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琛
(山東藝術學院 音樂學院, 山東 濟南 250014)
追求和諧,以和諧為美,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特色。中國古典美學所追求和理解的和諧不是古希臘畢達哥拉斯學派所理解的數的比例的和諧,而是人與天地、人與社會、人與內心的和諧。這種和諧觀念在中華民族漫長的歷史發展過程中是怎樣生成的,其當代價值是什么,仍然需要深入研究和探討。
“和”是中華民族的最高追求,也是中國古典美學最為核心的范疇。《中庸》說:“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其意思是說,喜怒哀樂的情感表達之聲如果恰到好處,就是“和”。一個民族的思想文化觀念和精神追求歸根結底與其生存的地理環境有著直接關系。華夏民族所生存的地理環境決定了他們對于“和”的追求,也決定了樂在中華民族和中國古典美學的和諧觀念生成中的重要作用。中華民族和中國古典美學的和諧觀念的歷史生成與樂的功能的演變密不可分,或者說,樂的功能演變過程就是中華民族和中國古典美學和諧觀念的歷史生成過程。樂的功能演變,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一是神人以和,二是樂以調風,三是天人合一。
首先是神人以和。華夏民族發源于黃河長江流域,屬于溫帶季風氣候和亞熱帶季風氣候區。太陽在北回歸線和南回歸線之間周而復始地往復移動,從西伯利亞高原上吹來的寒冷干燥的氣流和從太平洋上吹來的溫暖濕潤的氣流在這里的交鋒,給這個地區帶來了四季分明的氣候特點。華夏民族的先民們在這里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繁衍生息。春天,隨著太陽從南回歸線的北移,氣溫逐漸回升,從太平洋上吹來的暖濕氣流逐漸增強,降雨逐漸增多,人們開始耕耘土地,種植谷物;夏天,隨著太陽的不斷北移,到達北回歸線,氣溫不斷升高,暖濕氣流繼續增強,降雨充沛,萬物生長;秋天,隨著太陽的南移,從西伯利亞吹來的干冷氣流逐漸增強,天氣漸涼,雨水減少,作物成熟;冬天,隨著太陽的繼續南移,氣溫越來越低,從西伯利亞吹來的干冷氣流進一步增強,萬物肅殺,同時也孕育著新一年的希望。這種春夏秋冬周而復始的循環構成了華夏民族生存的自然環境。華夏民族的先民們正是在這種一年四季的周而復始的循環中,在白天黑夜無盡的循環中,體驗到大自然的韻律和德性,享有大自然的富饒物產,安居樂業,繁衍生息,這種韻律和德性就是樂,就是和。
然而,大自然的周而復始的循環并不總是恰到好處,確切地說,恰到好處的循環和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的年景并不常見。如果從太平洋上吹來的暖濕氣流弱了,那么降雨量就會偏少,雨帶就會南移;反之,降雨量就會偏多,雨帶就會北移。這樣就會造成某個地區的干旱或洪澇災害,谷物歉收,造成饑饉和災荒,導致華夏民族的先民們為爭奪生活資源而彼此征戰。華夏民族的先民們不理解這種饑饉和災荒是一種由地理環境所決定的自然現象,只能把它看作神對他們的懲罰。在這一歷史時期,掌管四季運行和風雨雷電的神對原始先民來說是一種超自然的異己力量,是一種恐怖的、令人敬畏的對象。由于神的力量浩大無邊,先民們所能做的唯有祈求神的恩賜與原諒。于是就有了對神的祭祀儀式。這種祭祀儀式是詩、樂、舞的合一。也就是儀式之人手里拿著干戚、羽旄,口中念著咒語,跳著舞,向神表達自己部族的愿望。這種詩、樂、舞的合一可統稱為樂,“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在他們的原始思維中,既然樂源于天地之和,那么樂也能夠促成天地之和。也就是通過人間的制禮作樂和祭祀儀式,達到娛神的目的。