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黎明
1
雨停了又下
人一去不返
梅花那么香
香得萬事皆空
段巍悄然離世,留下的春天竟是如此浩蕩而寂靜:“梅花那么香,香得萬事皆空。”在他身后“雨停了又下”,而“人一去不返”。
對世間的眷戀,沒有誰比他描述的那樣真摯:“相遇、離別,相遇是為了離別。雨一次次到來,帶著最初相見時的陌生”;對生活的熱愛,沒有誰比他描寫得那樣微妙:
“年輕時,我曾經為一把雨傘多次哭泣過。它冒雨來、頂雨去,遮著傘下的那個人……已經想不起那人的面容甚或性別,只記得他臉色潮濕、不健康,留著長長的頭發……他進入傘下,又從那里離開,最終去了一個燦爛之地……此后多年,在一間屋子的窗下,那柄蒙塵的雨傘,一直無法釋懷于他,無法忘卻
那些雨天的記憶……” (段巍日記)
恍然之間,那“燦爛之地”竟是隔世之光。他轉身離去,從此杳無音信。也許他并沒有走遠,只是暫且隱身在某一首詩中,或者側身于某個街口的拐角處。那留在傘柄上的體溫,雨傘上垂掛的雨滴,就像他尚未說完的一句話:“我說了那么多,最想說的卻是,無論如何理解,不如保持生疏。”
——仿佛一部傳記片。畫外音在耳邊響起,段巍用溫和的語調講述過去的經歷:“親愛的,很久以來,我的生活和你的幾乎沒有什么不同。我和你一樣每天上班、下班,我的住所也有幾扇門窗、一些桌椅和一臺電腦,書架上放著同樣名字的幾本書。我們吃著差不多的食物,甚至喜歡同樣容貌的異性。當然,最重要的,我們在同一個時間片斷里,在里面吃喝、衰老,有時想象著另外一些片斷的事。”——讀到這里,不需要我再去描繪他的音容笑貌。段巍的自畫像躍然紙上。那個高挑的一米八的身軀,內心溫潤如玉,性格溫厚,散淡而儒雅。
盡管打著傘
他還是擔心
前方飄來的雨
把信打濕
(段巍《雨中來信》)
段巍對事物的感悟——皆因他經年苦吟所得。傘和雨——曾是西子湖畔一對寂寞的情侶。冥冥之中,每一次相逢都像是奇遇。人與詩的相遇也是如此短暫。他走得這樣突然,留下詩篇代替他繼續未竟的愿望,雨窗下的水滴,像風鈴輕輕搖蕩。
那個雨中的身影——從此定格在2019年10月的某一天,時光靜止,化作記憶中的一種植物、一朵花、一片葉、一陣風……雨窗下的目光穿越塵世,久久地注視著這個世界——
“很多年來,在我上班的地方有一扇窗子。窗外能望見對面的樓房,樓頂露出一棵楊樹巨大的樹冠,它有時豐滿,有時蕭疏,應和著四季輪回。我常常凝望著它,感到時間的停滯。”(段巍《雨窗下·后記》)
2
段巍的寫作始于大學時代,早年留存下來的作品寫于1988年,名為《花園》。段巍稱之為詩劇:“……比光線更輕的影子,讓我看見,陽光牽著她的女兒們,走進花園。”
1988年是個不尋常的年份。這一年,段巍在人民大學歷史系讀書。我從人民大學官網上搜到歷屆畢業生名錄,歷史系1987級:段巍——這個名字赫然出現在35人之首。那時,八十年代的文學大潮已接近尾聲,“崛起的詩群”被流派紛呈的“新詩潮”取代,校園詩潮更是波瀾起伏。段巍也在寫詩,但與那些“詩潮”無關。他沒有隨波逐流,讀自己喜歡的書,寫感興趣的事。大學期間沒有加入文學社團,在漫長的寫作中,也沒有加盟過任何流派和圈子。這是否意味著段巍對待寫作的某種態度呢?或者說注定了他寫作的格調另有追求。段巍用這樣一段文字記錄大學生活:
