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 思 高曉敏
(吉林大學 哲學社會學院/哲學基礎理論研究中心,吉林 長春 130012)
作為德國古典哲學代表的黑格爾,對德國的國家哲學作了最系統、最豐富和最完整的闡述。但就黑格爾對過去的看法而言,尤其是在政治上的看法,最常聽到這樣的聲音:黑格爾是保守主義者。這是因為盡管黑格爾將法國大革命視為世界歷史進程中的黎明,但仍在革命后主張在形而上學上追求絕對,在歷史哲學上突出傳統,在政治哲學上強調秩序,進而在國家觀念上以作為自然倫理形式的家庭為原型。同時,相關的聲音還會把黑格爾的這些主張嫁接到黑格爾同普魯士政權的關系上,將黑格爾所追求的絕對視為傳統形而上學的頂峰,將他所突出的傳統視為對封建主義王權的維護,將他所強調的秩序視為對現代自由主義的倒行逆施,將他的國家觀等同于對普魯士王權的獻媚與表忠,甚至將他的整個哲學都視為對普魯士當權政府合理性的證明。然而,如果從黑格爾的歷史經驗出發來看待其相關哲學思想,上述指責就會顯示出偏見和不公的方面。黑格爾在以法國大革命為標志的時代變革中把握到歷史創傷,這是在過去之失落中對歷史身份變遷的體驗。該體驗或許可以使大革命前后的歷史身份相互同一,將生活定位于前革命世界,從而治愈創傷;該體驗也可能認可歷史身份斷裂,使前革命世界失真(derealization)成為歷史認知客體,接納創傷。為了表明這一點,本文將會從對傳統與保守的區分開始展開論述,進而澄清黑格爾的保守主義觀點。
卡爾·曼海姆從理論上對傳統主義與保守主義進行了嚴格區分。這個區分有助于人們意識到黑格爾保守主義思想所依據的歷史經驗。一般而言,traditum,即“傳統”一詞的拉丁文,其泛指古往今來有一定延續性的東西。按照曼海姆的詮釋,傳統主義是重視傳統的一種思想觀念,是人們長久以來“對舊方式的依戀”。從對舊方式的依戀來看,傳統主義是一種相當古老的行為模式。在曼海姆的詮釋中,傳統主義既是人們普遍具有的、或多或少在各個社會生活領域都會體現出來的社會心理狀態,又是人們在感情上無法擺脫的一種本能,因而也可以稱其為“自然”的。與傳統主義不同,保守主義盡管在主體上和在社會生活領域上也具有相應的廣泛性,在人的本性上也呈現出自然而然的狀態,但更為重要的是它還與“客觀存在的結構性環境相一致”。保守主義在某一特定歷史時期的形式風格同該時期特定社會文化相關,因而表現出與當下具體社會生活經驗相關的客觀性。在此意義上,曼海姆認為保守主義是“某一特定時期的社會歷史現實的總的心理—精神結構的一部分”。保守主義需要依靠形成當下歷史現實結構的歷史,也就是說,保守主義嵌入在相對于當下而言的過去之中,并且依賴于過去。因此,對于保守主義而言,過去是難以逃離的或難以從自身抽離的東西。
在上述所詮釋的傳統主義的意義上,當人們面對社會或時代的巨變時,每個人都會不可避免地顯示出固守某些傳統的一面。對此,安克施密特提出了一個示例,那就是法國大革命的爆發。大革命讓人們突然感受到前革命時代與后革命時代的斷裂。在大革命之前,人們一直未經反思地生活在傳統世界中,可以說人們對此幾乎毫無察覺。因為那就是人們自己內在的和固有的生活方式,也是人們看待世界的基本方式。大革命之后,人們突然意識到新舊世界之間的差異,因為人們突然被迫脫離原來的生活,第一次意識到舊世界中那些生活及其方式所具有的傳統方面。這樣,傳統主義可以視為“關于傳統的正在形成著的意識(the becoming conscious of tradition)”。
相比于傳統主義,保守主義在大革命中對革命感到遺憾,并堅定地將革命視為不應發生的事情。但是,保守主義會意識到應該接受革命的不可避免性,并試圖以某種方式來適應革命后的新生活。