當神獲得滿意之后,它就能恢復天地之和,使四時有序,風調雨順。早在《尚書·舜典》中就有這樣的記載:“帝曰:夔! 命汝典樂,教胄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從這里就可以看出,中國古人最初并不把樂看作抒發情感或供人愉悅的東西,而是賦予樂溝通人神、促進人神和諧的神圣功能。不過,神人以和是所有原始文化的共同現象,中國傳統文化的特色體現在哪里呢?有學者指出:“在‘人神以和’中,神是自然的代表和主宰,人通過儀式與神和并與自然和。人神以和是所有原始文化的共同現象,很好理解。但在原始文化人神以和的共性中,中國文化有什么特點呢?可以從‘人神以和’演化出‘樂以調風’體察出來。”
其次,樂以調風。樂以調風的觀念是中國原始文化區別于其他文化的特色,代表了中國文化的特點。隨著實踐能力的增強,繁衍生息于中原大地的華夏民族的先民們逐漸認識到一年四季氣候的變化與神并沒有顯而易見的關系,一年四季氣候的變化本身就是自然現象。當華夏民族的先民們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一個理性化的時代就到來了。這種理性化,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特色,也是中國古典美學的特色,對于此后中國文化的走向產生了深遠影響。從此,以神為代表的自然界也就轉化為以風為代表的自然界。這個風最初也是神,甲骨文中有四方風,也有四方神。隨著先秦理性化的發展,人們逐漸把一年四季氣候周而復始的變化看作純粹的自然界的風的作用。當華夏民族的先民們用風來解釋自然界的氣候變化的時候,就賦予了樂新的功能,那就是樂以調風,也就是通過樂達到四時有序、風調雨順的目的。當四時有序、風調雨順的時候,就沒有了饑饉和災荒,沒有了部族之間、部族內部為爭奪生活資源而進行的爭戰,民風就會歸于淳樸,風俗就會向善,這也就是移風易俗。《毛詩序》說:“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詩、樂、舞一體,這里所說的詩,也就是樂。樂以調風和移風易俗,就是樂的功能演化的第二個階段。
最后,天人合一。樂的功能的發展演變從神人以和到樂以調風,顯示出先秦理性化因素的增強,神的因素逐漸降低。隨著人的實踐能力的進一步增強,中華民族的先民們發現,一年四季的氣候變化并不是風的作用,風也不過是一種自然現象。于是,他們開始用自然界自身的運行來解釋自然界現象。這就把神的因素徹底排除在人的生活世界之外了。《論語》中說,“子不語怪,力,亂,神”,又說,“敬鬼神而遠之”,所體現的就是神的因素排除在生活世界之外的觀念。當神的因素徹底排除在人的生活世界之外后,樂的功能就不再是神人以和、樂以調風了,而是通過樂呈現天地之和、天與人之和、人與人之和、人與其內心之和了。“夫古者,天地順而四時當;民有德而五谷昌;疾疚不作,而無妖祥,此之謂大當。然后圣人作。為父子君臣,以為紀綱。紀綱既正,天下大定,天下大定,然后正六律,和五聲,弦歌《詩》《頌》,此之謂德音,德音之謂樂。”其意思是說,古時天地日月各順其理,春夏秋冬各按其時;民德昌盛,五谷豐登;國泰民安,沒有反常現象,這就是大順。于是圣人作樂以應天,制禮以配地。圣人參悟天地之大道,以為人間之法度,道德修正而天下始大定。然后正定六律,調和五聲,吟唱《詩》《頌》。如此之音乃德音,德音才能稱得上樂。由此看來,正是先有了天地之和、四時之和、民德之和,然后才有了圣人對天地之和、四時之和、民德之和的感悟,并在這種感悟的基礎上制作了樂。樂就是天地之和、四時之和、民德之和的顯現和象征。所以,樂并非自然之聲,也不是具有節奏和韻律的一般樂音,而是有德之音。它是圣人的理想社會圖景,是清平盛世的氣象,是天地之道的顯現。“大樂與天地同和”,“樂者,天地之和也”。有了天地之和,才有樂。通過樂,天地之和才得以顯現。在中國傳統文化和古典美學中,樂與和不可分割。和不僅是天地之和,從更根本的意義上講,和是天人合一之和。只有達到了天人合一,也就是天與地之和、天與人之和、人與人之和、人與其內心之和,才算是達到了真正的和。樂的功能就是促進天人合一之和,呈現和象征天人合一之和。
