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千影,汪棟材,林基偉,吳海濱,宋曉容
(1.廣州中醫藥大學第四臨床醫學院,廣東 深圳 518033;2.深圳市中醫院,廣東 深圳 518033)
南北朝陶弘景所作《輔行訣臟腑用藥法要》(以下簡稱《輔行訣》),以臟腑體用補瀉和以味成方之法則為特色,組方嚴謹而精煉。《輔行訣》與《傷寒雜病論》同源異流,保留了《湯液經法》的部分內容,使得研究者可從中窺探《漢書·藝文志》所載漢以前經方的組方理論[1]。大小補心湯出自《輔行訣·辨心臟病證文并方》一篇,筆者發現,其雖名曰“補心方”,但其組方不依據《湯液經法圖》治心病“咸苦化酸”之原則進行藥味配伍,反而與《輔行訣》補脾湯“辛甘化苦”之藥味配伍相符。由此出發,筆者發現大小補心湯具有“火土同治”的特點,現試從“火土同治”之角度分析大小補心湯的證治特點。
1.1 “火土同治”與“心屬土”的關系在傳統中醫五行學說中,心屬火,脾屬土,而“火土同治”不僅涉及心脾的生理病理聯系問題,還涉及到心的五行屬性同屬火土的問題。
1.1.1 “心屬土”之源流 早在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就記載:“人心,土藏,在身之中。象形。博士說以為火藏。凡心之屬皆從心。”[2]《禮記·月令》曰:“孟春之月……祭先脾”;“孟夏之月……祭先肺”;“中央土……祭先心”;“孟秋之月……祭先肝”;“孟冬之月……祭先腎”[3]。《呂氏春秋·十二紀》《淮南子·時則訓》亦有類似的記載,都有“火夏赤肺南、木春青脾東、火夏黃心中央、金秋白肝西、水冬黑腎北”的五行配屬關系,其中臟腑與方位的對應與解剖學中內臟的方位一致。據田樹仁[4]考證,西漢前“心屬土”說尚盛行,但因受兩漢改制影響,在東漢后被“心屬火”理論體系逐漸取代,并成為后世中醫的指導理論。
1.1.2 “心屬土”在臟腑理論中的體現 心主神,為君主之官,心的五行配屬地位必定是至尊的。在五行學說中,土即是可以對應心的特殊存在。董仲舒《春秋繁露·五行對》曰:“五行莫貴于土。”[5]《漢書·律歷志》曰:“中央者,陰陽之內,四方之中,經緯通達,乃能端直,于時為四季,土稼嗇蕃息。”[6]土作為五行的中點,是其他四行的始點、生源及歸宿,是陰陽運動的軸心,為主宰,統領著其余四行。《類經·疾病類》曰:“心為五臟六腑之大主,而總統魂魄、兼賅志意。”[7]心為君主,而臟腑百骸皆聽命于心,故心配土符合其統領全身生命、神識活動的地位。
1.2 心與脾胃之關系中是“火土同治”之重要基礎
1.2.1 心與脾胃經絡相連《靈樞·經脈》曰:“足太陰脾經……其支者,復從胃,上別膈,注心中……足陽明之正,上至髀,入于腹里,屬胃,散之脾,上通于心。”[8]脾經、胃經通過經絡循行與心相聯系,是心與脾胃生理上緊密聯系的基礎,亦是心胃同病的基礎。《素問·平人氣象論篇》云:“胃之大絡名曰虛里,貫膈絡肺,出于左乳下,其動應衣,脈宗氣也。”[9]薛雪《掃葉莊一瓢老人醫案》言:“虛里穴為陽明胃……絡脈窒塞為痛,映及背部。脈絡不和,必宣通之。”[10]虛里為心尖搏動處,心與胃通過胃之大絡相連。若脾胃運化水谷功能受損,痰濁內生,痰濁之邪可進入血脈之中,痹阻胸陽,發為胸痹心痛。
1.2.2 心與脾胃部位相近 鄭欽安《醫法圓通·心痛》曰:“心居膈膜之上,下一寸即胃口,胃口離心不遠,胃痛而云心痛者亦多。”[11]朱震亨《丹溪心法·心脾痛》曰:“心痛即胃脘痛。”[12]在解剖學中,心與胃僅以橫膈膜相隔,“胸痹心痛”與“胃脘痛”在癥狀上常常難以區分。明以前醫家常常將心痛與胃脘痛當作一個病論述,如《證治準繩·心痛胃脘痛》《張氏醫通·心痛胃脘痛》等[13]。因部位相近、癥狀相似,故眾古籍中與“心”相關的亦有可能指胃,心痛與胃脘痛常常合并論治。