要真正理解保守主義,還需要理解其與反革命立場之間的深刻不同。同保守主義一樣,反革命立場也會意識到自己生活于舊世界,并對新世界表示遺憾。但是,這種立場所反對的就是如法國大革命那樣的革命而已。在此意義上,相比于反革命立場,保守主義所包含的東西則要更為豐富。這一點可以借助個體生活中的創傷和失去舊世界的創傷之間的區別來予以清晰化。反革命立場和保守主義分別對應著上述兩種創傷。在面對個體生活創傷的意義上,反革命立場所經驗到的是前革命世界的失去。而在面對失去舊世界的創傷的意義上,保守主義從中經驗到自身的歷史困境。即是說,反革命立場保留著前革命世界的身份,而保守主義卻不可恢復地失去了自己的舊身份。在反革命立場的意識世界中,反革命者感到自己仍有機會重新恢復舊身份,因而至少在愿望上保留著舊身份,而保守主義者卻面臨著前后革命世界或新舊身份之間不可跨越的鴻溝,因而對過去只具有“要去認知的欲望”。由此可見,不同于傳統主義和反革命立場,保守主義的欲望是關于過去的知識。但需要注意的是,保守主義對知識的欲望不能自動地成為已經失去的過去的替代品。
將黑格爾視為保守主義者,這是由來已久的看法。這種看法至少可以追溯到黑格爾有生之年與其教職上和理論上的對手弗里斯之間的紛爭。由于弗里斯本人在公開層面上具有自由主義立場,因而黑格爾對之的批判也常常被拿出來當作詬病黑格爾的把柄。弗里斯是黑格爾的同代人,他在政治立場上是德意志民族主義運動中自由主義派別的支持者。他認同費希特的道德原則,主張根本的道德義務是順從良知。盡管他認為人類沒有認識道德義務的絕對可靠的能力,因而人會犯錯誤,但他仍堅持良知的可教化性。在此意義上,弗里斯像康德那樣,強調人的自我立法的自主性。也正是基于這些理論立場,弗里斯在黑格爾《法哲學原理》出版后,立刻做了尖銳的批評。由于黑格爾在該著中強調了國家的作用,比如黑格爾認為, “神自身在地上的行進,這就是國家。國家的根據就是作為意志而實現自己的理性的力量。”于是這表示黑格爾要為王室服務,為達官顯貴服務,為國家所實行的政治高壓與迫害做庇護。至此,黑格爾的保守主義之名開始流傳開來。
此后,將黑格爾視為保守主義者并影響久遠的人就是海姆。1857年,海姆發表了《黑格爾及其時代》一書。海姆在該書中認同了黑格爾的國家觀念是由自由思想改造過的普魯士國家,而不是反動的極權國家。然而,海姆繼續主張,當黑格爾的法哲學宣稱要忠誠于普魯士的復辟政權時,黑格爾實質上讓國家褪去了自由主義的成分。根據艾倫·伍德對此的評價,海姆至少想要證明的是黑格爾在外表上具有自由主義成分,只不過在內涵上是反自由主義的。在此,可以先姑且不論海姆的評價是否正當,僅就海姆將黑格爾視為自由主義與所謂的極權主義的混合體而言,海姆的評價并沒有完全將黑格爾視為反動的保守主義者,而是留有余地地主張黑格爾的自由主義國家觀念在論證邏輯上會走向反動,會抹殺自由。因此,黑格爾在后果上是普魯士官方哲學家,是反動保守主義的辯護士。此后,“普魯士官方哲學家”這句考語不脛而走,廣為流傳,至今仍有人將此作為把柄。
馬克思卻堅決反對將黑格爾看作是普魯士官方哲學家的論斷。有一件小事,可以看出馬克思對于這樣的論斷表現出的反感。李卜克內西——第二國際的創始人之一——曾擅自在恩格斯《農民戰爭》“黑格爾”名下加注說,黑格爾“是比較廣泛的讀者所知道的普魯士王國國家觀念<!!!>的發現者<!>和辯護者<!!>”;馬克思從恩格斯那里得知此事后,指責李卜克內西附加的這個“純粹荒唐”的注釋為“愚蠢的陳詞濫調”。就恩格斯而言,他確實提到過黑格爾的體系在某種程度上已經被推崇為普魯士王國的國家哲學。可以說,這是所能找到的恩格斯唯一提到“普魯士王國的國家哲學”的地方。但是要注意:恩格斯是要反對這個提法。不管怎樣,從上述的梳理中可以看出,將黑格爾視為保守主義者,甚至視為反自由主義者,這種評價廣為流傳。