經過這樣一個漫長的歷史發展過程,中國傳統文化和諧觀念正式形成。在中國傳統文化中,這種和諧觀念的簡稱就是和,也就是天人合一。它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最高價值追求,也是中國古典美學的核心范疇,對于此后中國文化和藝術的發展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
中國傳統文化在長達幾千年的時間里創造了無盡的輝煌。它以理性的光輝抵御了宗教統治的愚昧和黑暗,它對人與其內心、人與人、人與自然的和諧的強調,使中華民族成為古代最重視文化和教育的民族。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和諧觀念,是一種人與人、人與自然關系的獨特存在方式,也是中國古典藝術的審美原則和藝術創造法則。隨著人類實踐的發展,當原始的詩、樂、舞合一的祭祀儀式分化為詩歌、音樂、舞蹈等不同的藝術形式之后,雖然那種娛神的因素逐漸煙消云散了,但和諧仍然是中國古典藝術的基本法則和無上追求。于是,溫柔敦厚的詩教傳統、含蓄蘊藉的情感表達方式、情景交融的藝術表現手法、虛實相生的藝術空間呈現形式共同構成了中國古典藝術的思想內容和藝術形式特點。與西方古典藝術注重逼真的模仿和再現外在現實所創造的輝煌藝術成就相比,中國古典藝術注重內心對于世界的感悟所創造的藝術成就毫不遜色。中國古典藝術不是像西方藝術那樣濃墨重彩,而是富有神韻的青綠山水,代表著中國文人外表的雅致,內心的寧靜,表征著中國傳統文化的天人合一的境界和追求。
然而,自近代以來,中國傳統文化遭遇到來自西方文化的前所未有的沖擊,是為“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在西方列強的堅船利炮面前,中國傳統文化處理國家和社會秩序的和諧原則遭到了瓦解;在西方的地理知識和宇宙學說面前,中國傳統文化所理解的天地之和與道德的宇宙遭到了瓦解;在西方的自由、民主、平等學說面前,中國傳統文化處理人倫關系的原則遭到了瓦解。總之,作為中國傳統文化最高價值追求的天人合一的和諧觀念遭到了西方文化的沖擊和瓦解。在這種沖擊和瓦解之下,中國人的生活世界產生了顛覆性的變化,中國人對于世界的理解也隨之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中國人對于世界的藝術表現也不能不隨之改變。這是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也是一個痛苦的自我認識和自我反省的過程。對此,中國近代啟蒙思想家梁啟超有著很好的概括和總結。
近五十年來,中國人漸漸知道自己的不足了。這點子覺悟,一面算是學問進步的原因,一面也算是學問進步的結果。第一期,先從器物上感覺不足。這種感覺,從鴉片戰爭后漸漸發動,到同治年間,借了外國兵來平內亂,于是曾國藩、李鴻章一班人,很覺得外國人的船堅炮利,確是我們所不及,對于這方面的事項,覺得有舍己從人的必要,于是福建船政學堂、上海制造局等等,漸次設立起來。……第二期,是從制度上感覺不足。自從和日本打了一個敗仗下來,國內有心人,真像睡夢中著了一個霹靂,因想道,堂堂中國為什么會衰敗到這步田地?都為的是制度不良,所以拿“變法維新”做一面大旗,在社會上開始運動,那急先鋒就是康有為、梁啟超一班人。……第三期便是從文化根本上感覺不足,第二期所經過的時間,比較的很長——從甲午戰役起到民國六七年間止,約二十年的中間……都是覺得我們政治、法律等等,遠不如人,恨不得把人家的組織形式,一件件搬進來,以為但能夠這樣,萬事都有辦法了。革命成功將近十年,所希望的件件都落空,漸漸有點廢然思返,覺得社會、文化是整套的,要拿舊心理運用新制度,決計不可能,漸漸要求全人格的覺悟。
