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馬菁菁 李慶勇
基于媒介技術對新聞與傳播業所產生的廣泛影響,互聯網場域中的輿論影響力打破了以往一元化輿論表達格局,眾多網民作為信息發布的新型傳播者,成為互聯網時代意見表達的新主體。由于技術消除了對情緒長此以往的遮蔽,且情緒喚起對于新聞傳播的重要作用一直存在,對于互聯網場域中情緒同質現象研究的必要性也因此提升。
“情緒繭房”現象是以認可“信息繭房”假說普遍存在于網民的行動成因為前提,是情緒傳播過程中導致的特殊現象。情緒繭房是處于同一圈層中的人們逐漸囿于同質的信息堆積從而形成同質的情緒泛濫,情緒繭房驅動人們進行非理性的行為。但是,同一圈層中的情緒繭房也并非固化不變,其間同質的情緒具有流動性,會蔓延到更多的主體之上。
情緒作為一種人先天擁有的對客觀環境進行反應的生理特征,其具備反映社會的表征功能,具有行為過程與信息的雙重性質。因此筆者認為,情緒傳播是指某一主體群因受某種特殊的、同因的刺激而作出相應的由生理情緒驅使的同一的、彌散性的行為;與此同時,其表征著在以算法機制為代表的新的信息抵達技術的作用下網民處于情緒繭房中存在的圈層化、非理性、流動性。
“信息繭房”是桑斯坦教授在其2006年出版的著作《信息烏托邦》中提出的一個比喻。其內涵是:我們(信息傳播中用戶)只關注自己選擇的內容、使自己感到安慰和愉悅的傳播世界,如同置身于蠶繭般作繭自縛。但是,作為一種以西方社會經驗為依據所提出的假說,“信息繭房”的科學性以及落地中國的合法性也遭到了一定的質疑,如陳昌鳳教授認為“信息繭房是一種比喻”、只有少量研究非正面地呈現了一些現象而非規律。
對“信息繭房”這一理論從根源上質疑其合理性,會瓦解算法機制與信息繭房之間的因果關系,從某種程度上忽視算法機制由于多重因素仍然向大眾傳輸同質信息、促使同質情緒的發酵的社會事實。因此,在當下的輿論環境中,對于“信息同質化”所帶來的“情緒的繭房”,進而引發的情緒泛濫與群體間對弈的問題不容忽視。在這樣的背景之中,筆者強調“信息同質”對于輿論生態的負面影響,呼吁學者關注情緒彌漫現象具有重要影響,而“情緒繭房”這一假說的引入亦因此具備其理論與實踐意義。
在具有明顯的群體間對弈性的輿論事件中,持有不同立場的網民多從自己所屬圈層的立場出發,逐漸接收同質的信息并醞釀著泛濫的、同質的情緒。而非理性的敘事思維與表達方式。由于互聯網的進一步普及,逐漸從不同的亞文化群體之間的內戰拓展到更多的主體之上,其圈層化與非理性的特點導致群體性糾紛與爭吵充斥在更為廣闊的互聯網場域之中。

互聯網將人們現實生活中所依靠的群居生活的需求擴大,人們憑借興趣、利益等混合要素在網絡中擇群而居,社交媒體打破地理邊界,為其提供了更好的“群居環境”。而群體生活的法則之一在于群體內部成員對于群體規則的擁護與支持。從不同的圈層文化孕育而生圈層化的傳播模式。“對自身圈層的擁護”從某種程度上的表現形式即在于“對于他者的抵抗”。二元的、刻板的思維模式在主體所處的信息環境所輸送的同質內容的精心“培育”之下,醞釀出了更為同質、偏激的情緒,在不同的激烈情緒的碰撞之中,反哺對所屬圈層的信任與依賴,增大圈層對個人情緒的掌控話語。
同質與偏激情緒的現實表征是非理性的敘事思維。“電競蝻”“田園女拳”等對于某類群體的武斷式的刻板描述及排斥,不符合理性、客觀的思考方式。從經濟學角度出發,理性行為發生的前提是收益與支出相平衡。帶有偏激情緒的表達性行為是為了得到自身所處群體的情感與支持。對具有龐大經濟收割能力的亞文化群體來說,持續發表同質性的情緒導致負面情緒泛濫、爭吵與謾罵甚囂塵上,雖然能夠獲得一定的群體認同和支持的滿足感,但是這與潛藏在紛爭背后、因為泛濫的情緒帶來流量而獲得實際利潤、收割文化資本的以平臺方為代表的權力機構來說,仍然是以“勞工”的身份生產著廉價的信息與情緒。
以圈層化為互聯網生存模式、以同質的、非理性的情緒為表征的敘述模式并不能代表全部互聯網輿論空間的構成。但在這樣的輿情環境之中,需要意識到圈層間逐漸堆積同質情緒的發酵,隨著互聯網對時空壁壘的進一步打破使得更多主體擁有話語權,因此,在輿論熱點事件的背后也潛藏著更為劇烈的輿論風波。
“情緒繭房”現象在互聯網中廣泛存在,它的出現與算法等新技術的應用有著天然的關聯。
算法機制從影響新聞分發,進而深入貫徹到新聞編寫、分發、反饋的全部新聞生產流程當中。基于用戶興趣和內容特征的相似度的匹配,推薦結果往往與用戶過去喜歡的某條新聞具有相關性以及較強的可解釋性。基于用戶協同過濾的算法機制,則更傾向于利用群體智慧的推薦方式,可分為基于用戶的協同過濾算法和基于物品的協同過濾算法,原理是“人以群分”。然而,無論是哪種算法的運算邏輯,新聞的源頭均是“已經被篩選過的數據”,是被當作原材料的“網絡用戶的注意力”,這與傳統新聞生產時代的新聞的基礎,即“事實”這一新聞來源差距極大。
