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碎銀兩

□張世勤

1、以“有意思，有意義”作為對文學創作的一個基本要求和評價標準，這一說辭甫一出現的時候，我自己也很是迷了一陣子，因為用它來歸類或說明一些文學作品的確很順手，用它來給寫作者一些提醒似乎也沒毛病。但仔細琢磨，我感覺還是有點小問題。我以為還是“有意思，有價值”更為妥貼，因為“意義”太過于淺露和“正面”，甚或有過于“政治正確”之嫌；而“有價值”就不一樣了，價值它是更有高度和更貼近藝術本質的評判。

2、我一直計劃寫有關《紅樓夢》的長篇文藝隨筆，就叫《三刻拍案驚奇》。其中之一“刻”，就是專門“驚奇”全書的細節“堆砌”。我以為，在自己目力所及的范圍內，至今還沒有一部作品能像《紅樓夢》這樣，一座外觀如此恢宏的大廈，內部竟然全靠一大堆“小木棍”支撐起來，這是絕對的高手。寫人狀物，離不開細節，離開細節，免談小說。但像《紅樓夢》能把細節運用到“流水賬”的程度，把事件、人物、情節、環境、思想、情感、氣息、氛圍等，統統打碎，揉到細節里的情況，少見，這確實不是一般作家所能達到的功力。換句話，可能對有野心的作家更具啟發：只有達到這種功力，那才是不一般作家。

3、對于沒經歷沒文化這說法，就一般作家而言，基本可以視作一個假命題。以我看來，在文學創作中有太多的人，恰恰是因為經歷太多而成了作品的負擔，恰恰是因為文化太雜而成了思想的包袱，恰恰是因為想法太多而難以表達真正的想法。在使用經歷時不懂“剪裁”，在傳承文化時不懂“揚棄”，在表達想法時不能確定“價值”，這對創作者來說，才是真命題。

4、相較于一般作家的作品長相平庸，作品臃腫更讓人難以接受。對文學作品進行減肥當是第一選擇。當然，這并不單純是指“體重”上的，比如美女的肉并不見得少，但之所以為美女，是因為她的肉都長對了地方。我所說的減肥，而是專指一部作品的精致度，從題目到結構、到語言、到情緒、到氛圍……只要缺少審美這把刀，任是誰也別想切出理想的藝術線條。

5、拿到世界文學史上，《西游記》也是一個極具個性化的存在。一般說，一個好的作家，要求具備超強的記憶力、深刻的表現力和豐沛的想象力。《西游記》告訴我們，記憶力和表現力都算不了什么，只要擁有超強的想象力，那就一定是不可戰勝的。對于《西游記》的想象力，我想沒有什么作品可以與之匹敵，它創造了一個全新世界，把人、神、仙、妖、佛、精等等全部拉到一個平面上，對時間、空間、速度、物體等都可以隨意變型。在“有意思、有價值”的評價體系里，毋容置疑它是“最有意思”的一個范例存在。在“有價值”方面就更不用說，它既是成人小說，也是兒童小說；既是勵志小說，也是成長小說；既是神話小說，也是志怪小說；既是民俗小說，也是旅游小說；既是魔幻小說，也是現實小說；既是嚴肅小說，也是輕喜劇小說。它既賦浪漫主義濃烈氣息，又具現實主義深厚根基；它既很無厘頭，又很一本正經。而且更有民間閱讀者發現，正著看，往西行，看到的是一個團隊不畏艱險和最終的大功告成；若倒著看，往東行，則是一個豪華團隊被現實擊碎后的最終落魄。當然，如果你愿意把孫悟空解讀為唐僧之佛心，把豬八戒解讀為唐僧之俗心，把白龍馬解讀為唐僧之靈心，然后看他們如何“心猿意馬”，也不是不可。反正但凡名著，都早已為你“預留”下了“胡亂解讀”的空間。單說想象力這一塊，當下作家中找不出幾個很突出的。

6、“連家庭作業都做不好，卻喜歡到外面去上興趣班。”拿這話來指責學生或家長的教育理念，那便是探討教育的普通問題，口味寡淡，但如果借用它來說男人沾花惹草的德性，那便成為上乘的文學語言，妙趣橫生。再比如，“能暖一個女人的，可以稱得上是暖男；能暖一群女人的，這個男人一定是個鍋爐工。”放到文學作品里，仍然是生動的。還有，“可不可以把一百八十斤的老婆換成兩個九十斤的？”這樣的愿望任是誰聽了，都會啞然一笑。我的意思是，所有這些可能不過都是網上流行的段子，但不能不承認，當下很多作品，連段子的生動性都不如。作家能否把思維蕩開去，不過于古板，決定著作品是否靈動，是否有趣。老老實實地使用語言，老老實實地敘述和推進，只能成就老老實實的作品；而這樣的作品，不是一定不好，但一定不會太好。