就黑格爾被視為保守主義者這一評價,伍德從黑格爾哲學自身的理路上給予了澄清。伍德的基本觀點是黑格爾以正當的理由對自由主義的弊病給予了致命的打擊,并對什么是真正關乎自由的理論給予了新的詮釋。
伍德認為,黑格爾將現代自由主義的弊病診斷為該觀念所依賴的是主觀主義、原子主義和道德主義。并且,黑格爾也非常中肯地指稱,現代自由主義首先值得肯定的是:原子化的個人、主觀的需要和市民社會的自由或自主是自法國大革命以來彌足珍貴的東西。它們之所以值得肯定,是因為它們為了實現絕對自由而服務于特定的目標。然而,需要予以否定的是:如果個人的主觀愿望不能在私人生活中取得共同體層面上的意義,那么該愿望的目標實質上并不能夠實現。因此,現代自由主義盡管關乎個人的自由或自主,但卻是不現實的東西。為了實現現代自由主義的目標,黑格爾所修正的是將個人自由或自主融入到共同體的目的之中。伍德將黑格爾的國家觀念視為為個人自由或自主及其價值提供辯護,同時又提供了據以判斷個人自由或自主及其價值的標準。在此意義上,確實如海姆所言,黑格爾哲學具有自由主義的成分。只不過,這些成分并不只是像海姆所言的那樣,在黑格爾哲學的外表上起裝飾作用,而是將自由主義結合進了共同體之中。在此意義上,就算從理論訴求上看,黑格爾也確實將個體的、主觀的和市民的自由視為彌足珍貴之物。
按伍德的解讀,黑格爾主張主觀自由的具體作用是實現個體的特殊性。在黑格爾論述“法哲學”的文本中,也可以讀到黑格爾將主觀自由視為現代世界的產物。在現代世界中,尤其是宗教改革之后,個人現實幸福開始逐漸得到合法的承認,原來只是存在于理念世界中的自由觀念第一次成為了現實的東西。每個人都可以憑借主觀的自由在現實世界通過各自的努力或黑格爾所謂的勞動,以不同的方式實現自身的目的。并且,每個人也可以通過現實所獲得的外在物或黑格爾所謂的“所有物”,以實現各自的欲望,獲得相應的滿足。“在一切人相互依賴全面交織中所含有的必然性, 現在對每個人說來, 就是普遍而持久的財富。”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黑格爾在關于“歷史哲學”的文本中,將主觀自由在法國大革命中的實現稱作“是一個光輝燦爛的黎明, 一切有思想的存在, 都分享到了這個新世紀的歡欣。一種性質崇高的情緒激動當時的人心;一種精神的熱誠震撼著整個的世界, 仿佛‘神圣的東西’和‘世界’的調和現在首次完成了。”伍德從黑格爾哲學自身的理路上反駁了將黑格爾視為保守主義者的看法。然而,這個反駁有一個預設,那就是如霍爾蓋特所言的,即黑格爾的批評者實質上“不曾真的讀過多少黑格爾本人的作品”。即是說,如果批評者能夠像伍德那樣,成為研究黑格爾的專家,那就不會將黑格爾誤解為保守主義者。
上文提到的弗里斯,其與黑格爾在私人生活上有不愉快的交往,因而對黑格爾的評價可能會夾帶私人恩怨。那么處在后黑格爾時代的海姆呢?當海姆還是孩童時,黑格爾就已經去世了,沒有證據顯示海姆有同黑格爾結怨的可能。不僅如此,所能顯示出來的反而是海姆具有青年黑格爾派的理論立場。黑格爾去世后,黑格爾主義陣營迅速分裂成兩個對立的流派,即青年黑格爾派和老年黑格爾派之間的理論對立,那么海姆所遺留下的那句廣為流傳的考語——黑格爾是普魯士的保守主義者——似乎與海姆所處的理論立場有一定的關系。但也要注意到,海姆從1851年起在哈雷大學講授文學和哲學,并于1860年取得相應的教授資格,但他恐怕不能算作嚴格意義上的哲學家,而更應算作哲學家的傳記作者,或者至多是個哲學史家。海姆在哲學家傳記方面的文學造詣恐怕要遠高于他的哲學造詣——他寫作了關于威廉·洪堡、黑格爾、叔本華、赫爾德的傳記以及他自己的自傳。盡管他所流傳下來的考語是針對黑格爾哲學的,并且在黑格爾哲學的眾多批評者中廣為流傳,影響持久,延續至今。這似乎只能在一定程度上將黑格爾視為保守主義者這一觀點的根源歸結到沒有認真讀過黑格爾的著作,但無法解釋的是:即使進入到20世紀,在哲學家陣營中將黑格爾視為保守主義者的批評者隊伍實際上還在不斷壯大。