“現在回憶,那時的北京比現在要單純些,有不少破衣爛衫的人擔憂國家的未來,有不少人情緒一直非常激動,整天喋喋不休地說著什么。學校伙食質量很差,但空氣質量不錯,后來我離開它時,身體單薄,但腦子里確實裝了一些東西。”(段巍《我的人生,我的詩篇》)
我認識段巍也是1988年。那年春節,詩人曹宇翔回鄉探親,一天下午老曹來我家,說是有幾個大學生約起,去城東的河灘上看月亮,在一群還鄉的大學生中間,段巍顯得格外出眾。那晚我們騎上單車,穿過鐵路橋洞,躍上兗州城東的泗河大堤,俯身沖向寬闊的河谷,月亮升起來了,結冰的河水反射著不太真實的光,恍若幻覺。大家玩得很開心,唱了很多歌,不覺已是深夜。
兗州城東這個地方,唐代稱為“魯門”。早在一千多年前,李白在此寫下了“月出魯城東,明如天上雪”。我記得那晚有兩個叫不上名字的女孩,一個皮膚黝黑,一個臉龐蒼白。回去的路上,街上的路燈都已熄滅。路過郵電大樓,馬路上的月光,如同稿紙上的筆跡清晰可鑒,一封《冬夜的信》打上了那個年代的郵戳。
段巍最初給我的印象可用“翩翩少年”來形容。身上彌漫著那個年代大學生特有的氣質。與他人不同的是,這種“氣質”由表及里,在他臉上呈現出一種清純,如同一本新書那樣引人注目。那時候我剛剛離開礦區,習慣了粗獷的環境,接觸的年輕人多是簡單而沖動。段巍帶給我一種明快的好感,如讀到了一本喜歡的書。
人的相識有時就是相互打開的書。在未來的日子里,我和段巍成了書友。段巍的閱讀別有情調,那些常掛在人嘴邊的暢銷書,如《生命不能承受之輕》(米蘭·昆德拉)之類的,他不屑參與談論。倒是像《陰翳禮贊》(谷崎潤一郎)這樣的冷門讓他津津樂道。段巍年輕時愛讀杜拉斯的《物質生活》而不是《情人》,前者是杜拉斯私密生活的隨筆,而后者是作家虛構、帶有自傳成分的小說。段巍的閱讀興趣從中可窺見一斑。他的閱讀算不上“高冷”,卻帶有個人的隱秘性。大路邊的時尚讀物,一般入不了他的法眼。
從段巍的詩中隱約可見閱讀對他的影響。他說過:“我這一生,什么也沒有經歷,只是度過了一些白天和黑夜。”——這使我想起費爾南多·佩索阿的詩:“讓我們把一生當作一天來過,全然不知,生前、生后,皆是暗夜。”二者相比較的話,我感到段巍的表達因包含玄學之道而顯得更為灑脫。
段巍對于漢語經典的讀解很有天賦。或許他讀的是歷史系,史書比文學課更精彩。對此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偏好:“我喜歡的詩人大都在古代,比如:陶淵明、王維、晏小山。我讀陶淵明、王維、晏小山的詩,感到自己的膚淺和滯重。我不可能擁有他們那樣的嗓音和語調。”如果以為段巍沉浸在“古代的生活”那就誤會了。他只不過喜歡這種“嗓音和語調”,就像“窗外的雨”或“雨中某個場景”。
在一首《2007年10月23日,寄庾信》的詩中,他再次寫到雨——那雨不是來自一千五百年前的某個朝代,而是當下、眼前,此情此景——一個日常的下雨天。而這時,沒有比一個寫信的人更能專注于自己的內心,更易于向外界敞開心扉。“我缺少處世之道,有時,在街上遇見熟悉的人,我會感到抱歉。仿佛他們一直在那兒等我。”由此,他觸景生情,感懷往事:“生命是這樣一件事——你可能不喜歡,但必須完成它。”
寫信如同寫詩,但庾信并非讀信的人——他只是個信使而已。很多時候,段巍寫的信并沒有寄出,收信的人只有自己。這就是他說的“有些人一生都在雨中,從年輕到暮年,一直懷著和世界相遇的恍惚感”。
