文本”的照搬？如是前者，即可視為原創(chuàng)性“再生文本”；若為后者，當屬抄襲無疑。

這里要提到一點，就是龔文及其他辯護者所提及的文本“互文”的術(shù)語。法國符號學家茱莉亞·克利斯蒂娃提出：“任何文本的建構(gòu)都是引言的鑲嵌組合，任何文本都是對其他文本的吸收與轉(zhuǎn)化。”我以為，若放到文學性文本中，有沒有“吸收與轉(zhuǎn)化”，就顯得至關(guān)重要。沒有“吸收與轉(zhuǎn)化”，你再“循著他的孔道”，“周游”來“周游”去，也只是“兩腳書櫥”。

乍一看“互文”這個術(shù)語，感覺挺玄乎，其實，說得直白一點，它有些相當于我們古代的“用典”修辭。龔文認為“木心的文本置換做到了點鐵成金、化庸為奇”，但作者并沒有舉例。為了方便讀者理解，我不妨舉幾個眾人皆知的“互文”典故。至于木心“涉嫌抄襲”的某些文本，是否做到“點鐵成金、化庸為奇”，相信大家會在文末的舉例中有自己的判斷。

好的“互文”性用典，不是掉書袋、東拼西湊，而是經(jīng)過自己的消化吸收后，用典于無形。如《古詩十九首》中《行行重行行》中有“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之句，而柳永《蝶戀花·佇倚危樓風細細》中“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點明人因思量而憔悴，把典用得出神入化，讓人誤認為柳三變是將衣服的寬緊與人的精神狀態(tài)聯(lián)系起來的第一人。再如杜甫《贈衛(wèi)八處士》中的“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即如當時之口語入詩，原來卻是化用《詩經(jīng)·唐風·綢繆》中“今夕何夕，見此良人”之句。又如“一唱雄雞天下白”（毛澤東《浣溪沙·和柳亞子先生》），化用李賀《致酒行》詩句：“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聲天下白。”李賀失意困頓之時的一種“打雞血”般的自勵、懷才不遇的牢騷，但被毛澤東翻用后，就讓人有一種“天亮了”的豁朗和欣喜之感。

所以，究竟是“互文”“再生”，還是“拼接”“抄襲”，得看你的作品有沒有賦予其新的所指意義。我是看了相關(guān)新聞報道中的某些對比文本之后，而認同盧文的觀點的。

這次八年前的論文引起的“木心涉嫌抄襲”風波，讓人不由得想起安徒生的《皇帝的新裝》。當一些人或事的丑陋之處昭然若揭，被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指出后，許多人卻仍持一種選擇性目盲，一個勁兒地贊嘆“瞧那花紋多美！色彩多亮麗”，瞧“那焊疤極美”，這擺明了就是一種不想與人交流的夜郎自大。

不管是文壇，還是其他領(lǐng)域，類似的現(xiàn)象，何其之多！出現(xiàn)問題了，人家記者的提問，是需要用“是”與“否”，或用時間及數(shù)字來作具體回答的，但發(fā)言人卻大談特談我們的流程如何完美，我們的工作多么出色——這種連一個孩子都可以看出答非所問的現(xiàn)象，真讓我們替某些人感到面紅耳熱！

好了，下面摘兩組文字對比，看看“大師”的鐵粉是否會出汗：

一是木心的短詩《茴香樹》：“高大茴香樹/傘形黃花/墓地芬芳悶熱/弗雷德利克少爺/不再到海上去了”。據(jù)盧虹貝考證，這首短詩出自左拉小說集《娜伊斯米庫蘭》中毫不相干的兩句話：“里面栽著高大的茴香樹，上面開滿了黃色的傘形花朵……常常經(jīng)過了整天的悶熱天氣以后，從墓園里飄出來的茴香氣味會把整個的匹里亞克都熏得芬芳撲鼻”，“弗雷德利克少爺，您不再到海上去了么？”

二是網(wǎng)友指出的一首小詩：“那年秋天/一段歡樂時光/周圍農(nóng)村收成好/煙草價格/市場上堅挺不墜/炎炎長夏過后/最初的涼爽/使人松快得/直想去做件大事……”（木心《佐治亞州小鎮(zhèn)之秋》）“原文本”乃美國小說家卡森·麥卡勒斯的經(jīng)典小說《傷心咖啡館之歌》中的一段文字：“那年秋天是段歡樂的時光。周圍農(nóng)村收成很好。在叉瀑的市場上，那一年煙草的價格一直是堅挺的。經(jīng)過長長炎夏，最初那幾天涼快的日子更加使人神清氣爽……”

盧氏論文中還有一些截圖比對，網(wǎng)上都能看到，在此就不一一列舉了。看過之后，對這類“再生文本”算不算抄襲，您心里肯定有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