面對伍德遺留的問題,霍爾蓋特提供了另一種解釋。霍爾蓋特認為,那些對黑格爾哲學懷有深刻誤解的人,都沒有把握到黑格爾哲學的思辨方法,從而很難理解黑格爾的文本。
按霍爾蓋特所言,進入20世紀,黑格爾的批評者來自諸多哲學流派。這其中有叔本華和尼采這一傳統,還有羅素和波普爾這一傳統。他們都延續著海姆對黑格爾的評價,并且都沒有跳出與保守或極權相關的那些語境。由這樣的語境出發,在兩次世界大戰的災難性后果中,人們甚至開始將黑格爾聯系到對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反思上,將黑格爾視為法西斯主義或國家社會主義的先驅。更有甚者,有些人由黑格爾的普魯士國家主義聯想到希特勒的德意志國家主義,把戰爭的責任在思想淵源上歸結為黑格爾哲學。霍爾蓋特將這些批評歸結為誤解。雖然批評者感受到了黑格爾主義的有害影響,但卻未曾真正理解黑格爾本人的著作。盡管有些人細致讀過黑格爾的著作,但卻因黑格爾對自由主義批判而感到不快。而造成如此的原因是批評者沒有把握到黑格爾哲學的思辨方法,從而很難理解黑格爾的文本。
按霍爾蓋特的理解,在黑格爾的立場上,思辨哲學并不通過定義或命題,也不通過論說或證據來捍衛自己的論證。思辨哲學所要做的是理解它所思考的那些概念的內在發展,并將之論述為完整的體系。霍爾蓋特用以支持自己的解讀的是黑格爾《法哲學原理》中的一段話。黑格爾說,作為哲學的一個部門,法學必須依據概念來發展理念,即是說,“必須觀察事物本身所固有的內在發展”。從這段論述中可以看出,黑格爾的法哲學并不是要捍衛或反對某一關于自由的觀點,也不是要從某個實證的角度來批判自由主義對個體自由的原子化理解,而是要發展自由的概念。因此,當黑格爾評述現代自由主義的時候,他所要主張的是某一特定自由的構想是不充分的,進而需要將這一特定構想置于更復雜的情景中,并為之尋找到更為充分的結構。正是由于沒有理解到上述觀點,批評者沒有像黑格爾那樣,承認事情的復雜性,也就是承認在自由問題上,個體與家庭、社會、國家乃至世界歷史之間的更為復雜的關系,因而才會充滿誤解地認為,黑格爾個人會單純地贊同什么或反對什么,比如說,國家或某一特定的普魯士這個國家的權威性。
借助保守主義與史學的關系,可以去澄清黑格爾的保守主義了。那么,在這個澄清中,首先需要理解黑格爾會以怎樣的方式或以怎樣的姿態來看待他自己所被貼上的保守主義標簽。黑格爾對蘇格拉底之死的悲劇論述為理解他自己的態度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視角。即是說,通過黑格爾為蘇格拉底之死提供的解讀,即一種悲劇結構的解讀,也可以用來澄清黑格爾自己的保守主義立場。
按照黑格爾的觀點,蘇格拉底在古希臘時代引發了巨大的革命。他的學說迫使古希臘城邦生活中的公民自主地運用理性來思考自己的生活及其世界。這種自主運用理性的方式對古希臘世界產生了破壞性的影響。原來的古希臘世界奉行一種建立在公民、城邦及其法律與神諭之間的服從與被服從的關系。公民個人服從城邦,為城邦獻身;城邦服從命運,受奧林匹斯山上的神諭左右。而蘇格拉底所建立的原則是人類必須在自身之內來發現和認知什么在本性方面是普遍的“是”與“善”。按黑格爾的評價,這條原則標志著人的“內在性的解放”。