1.2.3 心與脾胃之生理、病理聯系 五行五臟相生關系中,火生土,心為脾胃之母,母病及子,子病亦可及母,故心病可傳脾胃,脾病亦可傳心。《靈樞·邪客》曰:“五谷入于胃也,其糟粕、津液、宗氣分為三隧。故宗氣積于胸中,出于喉嚨,以貫心脈而行呼吸焉。營氣者,泌其津液,注之于脈,化以為血,以榮四末,內注五藏六府,以應刻數焉。”[8]說明心之宗氣、營血有賴脾胃化生,脾胃為后天之本,為心的正常功能提供物質條件。《素問·四時刺逆從論篇》曰:“陽明……不足,病心痹。”[9]《素問·太陰陽明論篇》曰:“今脾病不能為胃行其津液,四支不得稟水谷氣,氣日以衰,脈道不利。”[9]《素問·痹論篇》曰:“心痹者,脈不通。”[9]若脾胃陽虛,宗氣化生不足,則心的鼓動之力不足,血脈之氣失溫煦,脈道不利,脈中血停凝滯,瘀阻心脈。加之脾為生痰之源,脾虛則水谷津液不行,停而為飲,痰飲上犯清陽之地,痹阻胸陽。痰瘀痹阻胸陽,則發為胸痹心痛。
1.2.4 心與脾胃相關的現代研究 現代研究表明心與脾胃的關聯可能與孤束核、神經-內分泌-免疫網絡學說等機制有關[14]。孤束核是腦干內的內臟感覺核,李江山等[15]通過實驗比較針刺內關、足三里對正常大鼠孤束核神經元放電的影響,認為孤束核是針刺內關、足三里穴共同調節心與脾胃功能的整合中樞之一,由此推測孤束核這一感覺核可能為心與胃在腦干上的聯系點。CRANE M R等[16]的實驗發現,大鼠回腸細胞與碘125標記的心房利鈉肽的特異性結合是可飽和的,且具有高親和力,心房利鈉肽以濃度和時間依賴性方式激活顆粒鳥苷酸環化酶5~10倍,證明鈉尿肽參與胃腸生理功能的調節。
在脾胃對胸痹心痛發病影響方面,主要與血脂異常、腸道菌群失調等機制有關。楊關林團隊基于“心受氣于脾”理論,對“益氣健脾、祛痰化瘀”法防治冠狀動脈粥樣硬化的機理進行研究,證實脾虛痰濁證大鼠調控肝臟脂蛋白信號通路、膽固醇運輸途徑及代謝途徑基因表達異常,認為血脂的轉運有賴于脾的健運,從脾論治冠心病可調節血脂水平、改善脂質沉積、延緩動脈粥樣硬化的發生與發展[17-18]。臨床研究表明冠心病發病風險的提高可能與腸道菌群結構改變有關,腸道菌群失調可能是冠心病發生的危險因素,改變的菌群可產生有毒代謝物[19],如三甲胺氧化物(TMAO)可能參與動脈粥樣硬化和心力衰竭等疾病的進程[20]。
2.1 大小補心方“以土治心”之成方特點《輔行訣·辨心臟病證文并方》曰:“治胸痹不得臥,心痛徹背,背痛徹心者方:小補心湯。栝蔞(一枚,搗),薤白(八兩),半夏(半升,洗去滑)。上三味以白酨漿一斗,煮取四升,溫服一升,日再服。
治胸痹,心中痞滿,氣結在胸,時從脅下逆搶心,心痛無奈方:大補心湯。栝蔞(一枚,搗),薤白(八兩),半夏(半升,洗去滑),枳實(熬,二兩),厚樸(炙,二兩),桂枝(一兩)。上六味,以白酨漿一斗煮取四升,每服二升,日再服。”[21]
《湯液經法圖》(見圖1)出自《輔行訣》一書,相傳此圖來源于已佚的《湯液經法》[22],此圖中的五行五味對應方法與《黃帝內經》為代表的五行五味對應體系不同,體現了五行皆有其體、用、化味,在補瀉方中有其相應的配伍規律[23]。依《輔行訣》凡例,小補湯方中君與佐臣之藥味為該臟之用味,監臣之藥味為該臟之體味,佐使之藥味為該臟之化味,大補湯則由小補湯加子臟小補湯之君、佐臣、監臣三味藥而成[24],余臟仿此,唯大小補心湯不同。

圖1 湯液經法圖[25]
