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董文韜
中國風動畫的出現最早可以追溯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當時上海美影電影制片廠制作的《烏鴉為何是黑色》獲得威尼斯動畫電影獎,但看到這部作品的評委們卻認定這個創作手法出自蘇聯的繪畫家,這讓中國動畫的創作者尷尬不已。這種誤解無疑刺痛了中國動畫制作人的心,大家開始意識到我國必須創作出擁有自己民族特色的作品。上海美影廠廠長特偉開始倡導中國動畫在內容上的民族化,創作者們提出“敲喜劇風格之門,探民族形式之路”的理念,開始從民俗文化中吸取內容,融入到動畫人物形象的塑造和內容的敘事之中。
藝術家們把目光轉向國粹京劇從中汲取靈感,在1956年創作了《驕傲的將軍》,其中融合了大量的中國傳統藝術,也因此被后人們譽為“中國動畫學派的開山之作”。此后,更多具有民族元素的動畫開始出現,在美術風格中融入山水畫的色調,在劇本內容上也形成了自己的獨特風格,在敘事模式上也完全不同于其他國家,甚至還創新出水墨動畫和中國特色動畫,比如生動又具有趣味性的《小蝌蚪找媽媽》《大鬧天宮》《哪吒鬧海》《九色鹿》以及《寶蓮燈》等。中國此時創作出了一系列有深遠影響力的動畫作品,這也成為了中國風動畫發展的起源。
隨著“文化自信”的提出,我國動畫產業也呈現蓬勃發展之勢,此時的中國風動畫也融入了新時代的含義,它以中國元素為題材形式,逐漸進入到大眾視野,中國風的構建也逐漸成為了創作者主要描繪的風格,“中國風”也因此成為一種潮流。今天的中國動畫是一種以中國文化和東方文化為基礎,適應全球經濟發展趨勢,具有獨特魅力和個性的藝術形式。要使“中國風”動畫的表現形式具有藝術性,就必須將傳統民族文化融入其中,這是一種含蓄的生活狀態和情感表達。任何與中國風風格相關的動畫作品都是一種“表達”藝術,這與西方的“復制”藝術不同。
首先,題材的選擇具有中國風的特征。無論是《鐵扇公主》《大鬧天宮》還是《寶蓮燈》,這些在中國動畫史中被人熟知的經典作品,它們的題材都選自流傳千古的中國神話故事,或者是一些民間故事、古典小說等,不僅這些知名作品,還有很多出自《山海經》等其他富有靈異奇幻的典籍。總之,“中國風”動畫的題材離不開這些帶有東方神秘色彩的中國傳統歷史文化。
其次,在繪畫風格上受到了中國繪畫風格的影響。人們在看動畫時很容易區分出日本動畫和美國動畫,因為兩者風格迥異。日本動畫細膩、柔和、溫暖,美國動畫線條簡明、干脆。而中國學派的美術風格源于我國的傳統繪畫和壁畫等,有著中華民族獨特的審美風格。因此,在繪畫風格中常常有歷史古跡的痕跡。
最后,中國風動畫有著自身獨特的音樂風格。音樂在劇情發展和人物形象的塑造中都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畫面的完成少不了音樂,帶有中國特色的作品時常采用我們獨特的戲曲和民間音樂,比如鑼、鼓、嗩吶等,隨著“叮咚鏘鏘鏘”的音樂響起,一股濃濃的中國藝術氣息撲面而來。
情感符號生成:視覺留白與聽覺留白。尼爾·波茲曼在《童年的消逝》一書中說:“一種信息傳播的新方式所帶來的社會變遷,絕不僅僅止于它所傳遞的內容,它本身定義了信息的傳播速度、來源、傳播數量以及信息存在的語境,從而深刻地影響著特定時空的社會關系、結構與文化。”可見,動畫中的情感傳播在當下依然有研究價值。其中,符號生產是傳播過程的開始,也是打造情感共鳴和共享空間的關鍵因素。傳播學中通常將符號視作傳播的基本要素、傳遞意義的載體。其中情感傳播則以情感為基礎,借符號來傳遞內容當中的情感要素。
首先,視覺的“留白”不僅推動劇情的發展,同時也是情感符號生成的來源。從上世紀三十年代開始,中國動畫開始重視畫面背景的作用,主要采取“留白”的方式。“留白”是國畫的常用手法,構圖不宜過滿,否則就無法營造“虛實相生”的畫外之境,這種手法在動畫電影的背景設計中應用較廣。