在傳統和現代之間,段巍自由地往來,這得益于他潛心的閱讀。深夜里,一本書和一扇窗構成某種神秘的隱喻。他站在窗前發呆、沉思,感受到外面世界的吹拂:“四季是一棵樹,世界最終呈現為一扇窗戶。”(《回憶》)
窗戶一直是他驚異的事物之一,他稱之為“一種靜止的運動,或者是一種別的什么”,窗戶因此成為他記憶的方式、思想的原點:“當我們出門在外,窗戶仍停在原地,流動著光線和風。”(《窗戶》)人不可能帶上“窗戶”外出,但可以帶上一本書去旅行。
買了一本書,留待途中消遣
憑窗而坐,無所等候
車票夾在隨便兩頁之間
(段巍日記)
段巍樂意做這樣的事——那些不為人注意的小細節,成了他單調的生活中一段段浪漫的插曲。
1998年秋天,我到省城一家報社打工。每周往返于兗州和濟南之間,有時和段巍約在一起回家。冬去春來,那些同行的經歷,就像窗外的參照物,在人生旅途上一晃而過。每次都在同一個站臺見面,像不期而遇的熟人點頭示意,上車后挨個車廂找座。然后在車廂連接處抽煙、聊天,車速似乎比平時快了許多。兩三個小時的路途,感覺就是幾支煙的工夫,車過泰山,暮色降臨。“像火車上的人那樣交談,整整一個下午,我們蜷縮在各自的身體里,空氣中并沒有什么值得抵抗”。
多年之后——那輛慢車緩緩穿越我的夢境,駛向另外的空間。
當鐵軌發出顫抖
我知道它正在經過
一座空氣中的橋
一些事物在中途離開
另一些還在跟隨
我的行李越來越輕
(段巍《風吹向相反的方向》)
年輕時,我和段巍有過一段密切的交往。記得那年夏天的一個凌晨,我們從永定門火車站下車,徒步16公里走到了朝陽門外的十里堡;記得那年秋天的午后,我們游孔林一直呆到天黑關門,最后翻墻出來,騎車回家已是凌晨;還有那年雪天,我們哈著熱氣走出小酒館,在燕子山路邊的雪地里背誦阿赫瑪托娃詩句:“世界上不流淚的人中間,沒有人比我們更圣潔、更純粹。”
——那些徹夜的交談,盲目的奔跑,想起來有些惶惑,又深感幸運。段巍是個喜歡安靜的人,與之相處會感到心平氣和。有一次我們坐在一起喝茶,半天沒有說話,誰也不感到沉悶,相反周圍的氣氛卻讓人輕松、愉悅。街上人來人往,屋內能聽見翻書的聲音,窗戶上的玻璃,隔開了外面的喧鬧。
前些年,段巍有意把寫過的詩文,整理編印了兩本小書。一是詩集《雨窗下》,二是散文隨筆集《早春的信》。我收到段巍的書,已是丙申年新春。年后不久的一天,段巍來我家送書,他說換了新的工作,文學暫且放下。我知道他除了寫詩,還有更雅致的興趣,他喜歡研讀書畫。“我對純粹的文學寫作興趣日減,就把過去這些文字整理一下,來作一個告別。”盡管他在后記中如是說,但我相信他不會輕易放棄寫詩。
中年之后的段巍,看上去沉穩從容,內心更為堅韌。
那一次見面好像從未有過的匆忙,以往段巍到我家總是要聊上小半天,談談最近讀過的書,背誦新寫的詩。而這一次卻有些生疏,寒暄幾句就走了。他從我家離去的身影,就像走進一場雨中——那天是否下雨我已記不得了。不過,他轉身離開時好像帶了一把傘,那背影比往常遲疑了許多。沒想到這一次見面竟是永別。之后多年我們再也沒有相聚。
讀詩思人,我時常想起這樣一段話:“生命不過是長長的雨天,而身體是一把給這天用的傘……”(《一把雨傘給這天用》,威廉·格納齊諾)
3
談論段巍的作品,我想盡量避免使用“詩人”一詞。他說過“我不想成為一名詩人,而是想和詩歌保持一種平行的關系”。我以為這種“平行的關系”是一種距離。段巍又說,他不想發表自己的詩,原因是舍不得把贈給自己的禮物送走。他把寫作當作心靈交流的方式,而非抒情言志的工具。