依《湯液經法圖》心屬火,用味為咸,體味為苦,化味為酸,小補心湯當符合“咸苦化酸”之制法。然而小補心方之君藥栝樓(瓜蔞)味甘,佐臣薤白味辛甘、監臣半夏味辛、佐使“白酨漿”味酸苦,與凡例之配伍原則不符,反而與小補脾湯君藥與佐臣味甘,監臣味辛,佐使味苦的配伍一致。衣之鏢指出《輔行訣》一書中,心的五行屬性同屬火土,依治心的原則組方可治脾胃病證,依治脾之原則組方可治心病,火土一家,心脾反作[21]。大小補心湯以治土之法制方,體現了《輔行訣》“以土治心”“火土同治”的證治特點。
2.2 大小補心湯之方藥解析
2.2.1 小補心湯 明代陳嘉謨《本草蒙筌》謂栝樓實“味苦甘,氣寒……屬土有水”[26],味甘為土之用味,為小補心湯君藥。清代周巖《本草思辨錄》曰:“栝樓實之長,在導痰濁下行,故結胸胸痹,非此不治。”[27]栝樓潤燥散結,蕩熱滌痰,善導痰濁熱邪下行,故為治胸痹小補心湯之君藥。
《靈樞·五味》曰“心病宜食麥羊肉杏薤。”[8]薤為心之菜,《神農本草經》言薤白味辛[28],清代汪紱《醫林纂要》又言味甘[28],味甘為土之用味,為小補心湯之佐臣。薤白性溫體滑,性溫散寒而通陽,體滑可通解久痼寒滯,助栝樓導痰下行。
《神農本草經》言半夏味辛[28],味辛為土之體味,作小補心湯之監臣。《名醫別錄》謂:“消心腹胸膈痰熱滿結,咳嗽上氣,心下急痛堅痞。”[30]其功在降逆氣,去痰濁。
《說文解字》曰:“酨,醋漿也。”[2]“白酨漿”即白色的醋漿。醋又名苦酒,李時珍《本草綱目》謂其“酸苦,溫”[31]。辛甘化苦,味苦為土之化味,作小補心湯之佐使。醋又味酸,心苦緩,急食酸以收之,奏收斂心氣之功以助氣化。唐代陳藏器《本草拾遺》謂醋:“破血運,除癥決堅積……破結氣,心中酸水痰飲。”[32]白酨漿功在于散心脈之瘀行郁滯之氣,除心中痰飲。
2.2.2 大補心湯 大補心湯即小補心湯加枳實、厚樸、桂枝。《名醫別錄》謂枳實“味酸……除胸脅痰癖,逐停水,破結實,消脹滿,心下急痞痛,逆氣”[30]。厚樸苦溫,《名醫別錄》謂其“溫中益氣,消痰下氣。療霍亂及腹痛脹滿,胃中冷逆及胸中嘔不止”[30]。桂枝辛溫,《名醫別錄》謂其主“心痛、脅風、脅痛、溫筋通脈”[30]。
與小補心湯證相比,大補心湯證不僅有心痛,還有心中痞滿、氣結在胸,脅肋氣逆上沖心之感,小補心湯證著重在上焦胸陽痹阻,大補心湯證在此基礎上,中焦氣逆之癥狀更為顯著。故用枳實、厚樸降逆消心中痞,桂枝通脈復胸中之陽,又降濁陰之沖逆。
栝樓、薤白善宣痹、通心陽,半夏、枳實、厚樸入脾胃經,善治中焦痰痞氣滯,桂枝通脈助心陽,“白酨漿”消痰助心氣之化。諸藥合用,通上焦之陽氣,降中焦之痰痞,兼顧心胃,體現了大小補心湯火土同治之理。
3.1 醫案1患者,女,72歲,2018年5月15日初診。主訴:胸悶痛間作5年,加重十余日。既往“冠狀動脈粥樣硬化性心臟病”病史5年,現服用硝酸異山梨醇酯、阿司匹林、阿托伐他汀、復方丹參滴丸等。刻診:心前區悶痛間作,勞累后加重,時有心悸,短氣,納欠佳,眠一般,二便尚調;舌質淡紅夾瘀,舌苔白滑稍膩,脈滑數。輔助檢查:心電圖示ST-T改變。西醫診斷:冠心病。中醫診斷:胸痹(痰濁痹阻證)。治法:寬胸祛痰,通陽散結。方選小補心湯,處方:瓜蔞仁15 g,瓜蔞皮15 g,薤白15 g,法半夏15 g。7劑,1劑/d,以水500 mL,煎時加白醋50 mL,煮取150 mL,頓服。
2診:2018年5月22日,胸悶痛減半,食欲好轉,訴服藥后大便次數增多,質地稍稀,仍有心悸、短氣。舌脈大致同前。予小補心湯合苓桂術甘湯加減,上方加茯苓10 g,桂枝10 g,白術10 g,炙甘草5 g,牡丹皮10 g,丹參10 g。7劑,1劑/d,以水600 mL,煎時加白醋50 mL,煮取150 mL,頓服。服7劑后,癥狀已去八九。
