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俟
魯迅是我們的“民族魂”,但如今似乎已不再提倡讀魯迅,據說,連中學課本里的魯迅文章都刪除了不少。人們不理解魯迅的冷酷,而他是知道自己的冷酷的,因為其中蘊含著他的愛。1925年5月30日,魯迅在給許廣平的信中說:“我的思想太黑暗,不容易了然”,“我的確時常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更無情面的解剖我自己,發表一點,酷愛溫暖的人物已經覺得冷酷了,如果全露出我的血肉來,末路正不知要到怎樣”。“解剖我自己”,就是立足于自我意識,是主觀能動的辯證法,即人的“自否定”。
人們之所以不理解魯迅,是因為不懂“自否定”的辯證法。馬克思把辯證法稱為“否定性的辯證法”。青年馬克思在《博士論文》(人民出版社,1961,賀麟譯)中寫道:“人的自我意識具有最高的神性。不應該有任何神靈同人的自我意識并列。”福柯在《人死了嗎?》一文中指出:“辯證法是一門歷史的哲學,是一門人類的哲學,是一門關于異化和調和的哲學。由于所有這些原因,也由于它始終是一門自省的哲學,因此可以說辯證法使人類有可能變成名副其實的人。它向人允諾了人。在這個范圍內,它與一種人文主義的倫理是不可分的。在此意義上,現代主義大師顯然是黑格爾和馬克思。”(《福柯集》,杜小真譯,上海遠東出版社,2003)伽達默爾指出:“我們說人們‘進行’談話,但是談話越是涉及根本問題,談話的進行就越加不受談話者意志的支配。所以一場涉及根本問題的談話永遠也不是我們想要進行的談話。”(伽達默爾:《語言作為解釋學經驗的媒介》,載《哲學譯叢》1986年第3期)換言之,人們并不想進行觸及靈魂的談話(“逃避自由”),而辯證法的本質是人的自由,逃避自由就是逃避辯證法。辯證法是生命的邏輯,人只有把對“矛盾”“悖論”的理解落實在自己的生命體驗上,在追求自由的歷程中才會懂得辯證法。正如狄特·亨利希的名言:“誰想理解黑格爾,向來只能通過自己。”
人們以往講述和運用的“辯證法”,大抵是“與人奮斗”的《孫子兵法》或《三十六計》之類,與“自否定”無關;而獲諾獎的莫言以一種“一分為二”的思想,在《紅蝗》(見《收獲》1987年第3期)中寫道:
我要編導一部真正的戲劇,在這部劇里,上帝與魔鬼,愛情與賣淫,高貴與卑賤,美女與大便,過去與現實,金獎牌與避孕套……互相摻和,緊密團結,環環相連,構成一個完整的世界。
顯然,莫言不再宣揚抽象的革命大節,而把事情限定在具體的愛情與賣淫、美女與大便、金獎牌與避孕套等小節領域。這比之先前是思想開放了,但這種開放思想只是泛泛而談地把一些褒意與貶意的矛盾詞句“互相摻和,緊密團結”——所謂“矛盾二重組合句式”或“性格組合論”,認為這就是運用辯證法——卻并沒有落實到有名有姓的某個人的愛情與賣淫、美女與大便、金獎牌與避孕套的自我矛盾,即尚未觸及人的靈魂。實際上,中國哲學中的“一分為二”“物極必反”“反者道之動”的道家思想,所講的是自然客觀的辯證法,并不是主體能動的辯證法。主體能動的辯證法表達的是人的“自否定”,而道家的“辯證法”沒有深入到“自否定”的層次,是辯證法的一種“降級”。因此,《紅高粱》里的余占鰲(“我爺爺”)這位殺人越貨的土匪,是“最超脫,最世俗,最圣潔,最齷齪,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愛”;而莫言知道,將一些褒義詞句和貶義詞句攪拌在一起“辯證”地寫下去,讀者自然會把“世俗”“齷齪”“王八蛋”過濾掉,選擇接受“超脫”“圣潔”“英雄好漢”“最能喝酒”“最能愛”的人。其實,這種堆砌詞句把水攪渾的寫作手法,是信奉“難得糊涂”的中國作家們普遍使用的。
張賢亮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實力派”作家,他的《習慣死亡》(《張賢亮自選集》,作家出版社,1995)中的主人公章永磷宣稱:“做愛就等于愛”,“只有做愛是真實的”,“我們要把卑劣和神圣的界限打破,使我們既體會到神圣又玩味到卑劣,既表現出高尚又得意于下流”。這種玩世不恭仿佛在運用辯證法,他知道讀者決不會責備他“卑劣”與“下流”,只會佩服他“高尚”和“神圣”。
莫言在《我痛恨所有的神靈》(《莫言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中寫道:
當代中國,除了農民意識還有什么別的更先進的意識么?既然沒有,那么,農民意識中那些正面的,比較可貴的一面,就變成了我們作家,起碼是我個人賴以生存的重要的精神支柱。這種東西我在《紅高粱》里得到比較充分的發揮……我覺得魯迅最缺少的是弘揚我們民族意識里面光明的一面。一味地解剖,一味地否定,社會是沒有希望的。