段巍說他更喜歡國畫,年紀再大些,就做這件事。想畫出金農或陳曼生那種畫來,那時可以賣畫為生,每天反復地畫著一些魚、花、石頭、竹子,直到某一天起身離去。段巍有這樣的想法,我以為,其實是想表達一種美學態度,相對于寫作他更愿意選擇詩意地生活。
在段巍看來,詩是他的私密收藏——是他的日記、隨筆、札記、信箋。“此刻,他靜靜地躺在抽屜里,那人的名字,永遠停在了信封上……將有更多的灰塵落下,更多的時光荒廢,更多的寂靜聚集到這里。”(《一封沒有寄出的信》)換而言之,詩歌是他的生活秘史、精神傳記。
“近日我常聽古琴,感到每一弦、每一撫、每一聲琴音里都是‘天、地、人’的交匯。就像古人的心境,雖為一己的哀樂、人世的悲歡,卻無時不連接著浩莽的宇宙。這種浩大,今天已經完全看不到了。”(段巍日記)
段巍崇尚古人的風格,而他寫的卻是現代詩。他的詩與那些名聲喧囂的詩人有天壤之別。與那些自視清高的“詩人”也扯不上關系。他寫的隨意、放松、低調:“今天上午,我把南面的窗臺擦拭干凈,把書桌也清理了一下,等待降下春天的灰塵。”(《段巍日記》)偶有所思,信手拈來。他寫廚事:“廚房水池里堆積的盤子,像一摞摞云彩,一會兒,我就把它們沖入下水道。”
表面看上去很傳統,骨子里卻深具前衛意識。活在當下,思接千載:“烏云過后,天上只剩下朵朵水痕。”(《記事》)仿佛懸空的水墨在宣紙上留下想象的空白。
在這個極盡奢華的年代,謊言、廢話也能成為消費品。段巍所能做的,是用極簡的語言,輕微的修辭,降低分貝,在低碳模式下生活、寫作。為此,他放慢句子的節奏,降低了詞語的光亮:“深夜,電視的音量調得很低,一些人在屏幕上活動。我在客廳里抽煙、喝水,聽見汽車碾過外面的街道,這簡單、乏味的細節背后,是消散的聲音或氣味。聲音越小感覺越強烈,如深夜里滴水的回聲。”(《段巍日記》)
客廳里的低吟和廣場上的朗誦不可同日而語。辦公室里也能“聽見打字機輕輕地叫喊。”段巍已在嘈雜中學會了辨別音質,并找到獨特的音色。正如他在博客日記中寫道:
“……除了荊軻,項羽、曹操的那些短歌。我一向不太相信慷慨激昂的聲音。宋朝另一位詞人姜夔也是個懂聲音的人,音律諧婉,疏朗有致,宜在花前月下、山水庭院間伴洞簫吟唱。”
如此看來,樹木和植物的特點似乎更符合段巍的性情。有些句子就像精心種養的植物,每天長出新的葉子。“動物有一種復雜的氣味,地球上最單純的就是植物。”(《漢柏》)相對于動物的欲望,植物活得簡單,有陽光、空氣和水就能生存,這一點更接近于人的精神需求。為此不難理解段巍為什么說“和人相比,植物更接近佛心。”
所有的樹木都向陽而生,即使是喜陰植物也有趨光的一面:“客廳里,一盆植物擺放了多年。它是喜陰植物,通過電燈產生光合作用,在夜深人靜時,獨自下雨,灌溉自己。當家中無人,它發神經,嬉戲,在鏡子里看見,自己的蓬亂和憂郁。”通過電燈產生光合作用——這樣清心寡欲的詩句——無疑是對物欲時代的對抗。
在他的眼里:“詩人的詩、書法家的字,都沒什么意思。現在流行種植的那些觀賞植物,如蝴蝶蘭、龜背竹、發財樹之類,也沒什么意思,還不如在盆里養些小草耐看。”從“仿生學”角度看,詩與畫的關聯,如同植物和動物,詩模擬動物的聲音,畫借用植物的色彩。光影轉化、日月交替,所謂畫中有詩、詩中有畫,段巍自己的看法:“可能因為繪畫無聲,更接近隱逸之道吧。”