以鄭午的《識途》為例,開篇黃沙漫天黑云壓城,畫面整個上空“留白”,給人寂寞蒼涼之感,天地之間的廣闊令人頓生“蒼茫大地何處是歸處”的悲愴。在畫面構圖中,城池的畫面處于中下方,整個場景大面積“留白”,上空的風沙飄渺給人一種空曠、悲涼之感。人物出場時背后的煙塵更顯凄涼,有一種古代水墨畫中的寫意風格。一排排燈火與寒梅在一起,左側的“留白”更能給人由近及遠的一種無盡延伸的感覺,燈到梅花的變焦手法模擬了人眼的視線轉移。在女子化妝的過程中也采用了大量的“留白”手法,胭脂盤上方的“留白”和人物局部的特寫,都更加突出細節,很多鏡頭都給人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感覺,留給人們無限遐想的空間。這種“留白”手法,使得劇情發展的前后細節產生對應效果,比如在后半部分紅妝換喪服時,對主人公鏡頭特寫的描繪,“留白”場景的運用很好地起到了空間轉換作用。在回憶與將軍分離時,“留白”部分模擬了視線被窗簾遮擋的效果,描繪出欲罷還休的感覺,此時將軍面部的“留白”,恰巧昭示著將軍無法歸來,記憶中逐漸模糊的臉,情感表達含蓄而悲愴。
其次,聽覺的“留白”也是情感符號生成的來源之一。此處同樣以鄭午的《識途》為例,背景音樂采用馬頭琴,抑揚頓挫的節奏表達可圈可點。馬頭琴的配樂表達出了悲壯之感,壓抑沉重的感覺令人窒息,很好地詮釋了“古來征戰幾人回”的決然。在等將軍歸途前一夜簫聲突然停頓,這不禁讓人聯想到塞北孤寂出征時,蒼茫而又無助的情感填滿了每一位等待者的心,家中壯士征戰沙場,而這綿延不絕的牽掛一旦斷了心就空了,只剩下塞北蕭瑟的風聲。情緒的調動離不開音樂節奏的烘托,音樂與鏡頭的配合往往可以為觀眾帶來沉浸式體驗。隨著情節的發展,畫面當中紅白影調意味著氣氛開始轉變,燈紙的燃燒忽明忽暗,此時馬頭琴聲的低吟與停頓令人驚嘆,音樂的“留白”詮釋了內心痛苦達到頂峰,悲慟萬分卻無法釋放,達到了“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情感表達。在幾乎不展現女主全貌的情況下,音樂配合發絲的垂落、眼波的流轉、體態的輕微運動以及最后褪下喜服現喪服的情節,將古典傳統漢族女子從體態到心靈美的東方意蘊展現得淋漓盡致。
情感傳播路徑:網絡互動表達情感。在情感符號生成之后必然會觸動觀影者的情緒,而這種情緒抒發的平臺與方式也會成為一種情感傳播路徑。情感傳播在實際生活中是最容易實現的,當觀眾聚集在封閉的觀影場所時很容易形成情感傳播鏈條。當同一空間某位觀影者哭或笑時,會引起周圍其他人情緒的持續波動,但同時也會受到物理時間和空間的限制。然而,在網絡空間中,盡管人們的情感共鳴不如現實中那么強烈,但它已經打破了物理屏障,任何看過影片的人都可以隨時參與網絡討論,表達自身情感。這種傳播方式可以通過自我表達引起其他觀影者的認可,從而引起共鳴達到情感傳播的效果,而這種互動共享的網絡傳播平臺,也可以更好地促進內容與情感的高度統一。
《識途》的背景為漢武帝十三年西征匈奴時期,舉國男丁凡年十六者征,致使妻無夫,子失父。十五年后冬夜,征而歸,迎軍時,妻以紅裝裹素服持燈而待,著紅裝,立紅幡以迎凱旋,裹素服待歸夫之尸骨靈柩。然而風沙漸起待歸時,歸者寥寥無幾,彼時雪起,老馬識途人失途。馳騁沙場的梟雄未歸,月影燭光下只剩虛無,識途之馬鞍上的人早已不在,期待隨著飄零星火而落空。這種情感的表達觸動著每一位觀眾的心弦,紅裝相迎與單薄縞素成為情感傳播的符號。主人公手中早已燃盡多半的燭火悄然落下,讓人聯想到無情的戰爭使多少戰士與家人陰陽兩隔,也將多少相思斬斷于滾滾黃沙。觀眾在網絡平臺就可以通過彈幕的形式來參與討論,表達實時觀點和情感訴求,具有及時性和參與性。
塑造“國風”文化認同符號。社會學家蘭德爾·柯林斯提出了情感傳播的互動儀式鏈理論,據此,中國風動畫在發展過程中應當塑造文化認同符號。為了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應當以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為主線來進行創作。“情感”是優秀作品得以廣泛傳播的重要因素,而民族共同體意識能夠形成更加強大的精神合力——對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認同,這種情感導向能夠形成中華民族的內在凝聚力和根深蒂固的精神支柱。情感傳播不僅具有激發個體情感、引起情感共鳴的情感屬性,也具有明顯的社會屬性。優秀的作品能夠通過高度的情感鏈接與認知符號,引起群體關注度上升,對內容的二次傳播起到促進作用。