從要求物質層面的變革到要求政治體制的變革再到要求文化的全面革新,是中國近代知識分子思想發展的一條主脈,也是中國文化從傳統走向現代的必然的歷史過程。中國文化從傳統走向現代的過程,是中國拋棄自己的傳統文化,由淺入深學習西方文化的過程。中國傳統建立在天人合一的基礎上,而西方文化建立在主客分立的基礎上。“中西文化基本差異的表現之一是在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上,中國文化比較重視人與自然的和諧,而西方文化則強調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當中國傳統文化和古典美學的和諧觀念被拋棄之后,西方文化和西方美學的主體和客體矛盾斗爭的觀念就逐漸占據了中國思想文化的主導地位。在這個過程中,中國傳統文化失落了,中國古典美學的和諧觀念失落了,與之相應,中國藝術在思想內容和表現形式方面也走向了拋棄傳統、學習西方的歷程。
我們可以發現,許多近現代作品所反映和表現的不再是和諧觀念,而是人與自然的斗爭、階級與階級的斗爭、人的內心矛盾沖突。當作品所表現的思想內容發生變化的時候,作品的藝術形式也必然隨之變化。中國古典小說勸諭性和道德說教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現代小說對階級矛盾和人內心掙扎的表現。與這種思想內容變化相應,中國現代小說拋棄了中國古典小說的圓形敘事結構,普遍采取一種線性敘事結構。中國古典小說如《紅樓夢》《水滸傳》《三國演義》等在敘事上所采用的都是一種圓形結構,敘事的起點和終點是重合的,表達的是一種“天不變,道亦不變”的觀念。中國現代小說學習和借鑒的是西方小說的敘事技巧,采取的是線性敘事結構,敘事的起點和終點是不重合的,表達的是“進步論”的現代觀念。與小說相比,音樂領域發生的變革更加顯著。在思想內容方面,很多作品所表現的是民族的覺醒和革命斗爭,在表現形式上采用的是西方交響樂的形式,像《黃河大合唱》《四渡赤水出奇兵》這樣的作品,不僅在思想內容上表現了被壓迫階級和民族的思想覺醒和勇敢斗爭,而且采取了交響樂的表現形式,那種宏大的氣魄、激昂的旋律是中國民族音樂所不具有的。只有這種形式,才能表現中華民族勇于反抗、勇于斗爭的精神氣概。不僅小說和音樂藝術如此,其他藝術也是如此。中國近現代藝術的發展歷程就是一個在思想內容和藝術形式上不斷拋棄傳統觀念、學習和借鑒西方觀念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中國藝術汲取了營養,得到了革新,獲得了發展,但是也付出了代價,那就是中國古典美學的和諧觀念失落了,沒有得到很好的傳承。當中國近現代藝術不再把古典美學的和諧觀念作為自己的追求之后,就失去了中國藝術的底蘊和特色,無法再續寫曾經有過的輝煌。
20世紀的歷史證明,西方近代文化并不是沒有問題的。西方近代文化強調主體與客體的對立,強調人對自然的改造與征服,造成了許多危機和社會問題。這種危機和社會問題突出表現在國家與地區發展的不均衡和不平等、連續不斷的戰爭以及環境污染和生態危機等方面。在這一背景下,中國傳統文化和中國古典美學和諧觀念的價值充分顯現出來。