段巍在詩學上堅持了主流之外的一種傳統。他深諳漢語之美,精通文體之道。將札記、隨筆、日記、書信等形式巧妙地融入詩歌,實現了詩文互通,角色轉換,是智慧的詩者,也是博學的散文家。他厭惡平庸,沉入寂靜的時空,領會參悟之道。把古典的隱喻譯成“離別是時光中的一次靜止。”(《渭城曲》)同樣也把古詩的“絕句”說成是空氣中的鳥籠。段巍遠離名利,甘愿做一個隱逸的寫作者。他用一種干凈的文字清潔內心、打掃頭腦,就像雨水洗滌大地的灰塵。
4
段巍生前發表的文字寥寥無幾,在當下詩壇“段巍”這個名字是陌生的,讀過他作品的人并不多。上世紀九十年代他用“海若”這個筆名(他女兒的名字)發表過幾首短詩。段巍沒有投稿的習慣,他發表在《人民文學》(2002年第12期)雜志上的散文《扇子》,還是我轉給編輯的。那些用方格稿紙謄寫的年代,我們有過頻繁的書信往來,段巍的筆跡曾是那樣親切而熟悉。
后來,段巍迷上了博客寫作,他用“枕書齋”“雨窗下”等網名,在虛擬的空間里漫游。這個隱匿在自己文字背后的人,把詩文寄養在博客里:“這些詩像一個秘密,一直在電腦里凌亂地保存著,它們像欠缺現實情節的日記,像一個人制造的溟沐細雨……”博客曾是他的托兒所、檔案室,也是他的心靈安居之所。“這個博客之于我,相當于一個儲物柜,像腳總要放進鞋子里。”有時候,讀懂一個人的文字,也就找到了他心靈的密碼。
縱觀段巍的一生,寫作貫穿他生命的每個階段,除了工作和生活,他把才思投入到了對文學的熱愛。讀書、寫作成了業余生活的主要內容。他說“我在詩歌中獲得寂靜和休息”——這種“寂靜和休息”涵蓋了他精神生活的全部。相對于他的履歷,作品是他一生中最精彩的華章。尤其是生命的最后階段,他愛惜自己寫下的文字,反復推敲每個詞句,用挑剔的眼光,審視自我,完善文本。時光彌足珍貴,一分一秒都值得珍惜,塵世在他的眼里變得柔美無比。
這個春天,我指著飛鳥說
“這是飛鳥”
我指著柳枝說
“這是柳樹”
我想重新辨認它們
這個春天
我想給自己
起一個新的名字
然后對他說
“你的生活是新的”
這個春天
我想繼續保留
寫詩的習慣
想更加愛一些人
不論春光多么短暫
(段巍日記)
因為春天的到來,人間煥然一新。如果能夠重新來過,他想對每個事物重新命名一遍。他想重新辨認“飛鳥”和“柳樹”,給自己起一個新的名字。這個春天,他想保留寫詩的習慣,更加愛一些人。無論春光多么短暫,生命值得好好珍惜——這充滿深情的詩篇是段巍留給讀者最好的禮物。
詩是生命存在的另一種形式,是生命向往的澄明之境。在澄明和敞開之間,必然有一個遮蔽的過程。段巍告別“雨窗”,走進春光,他的詩歌向著澄明“敞開”了。詩人與詩歌同在,春光里的詩歌照亮了他遠去的影子。
又一年的春光來臨
天空日漸繁華
在新生的樹影下
我凝視著自己的影子
陽光從一側過來
照亮我去年的遲鈍和空虛
(段巍日記)
他在春光里流連忘返,“操場邊的柳樹已經返青……鳥兒長出新的絨羽”,他內心深處萌生了不同往日的詩情:“我也換上輕薄的衣服,到街上轉一圈,到處是重逢的臉龐。”(《春光》)當生命的終點來臨,他看見的一切都是新的。每一次遇見都是重逢!每一次重逢都是新生。
妹妹段梅,陪伴病痛中的哥哥走完最后一程。她對我說:“別看哥哥在寫作上那樣細致入微,然而,對自己身體卻是粗心大意。病了很久,撐不下去了才去醫院。從查出病到去世100天。哥哥走得太匆忙了……”
緩慢的時光戛然而止,對一個散淡之人來說,時間突然變得殘酷而窘迫。“我們不得不潦草地度過一生。但此刻,請珍重每一秒!”如果一切還來得及,段巍最想做的是什么呢?