7、某次，聯系一學生作者，是家長接的電話。我在電話里說明來意，之所以要作者的基本情況，是因為發稿費。對方回答說，沒問題。但接著問，你說多少？我說有個基本標準，但哪一篇多少我記不住，需要去查。對方回答，不用客氣，該多少就是多少，這個我理解。電話打了半天，仍是一頭霧水，對方似乎也被我說得不明就里。琢磨半天才恍然大悟，我說的是“發—稿費”，他那邊理解的卻是“發稿—費”。所以我們說的完全是兩碼事。我不知道，這位學生作者在別處是否發過稿，發過的話，很可能是家長通過付“發稿—費”發出來的。不然不會這么理解這個問題吧？

8、因工作原因，經常會與各地的作者們交流，為確保常講常新，某次我在一次講座中，全部使用了看似與文學不搭邊的一堆熱詞，比如：建立根據地，確定識別區，實行雙軌制，改革供給側，菜藍子工程，南水北調和西氣東輸，從制造1.0到技術4.0，旅游目的地，最后一公里，等等。用行政語言講文學，也許是我的一大發明。對于懂我者，看列出的題目，應該會知道我要講什么，知道我會怎么讓它們與文學掛上鉤，沾上邊。有時我在想，人家魯迅先生、胡適先生可以做到深入淺出，到了咱這兒，哪還有選擇，能做到淺入淺出也算相當不錯了。不管下面多少人頻頻點頭，并不代表他們已經全懂，更不代表我比他們懂得更多。

9、我的長篇小說《愛若微火》，最初計劃的六章題目分別是：因為愛情；比如愛情；所謂愛情；與其愛情；無論愛情；不談愛情。正式出版時，感覺標題過于俗氣，且大有玩弄花架子之嫌，因此改為：夜艷；清歡；山戀；風月；螢火；凈土。說這個的意思是，很多作者不太注意書名、章名或一篇作品的題目名。本來一篇很好的作品，卻提煉不出一個足以匹配的好題目，這其實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比如，王若虛的短篇《此地無銀》，既與內容契合，又一語雙關或多關，就挺好。喬葉的《零點零一毫米》，一看題目就很好。李敬澤的《小春秋》，魯敏的《荷爾蒙夜談》，張莉的《來自陌生人的美意》等，書名都不錯。陳福民的《北緯四十度》，雖然主體是寫長城一線，但如果叫《長城》，效果就會一般。

10、有一個問題，很值得警覺。那就是，很多時候，你可能只是做出了一個傾身前行的姿勢，而邁出的步子卻像極了太空步，貌似優雅，一直在前進，實際情況卻是原地不動，甚至是在向后滑行，關鍵是你可能還一直談笑風生，還感覺自己了不起。由此，我專門寫了《跑步機》一首詩，借此警醒和感慨：大多數人的人生/都跟上了跑步機一樣/只要不跑/就會跌倒//必須一刻不停地/向前 向前 向前/不能停下來//看上去大汗淋漓/看上去意氣風發/速度沒的說/勵志沒的說/堅守沒的說/只是有一點/根本沒有跑出距離//要想修身/要想齊家/要想治國/要想平天下/另換一臺跑步機/同樣不會管用/必得另換一條接地氣的跑道/才行//所有原地打轉的人/都是在不間斷跑的過程中/掉入宿命的漩渦。這或許也是人的一種悲劇性存在，貌似千般努力，卻始終不過是在原地打轉。寫作技藝的提高恐怕也是如此。

11、《過把癮就死》。《玩的就是心跳》。《千萬別把我當人》。《愛你沒商量》。王朔不會只是“痞”，不會只玩弄文字的尖叫，他有他的聰明，這從他不先寫《我看魯迅》而是先寫《我看王朔》就能看得出來。你如果認可《我看王朔》，那么你再去抨擊《我看魯迅》，就失了分量。其實對王朔作品的研究是欠缺的，他能寫出屬于自己的一個文學時期，既很難得，卻合邏輯。他的才氣在那兒擺著，他的寫法在那兒擺著，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12、當我們強調閱讀時，一般人往往把閱讀單純框定在文字閱讀上，這其實十分錯誤。有字是一種閱讀，無字也是一種閱讀。對社會是一種閱讀，對生活也是一種閱讀。對話是一種閱讀，思考也是一種閱讀。實踐是一種閱讀，推演也是一種閱讀。懂閱讀，會閱讀，能閱讀，都是一種能力。

13、能寫好動物的作家一定是好作家。我很佩服寫過《森林報》的前蘇聯作家比安基，寫過《昆蟲記》的法國作家法布爾，寫過《我所熟悉的野生動物》的加拿大作家西頓，寫過《荒野的呼喚》的美國作家杰克·倫敦，寫過《叢林之書》的英國作家吉卜林。之所以發出這樣的感慨，是因為我手頭正在寫一個動物作品，卻很難找到一個令自己滿意的感覺。看來寫好動物作品，與“技巧”有關系，但更重要的應當還是“心性”在起作用。

14、一個作家所能達到的高度，受三方面的影響：底蘊、胸懷、審美。“基層”作家，有底蘊問題，但瓶頸卡在“審美”上；“高層”作家，底蘊和審美不會存在太大問題，主要瓶頸在“胸懷”和“格局”上。