盡管有學者與相關數據擁有者提議將“多樣性”作為一重標準納入到算法機制的運算當中,可以盡可能地為受眾還原真實的信息。但是,新聞的來源無法保證全面、甚至是在某種程度上已經被背后的權力機構壟斷,并存在一定的技術黑箱,那么對于“多樣化”的強調也無異于是要掩蓋其“科技理性”背后的無限擴張性,即如果技術本身導致出現了一定的問題,那么堅信不斷通過更新技術就會解決問題。因此,從“被篩選的數據”這一信息源頭出發進行運算作為當下算法機制普遍的運行原理,從“用戶愛好”這一注意力經濟時代下的經濟命脈出發的運作目的,進一步通過運算而導致信息接收上的同質,進而導致同質情緒的誕生是一種技術上的必然。
算法機制越是帶來多樣的信息,就越需要對其背后的權力結構有所警惕。喻國明教授認為,權力已以一種生命化的方式內化到其所主宰的對象之中,成為無所不在的文化與政治,成為一種本體化的存在方式。算法本身暗含著復雜的權力關系,算法和權力密不可分。一切技術誕生的問題,不只是技術本身的問題,大部分與技術背后的持有者、不同權力結構之間的拉扯、爭奪相關。算法偏見內在于人的偏見,信息同質內在于人的利益訴求。因此,即便“多樣化”這一指標引入到算法機制的運算過程之中,并隨著技術的逐漸完善,使得為新媒體用戶所構造的“信息環境”與“情緒”更為多元、更逼近豐富、復雜的現實世界,也仍應該對其背后的權力有所警惕,對其不變的以個人利益為指導的目的有所警惕,這是一種數字時代的“擬態環境的環境化”。鮑德里亞所指出的“超真實社會”并非是指真實社會,而是由不斷擴張的算法機制正在建構的“超多元社會”,也不能將其等同于真正的多樣與多元。

由于算法技術的作用與不斷膨脹,信息同質化的現象普遍存在于互聯網之中。而信息的同質會進一步醞釀出情緒的同質,情緒的同質所生成的“情緒繭房”則會對用戶個體、新聞生產、網絡社會等方面產生多重危害。
從哲學認識論的角度來看,事物恰恰是被其對立面、被不同于它本身的他者賦予了生機與活力。算法機制為圈層內的社會生活與情緒生成構筑了邊界,異質情緒的全貌難以抵達其他圈層的核心與邊緣,對他者的、非我的事物的廣泛、猛烈的排斥,會使得大眾長期主觀性的只能接收同一種情緒的灌溉。而在這一過程中失去異質情緒對自身的影響,會導致處于單一圈層生存模式的大眾長期只能用肯定的態度肯定自己所肯定的事情,用批評的態度批評自己想要批評的群體,同質的情緒放任人用單向度的思考方式思考問題,帶來的是人的心智結構的閉環式發展。
本位即指對象或系統的基礎、本根或出發點。“新聞本位”即指針對新聞活動、新聞領域而言的一種觀念,它是一種把“新聞”當作新聞活動“本位”的觀念,即把“新聞”作為“新聞活動”出發點的觀念。在以往的新聞生產傳播活動中,事實信息被視作新聞的本質、新聞專業理念被視作新聞生產者要堅守的本位觀念、信息功能,即通過新聞報道世界的最新變動、為受眾消除不確定性作為新聞媒體的第一功能。
作為新聞的生產與傳播另一端連接的主體——受眾,在為傳統新聞理念中“新聞本位”的價值取向脫冕時也難辭其咎。楊保軍認為,“新聞本位觀念,就會要求所有社會主體,在參與新聞活動時,必須把新聞作為出發點”。人們過于焦慮、憤怒的情緒來源于對當下存在著社會不公、階層上升通道變窄以及生存與精神需求難以滿足等現象的風險社會的焦慮、不滿。而在互聯網所特有的強大的連接功能的作用下,懷有同樣情緒的個體可以迅速找到另一群個體,得以產生情感的共振,反哺“情緒繭房”的生成。新聞接受者在很多新聞事件之中,所需求的并非是能夠消除不確定性的信息,而是能夠在這份先驗的同質數據之上,寄托自己的焦慮、憤怒,在有無數的相同的回聲共振的情感繭房之中,獲得情感的安慰與共鳴。
因此,無論是對于新聞生產的理念構成,還是從傳播者與接受者對新聞的價值寄托,“宣泄情緒”的定位都在以不容忽視的力量抬升,這促使著以“客觀性”“真實性”“具有社會效益”為核心的新聞生產理念逐漸脫冕,與此同時,新聞媒體得以生存的價值依托也在分解與重組。
在長期接收所屬群體的同一情緒,進而到對于“他者”產生偏見與抵制,會助長互聯網場域整個社會統一體之間的不信任情緒。帕特南認為,“信任是具有高度生產性的社會資本”“社會信任、互惠規范、以及公民參與網絡是相互加強的,他們對于自愿合作的形成以及集體行動困境的解決都是必不可少的”。“情緒繭房”的生成,使得社會資本形成的種種通道都被堵死,社會資本難以聚成,集體行動遭到異化,其蘊藏的巨大的社會價值也無法發揮。
以算法為代表的全新信息輸送機制加劇了不同圈層間的情緒同質現象,情緒繭房在這一過程中生成,用戶的表達習性、權利機構的操控影響著整個社會輿論場的正常運作。隨著用戶話語的強化、技術資本的隱秘擴張,對于情緒繭房現象的成因與潛藏的影響及引發的系列次生災害應予以更高的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