他牽掛的是親人,放心不下的,是他寫下的文字。他說過“假若將來出一本詩集,我會在扉頁上寫:這些詩找到我,暫時聚集在這里。總有一天,它們將全部飛走,只剩下空白紙頁。”
段梅含淚整理出哥哥留下的全部遺作。妹妹說,哥哥他柔和、善良、溫暖、多情,對這個世界懷著深深的抱歉……不適應體制,為了生活,卻不得不在體制里呆了這么多年……他對中國古代詩歌、書畫深深迷戀,并從中得到心靈的慰藉和解脫。
段巍作品的藝術價值,留待時間評判,留待后人評說。海德格爾說過:“一朵花的美麗在于它曾經凋謝過。”然而,段巍這朵詩歌之花,尚未完全綻放,對更多的讀者來說,他是白晝里的星辰,亟待發現者為之命名。
我對段巍的作品,比對他本人還要熟悉。我們之間的往來,更多的是“詩歌在場,詩人缺席”。就是說讀他作品的時間,比相聚的時間要多。段巍不光寫詩,還寫抒情散文、讀書隨筆、書畫札記,等等。他師承高古,嘗試用一種新的語言、句式,構建一個詩情畫意的世界。在他那里,雨天構成了獨特的語感、空靈的情境:一個燈光下賞花的人,不用刻意追求語言的極致,生活的細節渾然天成,無須雕琢。“燈下觀竹,新生的枝葉,真好看。”(《燈下》)
我知道有一種深入靈魂的詩歌,不用大聲,只可默讀。段巍就是發明這種詩歌的人。
因此,段巍的詩具備這樣的特質,百讀不厭,歷久彌新,值得反復閱讀,讀得越多越能感受其持久的魅力,同樣經得起時光的打磨,時間愈久遠愈能發現不可模仿的個性。段巍是詩人中的詩人,他的詩是詩中的詩。他的文字天然、純凈,如雨后的空氣,耳目一新。常讀這樣的詩,會讓浮躁的心頓時平靜下來。
那些詩看上去并不晦澀,但若想讀懂也沒那么簡單。每每讀來都讓我的目光回到書卷,沉浸在閱讀的喜悅中。“夜晚最好的事是靜夜思,然后是讀你,讀你的屋宇、庭柯,讀你在路上遇到的荊棘、雜草、廢墟。因為一切都在時間里,所以美好;因為一切都將消逝,所以滿足。”
雨天讀詩,憶起段巍,我想起余華在《在細雨中呼喊》中的一句話:“我不再裝模作樣地擁有很多朋友,而是回到了孤單之中,以真正的我開始了獨自的生活。”無論如何,我無法完整地講述段巍的故事。
當我在公園里散步,或者外出旅行,回憶就像一場雨,在我的生活里時斷時續。詩就是那樣一種“輕”的聲音,把記憶中的人喚醒,他告訴我“小雨點——打在手臂上的,比打在手上的更涼。”而今,那個蘸著雨水寫詩的人,已和我分屬不同的維度。“悲歡離合,難說究竟,前途未卜的依舊是那個雨天。”(段巍日記)
在湖邊,看到很多的荷花
沉沉霧霾里
我感到,我欠這些紅花翠葉
一個恩情
想起許仙的借傘之恩
悲歡離合,難說究竟
前途未卜的依舊是那個雨天
5
段巍的詩無疑是當下罕見的文本。這與詩壇無關,與刊物發表無關。這些詩珍藏在筆記本中,在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中間傳閱,或者偶爾被他貼在博客上,不幾日又被他刪除了,就像一場雨下過之后,留下清新的空氣。
博客里的空白,如一扇窗,打開又關上。