雖然蘇格拉底依然堅守著雅典公民的職責,但他已經不再屬于雅典和古希臘時代了。按黑格爾的詮釋,蘇格拉底屬于“‘思想’的世界”。思想的世界表現出革命的姿態。蘇格拉底的徒弟柏拉圖將荷馬和希西阿特這兩個古希臘世界觀的創造者驅除出理念的世界。城邦公民開始脫離實際的生活或政治事務,而要為理念世界生活。即是說,蘇格拉底的思想革命引導著人們開始在自己的內在世界中進行自我革命或反省。這是以否定的方式讓人們自知無知,讓人們意識到自己無知于什么是“是”;同時,當蘇格拉底的革命得到逐步承認時,他便因此被處死——當然,雅典人民以極為公正的方式處死了他們絕對的敵人。
蘇格拉底的思想革命和其所受到的公正審判被黑格爾詮釋為“高度的悲劇性”。即是說,這是發生在兩個都是絕對正當的東西之間的沖突。正是因為如此,黑格爾斷言,那些設想蘇格拉底似乎可以不被處死的人和為其辯護脫罪的人,其實都沒有真正理解蘇格拉底。例如,有些人會設想,蘇格拉底可以低調地教授他的哲學,同時,他的信徒也可以安靜地接受并傳播他的哲學。這樣看來,處死蘇格拉底似乎是偶然的。然而,黑格爾堅決反對這個設想。蘇格拉底的思想革命并不是獨特的東西,而是發展著的自我意識的絕對基本環節,它注定要產生一個新的更高的現實。同時,這個思想革命同現實直接相關,同古希臘世界的原則相對抗,其不可能默默地教授與傳播。因此,處死蘇格拉底和引發思想革命只能是必然的結果。
同樣,為蘇格拉底做申辯也是于事無補的。就像處死蘇格拉底后所發生的情況那樣,雅典人民后悔了,把某些控告蘇格拉底的人要么處死,要么流放。這種情況的依據是蘇格拉底受到誣告,因而誣告的人要受到同被誣告的人相同的刑罰。盡管如此,雅典人民只是承認了蘇格拉底個人的偉大,但依然覺得他的思想革命對古希臘世界是有害的和敵對的。雅典人民對蘇格拉底所造成的影響無能為力,只能對他的思想革命與雅典自身的矛盾表示無可奈何。即是說,雅典人民后悔的只是希望那個判決從來都沒有發生過。如果這種愿望成真了,那么就只能說明蘇格拉底是個倒霉的人,是個傻瓜,并且關于蘇格拉底和古希臘世界的悲劇就是索然無味的,因為這里面只有空洞的偶然。然而,那并不是偶然的,即如上所言——蘇格拉底的思想革命和其所受到的審判是絕對正當的二者之間的高度悲劇性。蘇格拉底以個體生命的犧牲肩負起整個高度悲劇性的沖突,這是他個人的偉大之處,因為他的犧牲反而使得他的事業得以深刻地保留。即是說,按黑格爾的表述,只有在蘇格拉底的死亡中,從古希臘世界的灰燼中升起的才是一個更高的精神世界,世界精神才會進入一個更高的意識形態。在此意義上,黑格爾以這種悲劇的視角將蘇格拉底被處死視為偉大的歷史轉折點。蘇格拉底是雅典的全盛與衰落的標簽。他以自己的犧牲證明了他自己既是雅典繁榮的頂點,又是其不幸的開始。
從上述分析中可以看出,黑格爾主張,蘇格拉底之死具有高度的悲劇性,而為蘇格拉底辯護的人都是不理解蘇格拉底的人,都未能理解蘇格拉底之死的悲劇屬性。這個主張同樣可以用來詮釋黑格爾自己。即是說,為黑格爾辯護的人,都是不能理解黑格爾的人,都未能理解黑格爾的保守主義。為了理解黑格爾,尤其是為了理解作為保守主義者的黑格爾,接下來的分析將會把黑格爾用以分析蘇格拉底之死的悲劇觀點同曼海姆關于保守主義的詮釋以及安克施密特關于創傷性歷史經驗的觀點結合起來。
保守主義的這種立場正是黑格爾對待蘇格拉底之死的態度。前述已知,保守主義對待革命的立場表現出一種矛盾性。保守主義對革命感到遺憾,但又接受革命的不可避免性。持有保守主義的人不得不去試圖適應全新的后革命生活,謀取全新的社會身份,但會對新生活和新身份抱有審慎與明智的態度。同樣,黑格爾將自己置于一個審視者的位置上,他欲審視蘇格拉底死亡之后和古希臘世界瓦解之后的整個世界歷史。當然,這種審視是一種理論姿態,而不是實際的自身處境。黑格爾明確意識到自己處于古希臘世界的歷史性變革之后。如其所言,“理解蘇格拉底的人并不是他的同代人,而是后世人,因為后世人是超出二者之上。”也就是說,只有完全意識到,過去相對于史家而言是完全異己的東西,史家才能進入到過去之中。
