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家雷
五代十國時的南唐國君李煜,史稱后主,是一位純粹的藝術家,書法、繪畫、音樂無所不精,尤其是以詞的成就最高,可以說是獨步當時,引領風騷,文名震古今,是我國文學史上當之無愧的一代詞宗、“千古詞帝”。他的詞創作分為兩個階段。從一國之君淪為階下囚,從醉生夢死到生不如死的激蕩變化,冰火兩重天,使他前后期的詞作風貌發生驟變。前期主要是反映宮廷生活和男歡女愛,不外乎是紅香綠玉、纏綿悱惻的格調。后期則有了質的飛躍,亡國的深痛、往事的追憶、劫后余生的感傷,皆是因有切膚之痛而發,憤懣郁結,哀傷無偽,感懷深邃,鑄成一家之言。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這是李煜人生最后的一首感懷故國的名作,震顫生命,激蕩心靈,千年以來世代吟誦,是一首每個字都浸透著亡國之淚、之忿、之愁的絕望悲歌。多情自古傷離別。亡國之恨、失國之悲、去國之思,猶如出峽奔海的長江之水,寫盡了一代詞帝的興衰榮辱,怎一個“愁”字了得。聽也心碎,讀也心碎,放筆悲號,肝腸寸斷,把人生的愁苦寫到了極致,真乃千古之絕唱。王國維說:“尼采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后主之詞,真可謂以血書者也。”
“文生于情,情生于身之所歷。”李煜的第一首真正意義上的好詞,應該是在公元975年,瑟瑟秋風之中,南唐國都金陵被大宋軍隊攻破,李煜成為階下囚,亡國北去,悲從中來,泣不可抑,在辭別廟堂的不堪時刻寫下的血與淚的不朽華章《破陣子》: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昔日宮闕巍峨,花鮮草碧成為永訣,一旦國破家亡,只有凄涼悲苦。全詞平白如話,虛實映襯,不假雕飾,文辭清朗明快,性格鮮明,而真摯的情感深曲郁結,含意深沉,扣人心弦。
歸為臣虜的日子,冷暖自知,度日如年,無處話凄涼。沒有自由,更沒有富貴與尊嚴,國破身辱,哀情哽咽,終日以淚洗面,飽經滄桑之后,他性情嬗變,今昔相比反差猶如天壤之別,深哀巨痛化作了一首首名篇佳作,令人不忍卒讀。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這一首首千古絕句,單獨看,每一個字都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但在詞家圣手李煜的筆下卻組合得那么妙不可言,生動傳神。看似信手拈來,卻恰到絕佳處,其獨特神韻和魅力,歷久彌新,每一次讀來都是怦然心動,蕩氣回腸,令人回味不已。五代十國中的這個南唐,僅存四十年,毫無疑問,就是因為這位多才多藝的后主李煜,才讓這個本來平平常常、籍籍無名的小朝廷深深地嵌入歷史,讓人們一次又一次地想起。我們有理由相信,中華民族五千年文明史中如果少了這位詞人李煜,南唐肯定像流星閃過蒼穹,波瀾不驚,了無痕跡。
再說趙佶。他廟號“徽宗”,也是一位歷史上享負盛名的藝術大家,醉心翰墨,文藝天賦卓越,成就斐然耀目。他涉獵廣泛,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一不精,書畫方面的造詣更是精妙絕倫,獨樹一幟。后世的藝術大家、文人墨客從不吝嗇給予其作品以溢美之詞。據說,在他出生前不久,其父神宗曾去觀看南唐后主李煜的畫像,“見其人物儼雅,再三嘆訝”。
趙佶一生精于書畫。書法上著名的“瘦金體”就是他所獨創的,具有極高的藝術成就,其特點是瘦直挺拔,橫畫收筆帶鉤,豎畫收筆帶點,撇如匕首,捺如切刀,豎鉤細長。這種瘦挺爽利、側鋒如蘭竹的書體,需要極高的書法功力和涵養以及神閑氣定的心境來完成,意趣天成,自然灑脫,筆勢奔放流暢,為后世書法收藏家所鐘愛。現代美術字體中的“仿宋體”即模仿瘦金體神韻而創。他創作的瘦金體《千字文》現珍藏于上海博物館,是鎮館之寶。他酷愛書畫,擅長工筆花鳥,其畫風強調細節,具有超強的觀察力,以精工逼真著稱,清麗婉轉,栩栩如生,所畫花卉能夠表現出不同季節下的特定情態。據記載,有一次,荔枝樹結了果,徽宗特來觀賞,恰好一只孔雀飛到樹下,徽宗即召畫家描繪,其中有幾幅畫的是孔雀正在登上藤墩,徽宗看后說:“畫得不對。”大家面面相覷,不知所以。徽宗道:“孔雀抬步先舉左腿!”可見徽宗觀察生活之細膩。他的傳世作品《芙蓉錦雞圖》《瑞鶴圖》等均被明清多位帝王收藏,可謂稀世珍品。
徽宗趙佶不但自己勤于創作,還特別熱心書畫的收藏與搜集,親自主持編纂了《宣和書譜》《宣和畫譜》等書籍,為后世留下了極其珍貴的美術史研究史籍。他對書畫人才的培養也是特別留心,利用皇權推動繪畫藝術發展,成立了宣和畫院,設置書學、畫學等專門學校,將當時有名的畫家都集中到畫院,是我國古代唯一為美術成立專門學校的皇帝,并將繪畫作為科舉考試項目,增加書畫院畫師的俸祿,將畫家地位提高到中國歷史上的最高位置,成為我國繪畫史上的里程碑。正是因為有了畫院,才有了大畫家張擇端,也才有了名垂千古的《清明上河圖》。他將個人對藝術的追求廣泛而深入地融入了全社會的文化生活之中,從文化史的角度來說,他是功德無量的,在書法和繪畫史上都享有無可爭辯的崇高地位。
李煜與趙佶都是藝術天才,這兩個人,作為藝術家,都是“超一流”的大師級人物。但是,如同一枚硬幣的兩面,作為國君,他們卻都是十足的庸才,治國乏善可陳。
李煜是南唐元宗李璟的第六子,本來無論如何也是輪不到他當皇帝,醉心于文學藝術的他也無意問鼎皇位。可是造化弄人,人算不如天算,他前面的幾個哥哥先后夭亡,仿佛冥冥之中的刻意安排,命運之神就偏偏把南唐的江山社稷硬硬地壓到了李煜的頭上。趙佶的命運也和李煜一樣極具傳奇色彩,既非嫡出,又非長子,按照傳統的宗法制度,本來是無緣君臨天下的,可他的哥哥宋哲宗身體孱弱,英年駕崩。哲宗無子,在一片質疑聲中,掌握軍政大權的向太后力排眾議,將趙佶推上了皇位,端王化繭成蝶變為徽宗。正所謂“做個才人真絕代,可憐薄命做君王”。
人生的悲哀,莫過于身不由己地走上了自己不愿做而必須要做的行當。往事成風,榮辱俱作煙云逝去。亡國之君是不幸的,不幸是有代價的。在藝術領域里要想取得成就,同樣需要付出代價,這個代價就是刻骨銘心的悲傷苦難。苦難是他們自己的,但綻放出的藝術之花卻是人類歷史的。昔人已乘黃鶴去,在藝術天堂里,享有毋庸置疑的崇高地位的兩位天才藝術家,在我們燦爛的歷史長河里留下了屬于他們自己的永恒印記和聲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