15、只有人格獨立，才有精神的空間。有了精神的空間，才有獨與天地相往來的自由文本和文字。作品站不起來，是因為作家站不起來。作家站不起來，是因為作家還未能把自身和外界真正打通。

16、現實主義的理想是地上的理想，浪漫主義的理想是天上的理想，現代主義的理想是夢中的理想。沒有沒有理想的作品，如果有，那一定是失敗的。再墮落，也要有理想的星空；再虛無，也要有理想的煙火。一個流浪漢也應當懷揣美好的愛情。一個人只要懷揣理想，便一定走得更遠。充滿理想的作品，便會透出暖色和光亮。

17、小說家可以不讀詩，但讀詩甚或寫點詩，呈現出來的小說文本會明顯不一樣。詩的價值在詩上，但也在其他文體上。一部作品詩意的多或少，濃或淡，對作品的成色和品質會有著直接影響。這也就是詩是文學皇冠上的明珠道理所在，也能“迎合”孔子“不學詩，無以言”的訓戒。我常隨手抄錄下一些詩行，比如：“我想脫下影子/影子也想脫下我/我們同時摔倒在地。”“幾年前我殺死了自己/現在的我/是一個逍遙法外的逃犯。”“懸崖上的樹/留著風的形狀/看似要跌下山谷/又像長出飛翔的翅膀。”“吹動她魅惑長發的風/是我內心長出的色色手指/她的愛被抓疼了。”“即使你穿上天的衣服/我也要解開你那星星一樣的紐扣。”“夜晚我拿著手電筒出去散步/累了時，就把它當成拐棍/拄著一束光。”并不是說這些詩有多么好，但讀一讀，會有很大收益。把被生活之門擠斷的句子撿起來，把被思想的爐火燒斷的句子撿起來，把因支撐不住理想而折斷的句子撿起來，也許無用，但萬一真是詩呢？

18、有篇一句話小說是這樣的。“售貨員說：士兵，我們的鞋是成雙賣的。”文學作品跟繪畫構圖一樣，需要留白。這則小說正是通過巨大留白，讓作品深邃了起來。一不小心就寫滿的作家多，有能力留白的作家少。

19、小說的鉆，永遠鉆不透人性的厚。小說的篇幅，永遠兜不住人生的內容。這是對小說不死的最好注解。人心最突出的是濁，文心最突出的是美。

20、古與今，虛與實，長與短，上與下。界與無界，時與無時，動與不動，變與不變，靜與不靜，飛與不飛。單看這些詞，可能很籠統，但如果把它們與文學創作聯系起來，可能就不這么簡單了。這些對應詞很值得每一個寫作者下功夫地去思考和琢磨。

21、正因歷史是勝利者書寫的，才更加顯示出作家的重要性。但文學如果以為自己能改寫歷史，那就錯了。文學的功用在于補充歷史，在于拿歷史說事。這也是歷史題材寫作的一個基本標準。

22、當下的文學創作，在理念、手法甚至內容上的更新都明顯失速，小說革命連口號式的要求都達不到。讀者也部分丟失了閱讀的耐心，放棄了讓心靈更加沉醉的閱讀。生活盡管已經碎片化，但作家的生活不應該被碎片化，否則作家的作品也會被“碎片化”。

23、詩有自己的格式和規則，講求意象，在語句和語言的使用上，絕不能按常規出牌，詞性必須變幻不已，且內在含有音律節奏。有一則笑話，說過去有位詩人曾寫下過“一輪明月照故土”的詩句，有位官吏看到后，認為這說法近乎荒謬，一輪明月天下共有，怎么可能只照你家“故土”？所以正確的表述應為“一輪明月照故土等地”。因為正確，所以不再是詩了。

24、有一個男人到山里旅游，住進酒店后，意外地發現在他的房間有一臺電腦可以上網，于是他決定給他的妻子發一封電子郵件。但他不小心輸錯了郵件地址，可他并沒有意識到郵件發給了一位剛剛從丈夫的葬禮返回的婦人。這位婦人以為是親友的吊唁信息，打開郵件查看，讀完后一下子昏了過去。婦人的兒子沖進房間，看到電腦屏幕上寫著：“親愛的妻子，我知道你很驚訝收到我的信。他們這里居然有電腦，所以我們可以發送郵件給我們的親人。我剛剛辦理了入住手續。你和孩子們還好吧？這個地方非常漂亮，一切都很好。只是我一個人在這兒很寂寞。我真的希望你也能來看看！我剛才和管事的聯系了一下，他們會安排你明天過來。我迫不及待地想見到你。愛你的老公。”這是我從網上看到的一個貼子，盡管極大可能是網友編的，但并不排除生活中真有發生。只是有時把真實事件寫出來，可能會讓人感覺很假。虛構之后，才常常讓人認為很真實。就如毛坯房只能叫房子，精裝后可以叫家一樣。博爾赫斯說，所有的文學，本質上都是幻想性的。幻想文學不是對現實的逃避，而是幫助我們以更深刻更復雜的方式來理解現實。

25、文學，只能在心靈的屋檐下避雨，心靈是土壤，墑情很重要，每一粒情懷的種子，都應享有充分的專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