這里應該注意的是,所謂的“超出”指的就是當代分析歷史哲學所謂的“后事視野”。在論及歷史編年和歷史本身之間的本質區別時,當代分析歷史哲學的開拓者阿瑟·丹圖曾主張,這二者的區別就在于歷史本身同將來的時間之間的聯系。后事視野,也就是在某一事件已經徹底完結之后人們所具有的“眼光”,其可以“給出關于那個事件的描述,在這一描述下的該事件不可能被目擊,因為很重要的是這些描述參照了在時間上晚于其所描述的事件之后的事件,從而在認知上對于現場觀察者來說是不可及的。”這表示,像歷史編年那樣僅僅羅列所見所聞并不能理解事件,而對事件本質的把握反而需要時間上在后的目光,也就是上述黑格爾所謂的“超出”。這種“超出”的視野或當代分析歷史哲學所謂的后事視野能夠保證后世人,如黑格爾,恰好能夠理解到蘇格拉底之死的悲劇屬性。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黑格爾在對蘇格拉底之死的詮釋中提醒人們,通過為處死蘇格拉底進行開脫和申辯,雅典公民已不可逆轉地失去過去,強化著自己的新身份,即通過強調過去而強化著現在,通過認知過去而規定著現在。
按安克施密特的表述,黑格爾借助蘇格拉底之死教給他自己和現在的我們的是這樣一種情況,即我們之所是,要由我們能夠不再是的那些方面來進行規定。我們是在新世界中意識到我們的前自我。這個前自我就是我們一直之所是的,同時,也是我們一直都未意識到的那個自我。這個自我只有在我們獲得新身份之后,才能被我們所意識到。就尼采所論及的遺忘而言,黑格爾會認同遺忘的重要性。但是,黑格爾并未將對過去的遺忘視為同過去的截然割裂,而是將現在置于所遺忘的過去之中,也就是置于歷史之中。這就是黑格爾為人們看待過去、歷史或傳統所提供的規則,黑格爾對這個規則是自覺的。
黑格爾對舊世界的回憶就如同安克施密特所謂的“懷鄉病經驗”。按安克施密特的描述,懷鄉病經驗是史家所提供的不同于當下生活的陌生感,就如nostalgic一詞的希臘詞nosteoo所意謂的“安全地回家”加上algos所意謂的“疼痛”一樣。例如,一個成年人對童年歲月充滿渴望。童年不同于成年,其一般具有一定的穩固性。正是由于這種不同,當成年人將童年視為懷舊經驗的對象時,童年向懷舊經驗發揮著特有的對象性功能,即童年與成年之間形成痛苦的斷裂,進而演化成創傷。懷鄉病經驗就是這樣的懷舊與痛苦在感受上悖論式地交織在一起的經驗。黑格爾在后革命世界或新世界中主動回憶前革命世界或舊世界中的狀況,就表現為這種懷舊與痛苦的交織經驗。黑格爾同蘇格拉底是一樣的。蘇格拉底的思想革命創造了新世界,而他要以最痛苦的方式,也就是死亡來遵從古希臘時代的一切律法,祭奠那個舊世界,同時,也強化了新世界的意義與價值。黑格爾的保守主義無可置疑地以承認、認可并且贊同后革命世界為前提。黑格爾對舊世界的感懷,無需建立在反自由主義之上,也無需導致反自由主義。黑格爾的“懷鄉病經驗”完全是贊同新世界和自由主義原則的,至少人們在黑格爾文獻中無法找到黑格爾反自由主義的言論——一切將黑格爾歸結為反自由主義的言論都是從黑格爾文本中臆斷出來的,進而由此以保守主義為黑格爾蓋棺定論。黑格爾所做的事情只是要這樣,即在懷鄉病經驗或歷史經驗的意義上,當黑格爾將過去或前革命世界視為史學對象的時候,他所要強調的是新世界的自由主義要建立在舊世界的非自由主義之上,要在舊世界中認清自己。
由此可見,對黑格爾的保守主義無需辯解,更無需為其開脫。黑格爾就是一名保守主義者,并且他是以保守主義的方式強化著“大革命”或新世界的自由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