有那么幾年,我家的電話鈴聲會準時響起,那是段巍打來的,午休或深夜十一點,他在處理完公文后,開始撫摸筆記簿上的詞語和句子,然后一行行讀給我聽。那平順、柔和的聲調,縈繞在耳邊。如今他的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遠……隔著一首詩,一扇窗。雨中的電話線,時斷時續,很難再聽清什么了,窗外雨水滴落在樹葉上,一個模糊的身影,在窗前拍照,細數玻璃上的雨滴。
又是一個臘月。我漫步在少陵公園,在冰涼的空氣中聞見臘梅的幽香。想起段巍的詩,想起我曾經寫下的句子:臘梅花,臘月亮,哪個更冷,哪個更香?我有一首寫給段巍的詩,發表在《揚子江詩刊》2012年第3期。抄錄于此。
吾友,深夜來電話聊天
這位崇尚魏晉風骨的兄弟
在文山會海中加班
苦熬。已是青絲斑白
常在電話里讀詩。如:“梅花中
有一個人早年的嗅覺……”
我沒有告訴他,今晚散步
從空氣聞到:少陵公園的臘梅開了
更未言及心中的秘密
日采三五朵。泡茶
今冬,彌漫著臘梅的香氣
(王黎明《梅花》)
段巍喜歡梅花,我偏愛臘梅。相近的趣味也有明顯的差異,對詩歌的審美我們同樣保留了各自的看法。最近幾年,我和段巍幾乎失去了聯系。我丟失他的電話,也沒有他的微信(這個時代,朋友之間如果沒加微信,就等于失去了交往)。但我和他不會因為聯系疏密而冷淡,我時常把他的詩拿出來讀一下,以前沒有在意的一些篇什,反而讀得更細致了。
我和段巍見面除了詩,很少談別的。記得有一次,他在詩中寫到大學時代的一段戀情,有幾首詩,我印象很深。我想從詩稿中找出來再仔細讀一下,可怎么也找不到了。我現在才知道,他把該帶走的都帶走了,該留下的一樣不少。
段巍對自己作品,既倍加珍愛又極度苛刻,懂得愛就懂得割舍,最后他忍痛刪除了大量不滿意的文字。寫詩對他來說,不是名利所求,而是存在的證據。詩人走了,留下詩篇從此不再屬于他個人。正是這些詩成為親人和朋友思念的信物。他記下的每個時間節點,都成為永久的懷念。
今天是2008年12月31日
一樣是散淡的一天
散淡的意思是
對遇到的事物
不討厭
也不喜歡
總結逝去的一年
也大略如此
段巍活在他的詩中,每一個詞語,每一個句子,都有他的體溫、呼吸、脈搏和心跳,世上很少有人能做到,把詩和生命融為一體,詩就是他的靈魂,是他心靈的植物,依附于萬物而生生不息。
段巍有許多美好的愿望,尤其是向往晚年的生活。他想“回到自己出生的鄉村,和年邁的雙親一起居住。每天在公雞的啼鳴聲里醒來”。我不知道為什么這樣令人羨慕的愿景卻指向生命的終結。事過很多天,我才得知段巍病故的消息,不是“突然”而是陡峭,他的離去如懸崖陡立在眼前。我們之間從此成為未讀之書、未經之旅。五十歲只是生命的中途,他還有許多事情沒有來得及去做。那個雨窗——時常在寂靜的時刻打開又合上,那是一部還沒有寫完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