中國的確只有農民意識。但莫言沒有看到,魯迅的解剖和否定立足于他的自我意識,他的寫作承擔著自我矛盾。在《墳》的“后記”中他說:“我覺得古人寫在書上的可惡思想,我的心里也常有。”1924年9月24日在致李秉中的信中說:“我自己總覺得我的靈魂里有鬼氣和毒氣,我極憎惡他,想除去他,而不能。”在《華蓋集續編》的《我還不能帶住》一文中提到:“我正因為生在東方,而且生在中國,所以‘中庸’‘穩妥’的余毒,還淪肌浹髓。”1925年5月16日在給許廣平的信中寫道:“醒的時候要免去若干痛苦,中國的老法子是‘驕傲’與‘玩世不恭’,我覺得我自己就有這毛病;必須麻木到不想‘將來’也不知‘現在’,這才和中國的時代環境相合。”顯然,驕傲與玩世不恭而麻木,就是阿Q精神;而他在《狂人日記》中寫道:“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我未必無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歷的我,當初雖然不知道,現在明白,難見真的人!” 實際上,魯迅精神不是別的,就是以自身為標本,對整個民族文化傳統的自我解剖和自我批判。
魯研專家張夢陽指出,魯迅對阿Q這一精神勝利典型的創造,是對人類心靈方面的新發現,《阿Q正傳》是“魯迅這樣的偉大作家,從哲學人類學,亦即人學的高度,在人類的整個歷史發展范疇內,對人類的根本性的生存境域和精神狀況進行全方位、深層次的天才觀照和哲理反思,從而創造出的由不朽形象所構成的藝術精品”,“阿Q是與堂·吉訶德、開哈姆雷特、浮士德,以及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人物一樣的世界級藝術典型,而阿Q的典型問題是魯迅研究領域的‘哥德巴赫猜想’”。(《中國魯迅學通史》,張夢陽著,廣東教育出版社,2002)
人們“猜”不出阿Q典型問題的答案,是因為固守著自己的“優勝”而不知道自我的矛盾。魯迅思想之所以超越了農民意識,源于他的自由意志:他將“我”當作可以改變的“你”——《野草》中的《影的告別》寫道:“你就是我所不樂意的。朋友,我不想跟隨你了,我不愿住。我不愿意!嗚呼嗚呼,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無地。我不過一個影,要別你而沉沒在黑暗里了……”魯迅知道,只有不再跟隨周樹人,讓自己“被黑暗沉沒”而成為“獨自遠行”的“影”,才是有理性的人。而闖入“我”內心的“你”是陌生而決不見外的另一個我:自我意識就是以另外一個人的眼光來看自己,但這另外一個人的眼光其實就是我自己的眼光,所以這個“我”只能從“自否定”的角度才能理解——我認識到“自我”的自欺本質,從而展現出自我意識的無限性:這是人的無限性,即黑格爾所謂“我就是我們,我們就是我”。
魯迅在《野草》的《墓碣文》中夢見自己和墓碣對立,墓碣上的文句是:“有一游魂,化為長蛇,口有毒牙。不以嚙人,自嚙其身,終以殞顛”,“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痛酷烈,本味何能知?……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陳舊,本味又何由知?”而人們一直不理解“抉心自食”是什么意思。上世紀八十年代,文學家劉再復與林崗合著的《傳統與中國人》(三聯書店,1988)一書中,在以“‘吃人’筵席的發現”為題的一節里,寫到了吃人的“三個層次”,即吃人,被吃,自食。在論述“第三層次”即“自食”時,大的誤解和混淆就產生了:
祥林嫂沒有自我意識,放棄自己應有的權利……心安理得地過著螻蟻式的人生,借用魯迅《墓碣文》的說法:“抉心自食”,自己本有心而不悟其價值,反而將它挖而食之。
這一段文字,在誤解魯迅方面十分突出:這里竟把祥林嫂的麻木不仁、逆來順受的“自食”,和魯迅創痛酷烈的“抉心自食”混為一談,把正在創造自我的魯迅和自我缺席的祥林嫂等同起來了;而“本有心”三字,正是問題的癥結所在:缺乏自我意識,沒有否定性的自我創造,人是沒有“本心”的。“天人合一”的中國人缺乏靈與肉的內在矛盾,人們被“合情合理”的原始情緒所控制,“自我”在混沌中是自洽自足的;而魯迅的“抉心自食,欲知本味”,是拿來西方人“認識你自己”的理性——“從別國竊得火來,本意卻在煮自己的肉”——將自己“一分為二”為解剖者(“認識的我”)和被解剖者(“被認識的我”)。這是人們不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