按語:此案患者年事已高,胸痹病史已久。因年老正氣漸衰,又因勞累、作息欠規律等因素所致,脾胃漸弱而痰濁內生,心胃相連,痰濁痹阻胸陽,故見胸悶痛的心胸癥狀為主,伴納欠佳的脾胃癥狀,舌苔白滑膩、脈滑數為痰濁內蘊之象。初診時胸痛較重,考慮病機以上焦胸陽被郁為重,急則治其標,故用小補心湯,豁痰寬胸通陽。2診時胸痛、納差癥狀有所好轉,但仍有心悸、短氣,考慮為陽虛水飲凌心所致。且久病必瘀,見舌質帶瘀象,于是在前方基礎上加苓桂術甘湯以溫陽健脾化水,以及牡丹皮、丹參活血化瘀,標本兼治。
3.2 醫案2患者,男,43歲,2020年8月9日初診。主訴:心下痞硬、脹痛1個月。刻診:心下痞滿脹痛,食后益甚,故食少,胸悶,心悸,口苦,心煩,睡眠差,二便尚調;舌質淡紅,舌苔白膩,脈滑數稍緊。腹診:劍突下壓痛有抵抗感,脅肋部壓痛,臍周悸動。輔助檢查:胃鏡檢查示慢性糜爛性胃炎。西醫診斷:慢性糜爛性胃炎。中醫診斷:痞滿(痰濁內阻證)。治法:祛痰降逆,通陽散結。方選大補心湯,處方:瓜蔞仁15 g,瓜蔞皮15 g,薤白20 g,法半夏15 g,枳實15 g,厚樸15 g,桂枝10 g。7劑,1劑/d,以水600 mL,煎時加白醋50 mL,煮取150 mL,頓服。
2診:2020年8月16日,心下脹痛痞滿、心悸胸悶減輕,飲食增多,仍有心煩、口苦、睡眠差。舌象同前,脈緊象大減。予大補心湯合小柴胡湯加減,即上方去桂枝,加柴胡15 g,黃芩5 g,炙甘草5 g,黨參10 g。14劑,1劑/d,以水600 mL,煎時加白醋50 mL,煮取150 mL,頓服。
3診:2020年9月3日,心下脹痛痞滿、心悸已基本消失,偶有胸悶,飲食恢復正常,心煩、口苦減輕,睡眠差稍改善。予柴胡加龍骨牡蠣湯加減:柴胡15 g,黃芩8 g,法半夏10 g,黨參10 g,桂枝10 g,茯苓10 g,炙甘草5 g,生姜10 g,大棗10 g,龍骨(先煎)20 g,牡蠣(先煎)20 g,磁石(先煎)20 g。14劑,1劑/d,以水600 mL,煮取150 mL,頓服。服14劑后,上訴癥狀基本消失。
按語:患者中年男性,慢性胃炎病史。因飲食不節、過度勞累致脾胃運化升降功能失調,痰濁內生,阻滯胃脘氣機,故見心下痞滿脹痛;痰濁上擾心陽,故見心悸、胸悶。初診時見痞滿脹痛明顯,考慮病機以中焦痰濁氣逆為主,故用大補心湯化痰降濁兼消痞降逆。2診時心下脹痛痞滿、心悸胸悶減輕,而仍有心煩、口苦、睡眠差,考慮為膽火上炎,肝脾不調之少陽證,故用上方合小柴胡湯加減以清膽瀉熱,疏肝健脾。3診時心下脹痛痞滿、心悸已基本消失,仍有輕度胸悶、心煩、口苦、睡眠差等癥狀,考慮此時辨證以膽火上炎,心神不安為主,故予柴胡加龍骨牡蠣湯加減以清膽熱,鎮驚安神。
此二案,分別以小補心湯、大補心湯治心病、胃病,表面上病位不同,究其病機,共同點在于痰濁痹阻中上焦氣機,實為“心胃同病”。醫案1因脾胃失調所致痰濁內生,心胃經絡相連,痰濁痹阻胸陽,癥狀上以胸悶痛為主,兼有納欠佳等脾胃癥狀,上焦胸陽痹阻為重,故用小補心湯主宣陽通痹。醫案2因脾胃運化、升降功能失調,痰濁內阻胃脘,故見心下痞滿脹痛,痰濁上擾心陽,故見心悸、胸悶,此案以中焦痰濁氣逆為主,故用大補心湯化痰降濁兼消痞降逆。如前文所述,心與脾胃部位相近,經絡相連,生理病理密切相關,大小補心湯功在導痰宣陽通痹、消痞降逆,可治療痰濁痹阻中上焦之心胃疾病,為《輔行訣》大小補心湯“火土同治”證治特色之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