工業革命和資本主義的發展促進了西方物質文明的極大發展,西方國家對殖民地的掠奪與壓迫進一步導致了這些地區的落后和貧窮,這種國家與地區發展的不均衡和不平等帶來了一系列問題。其中最為嚴重的問題是帶來了國家與國家之間連綿不斷的戰爭,尤以第一次世界大戰和第二次世界大戰為最。第一次世界大戰延續四年之久,參戰國達31個,波及六大洲15億人口,占當時世界人口的四分之三。戰爭的結果是1000余萬人喪生,2000余萬人致殘,同時造成歐洲各國經濟與財政破產,物價飛漲,生產力銳減,生活必需品極為短缺,人民生活極度困難。不僅戰敗國是如此,即使是戰勝國,也同樣如此。慘絕人寰的戰爭帶給歐洲人極大的心靈創傷,許多人陷入悲觀迷茫和理性危機之中。在整個世界還沒有從戰爭創傷中恢復過來的時候,又爆發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從歐洲到亞洲,從大西洋到太平洋,先后有60個國家和地區,60億人口被卷入戰爭的深淵。像荒誕派戲劇《等待戈多》、達利的繪畫《內戰的預感》、畢加索的繪畫《格爾尼卡》、約瑟夫·海勒的小說《第二十二條軍規》等現代派藝術就是這種社會現實狀況和心靈危機的藝術表現。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后,世界進入了冷戰時代,美國和蘇聯大搞軍備競賽,世界仍然時時籠罩在戰爭的陰影之中。再加上世界人口的不斷增多,工業的發展,發達國家對物質享受的過度追求,消耗了大量的資源,致使地球逐漸變暖,環境污染加劇,生態危機日益嚴重。20世紀世界歷史發展進程中的種種危機證明,如果沿著西方文化的方向發展下去,人類將會遇到越來越嚴重的問題。既然這樣,那么人類的未來發展就需要汲取中國傳統文化的思想資源。
首先,中國傳統文化的和諧觀念可以為當代生態文明建設提供思想資源。生態文明是人類在發展過程中逐漸形成的一種追求人與自然和諧發展的新的文明形態。它是對近代工業文明征服自然和改造自然思想觀念的批判,是工業文明發展的高級階段。人與自然的關系是人類歷史發展進程中的根本問題,對于人與自然的關系的不同處理方式,成為區分不同文明形態的標志。近代工業文明追求人對自然的改造和征服,強調“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帶來了西方物質文明的極大發展,然而這種發展是以破壞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為代價的。對于這種工業文明,恩格斯進行了批判:“我們不要過分陶醉于我們人類對自然界的勝利。對于每一次這樣的勝利,自然界都對我們進行報復。每一次勝利,起初確實取得了我們預期的結果,但是往后和再往后卻發生完全不同的、出乎意料的影響,常常把最初的結果又消除了。”20世紀世界歷史的發展充分證明了這一點。面對西方近代工業文明發展所導致的人類困境,西方歷史哲學家斯賓格勒很早就進行了反思。他在其著作《西方的沒落》中明確表達了對西方文化中心論的反對:
這種使各大文化都把我們當作全部世界事變的假定中心,繞著我們旋轉的流行的西歐歷史體系的最恰當的名稱可以叫作歷史托勒密體系。這本書里用來代替它的體系,我認為可以叫作歷史領域中的哥白尼發現,因為它不承認古典文化或西方文化比印度文化、巴比倫文化、中國文化、埃及文化、阿拉伯文化、墨西哥文化等占有任何優越地位——它們都是動態存在的個別世界,從分量看來,它們在歷史的一般圖景中的地位和古典文化是一樣的,從精神上的偉大和上升的力量看來,它們常常超過古典文化。
在斯賓格勒之后,很多富有遠見卓識的西方思想家都對西方近代工業文明在人與自然關系上的錯誤思想進行了深刻反思,提出了生態文明思想。既然生態文明所追求的是人與自然的和諧發展,那么中國傳統文化和古典美學的和諧觀念就能夠為其提供思想資源。如前所述,中國傳統文化和古典美學追求天人合一之和,而人與自然的和諧是天人合一之和的重要方面。在中國傳統文化和古典美學看來,人生存于自然之中,是自然的一部分,那么就應當取法自然、合乎自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從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中,中國古人逐漸生成了一種對自然的審美態度。以人對自然的審美態度來重新建構人與自然的關系,就可以拯救近代西方工業文明所帶來的弊病,促進人與自然的和諧發展。人與自然的和諧發展,并不是不發展,也不是退回到農耕文明去,而是一種合乎生態文明的發展。“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就是一種先進的生態文明發展理念。這種發展理念,就是對中國傳統文化和古典美學人與自然和諧發展理念的創造性繼承和創新性發展。