以短片《萬華鏡》為例,該片是清華大學美術學院2021屆本科生周方圓的畢業設計作品。全片雖只有2分50秒,卻融合了五十六個民族的服飾群像,具有民族特色的服飾形成符號,每一個細節都有歷史依據,具有深厚的文化意蘊。比如,苗族女孩頭冠上的芽,象征著蓬勃發展的生命力;白族女孩頭飾上垂下的穗子代表關下的“風”,艷麗的花代表山崗上盛開的“花”,帽頂的潔白是“蒼山雪”,彎彎的造型是“洱海月”,這樣的元素合并起來代表著“風花雪月”的美好含義。作品對于民族代表元素的使用讓人眼前一亮,傳統服飾的特征有著獨特的美感,在展現中國的風俗與文化的同時,包含著中國風格的鮮明特色,展現出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與深厚的歷史底蘊。在新媒體時代與傳播模式變革之際,創作者應當發揮網狀傳播模式的力量,促成傳播行為在更廣泛的群體中的持續性,從而形成完整的“認知—情感—行為”鏈條。
再如,中國傳媒大學動畫數字影視學院王雅卿的畢業設計作品《春困》,在轉場的設計中采用了《千里江山圖》的色調作為背景,兩只白色蝴蝶的漸入成為視覺引導將兩位主人公聯系起來。在《春困》中人們不難看到對繪畫技法知識的汲取,天空和湖水的顏色也沒有采用傳統藍色,而是采用低飽和度赭石色鋪底,與之對比的是兩岸“荷花”和水中“紅鯉魚”,其色彩隨著畫面層次越高越明艷。在游船轉場時,運用了移步換景的散點透視技法。此外,女孩“入夢”時,通過“梅蘭竹菊四條屏”的構圖模式,將人物的靈動和穿越時的歡愉表現出來,也體現了在動畫中對傳統繪畫的繼承與發展。
從普世價值中構建中國動畫體系。2019年,《哪吒》與《白蛇:緣起》共同沖擊奧斯卡最佳故事動畫長片與最佳國際影片獎,但最終未能如愿,可見中國動畫還未找到國際主流普世價值的關鍵點。近些年的國產動畫電影內容均來自于古典故事人物,國內觀眾沒有背景知識盲區,能夠很好地理解片中含義,但中國動畫在“走出去”時卻恰恰忽略了這一點。相反,皮克斯在2020年推出的暖心動畫《心靈奇旅》卻廣受好評,影片描繪了人們在成長過程中對“自我”探索的過程,從而發掘人生的意義與價值。這樣自我斗爭的經歷是所有人在成長中都會遇到的,因此觀眾更容易理解影片的價值理念。
盡管這些年中國動畫取得了有目共睹的成就,制作技術也日益成熟,但奇怪的是始終未能進入國際視野,難以得到世界觀眾的認可。究其原因,根本在于中國動畫尚未形成自生體系,時常有日韓風格的影子,因此創作者應當充分挖掘本土文化風格、精神內核與人物造型特點,將“中國動畫學派”風格繼承發揚下去。中國動畫經經歷過輝煌的時代,其優秀作品無一例外是對五千年文化精髓的傳承和發揚以及對民間藝術傳統和獨特審美、意境的再現。我們希望中國動畫創作者能夠創作出更多既具有中國特色、中國風格,又具有國際包裝、國際風范和體現全人類共同價值訴求的精品,讓“爆款”成為常態,讓我國的動畫產業能夠越來越繁榮,讓中華民族文化能夠擁有更強的國際影響力。
優秀的動畫作品離不開創作者對生活的認知,不同觀賞者在理解其含義時也會受到個體審美經驗的影響。動畫產業作為一種文化軟實力,它所帶來的經濟效應和社會影響是任何一個國家都不能忽視的。由于疫情的影響,人們線下觀影頻次不斷降低,移動端的傳播方式更容易被大眾接受,因此如何建構具有中國韻味的動畫藝術風格,怎樣將中華民族美學以更加便捷的方式傳播下去成為當下需要思考與解決的問題。挖掘歷史中的故事,將其融入到動畫中,并賦予其精神內核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只有講好中國故事,才能把國產動畫推出國門,走向國際。此外,民族文化與國際化的融合,并非要成為別國動畫的復制品,而是以開放、包容、吸收的姿態,將民族文化推向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