其次,中國傳統文化的和諧觀念可以促進當代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建設。當今世界是一個多元文化并存的世界,也是一個社會經濟發展不均衡的世界。從文化的多元性來看,有歐美文化、伊斯蘭文化、中華文化、日本文化、非洲文化等,不同的文化有著不同的價值理念。這種價值理念之間的分歧和沖突有可能會導致戰爭。從社會經濟發展程度來看,歐美發達國家在經濟和社會發展水平、人民生活水平、人均國民生產總值、工業化水平等方面都遠遠高于非洲、南美洲等欠發達國家和地區。這種社會經濟發展水平的不均衡同樣會給世界帶來動蕩和不安。當這種文化的多元性與社會經濟發展的不均衡疊加在一起的時候,就會加大分歧和沖突的風險。尤其是當某些國家以意識形態偏見和霸權觀念來對待和處理不同國家和地區之間的分歧的時候,世界就會陷入沖突和戰爭的巨大風險之中。近年來世界各地頻繁爆發的局部沖突和戰爭就是這方面的例證。世界發展到今天這種局面正是西方近代文化不斷擴張的結果,如果世界繼續沿著目前的方向和道路發展下去,將會遇到更加不可預料的困境。在這種情況下,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就成為解決當今世界危機、促進世界和諧發展的方案。
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國以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念作為處理國際和國內公共事務的原則,在許多重大國際問題上發出了中國聲音,贏得了世界的贊同和尊重。人類命運共同體意識與中國傳統文化和古典美學的和諧觀念具有內在聯系。中國傳統文化和古典美學所追求的和是“和而不同”之和,它強調“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主張“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中國儒家正是把這種思想作為處理社會事務的原則,促進了社會的穩定和發展。 “與西方全球主義的模式不同,人類命運共同體在價值共識上提倡真正的全人類價值,而不是所謂的普遍化的西方價值;在制度設計上尊重當前以聯合國憲章為基礎的秩序和規則,強調主權平等,反對帝國霸權;在文化上,主張尊重多樣性,各文化間和而不同,包容互鑒,反對文明優越論和普世論。” “人類命運共同體意識,是以儒學為核心的中華文化自信的重要體現,是尋求與其他多元文明取長補短,合作共進的積極探索,它承載了對人類命運的歷史思考,也是對當前全球化深入發展的現實回應。”可以說,弘揚中國傳統文化和古典美學的和諧觀念,可以促進人類命運共同體建設。
總之,華夏民族賴以生存的獨特的地理環境和農耕文明造就了富有特色的中國傳統文化和中國古典美學。華夏民族的先民們在一年四季周而復始的循環中體驗到宇宙的節奏和韻律,并把這種節奏和韻律作為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內心關系的理想狀態,這就是中國傳統文化所追求的天人合一之和。隨著西方文化的擴張,中國傳統文化和古典美學失落了。不過,西方文化的擴張也給世界發展帶來了一系列問題。從中國傳統文化和古典美學中可以尋求解決這些問題的思想資源,這就是中國傳統文化和古典美學的當代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