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魯華
散文家簡默新出版了散文集《時間在表盤之外》。初看封皮,燙金的標題下邊布滿了指向不同時刻的表盤,整齊的三橫三縱的表盤與留白,較為精準地契合了散文集的標題。然而,用散文構建時空確為一種冒險,雖然散文的文體特征已然使得散文主題的邊界一度拓展,儼然一種包宇環內的氣魄,但是散文相對短小的篇幅使其表述的主題寬長度都受到了限制。因此,能否在自己的思考中撐起一個與時間相關的時空架構,對簡默而言確實是一個挑戰。但恰如簡默自己所言:“是時間串起了我的寫作。”不管是成長過程中“人間”的“纖塵細埃”,還是人心中自然界諸種“風物”的生存狀態,抑或是“遠方”神奇的景致和神秘的文明,都在時間中駐足,而又在“表盤之外”活生生地呈現。即是說,成長的經歷、自然界中的動物植物和對遠方的尋覓構建了一個有血有肉的豐滿“時空”。而這時空的紋理處是簡默從日常生活到心理沉思的敘寫,是簡默對生命體悟持續掘進的沖動、自覺意識與沉思。當然,“時間在表盤之外”的表述是一種文學性表達,簡默的述說仍然是在時間序列中進行,只是超越了一種自然性時間觀念,對生命的體悟作為時空構建的核心。
簡默的散文有著顯明的敘事性特征,總能在成長經歷的“纖塵細埃”中發掘出對生命的思索,可謂微言大義的具體表征。簡默將這本散文集的第一部分命名為“人間”,主要敘寫了自己成長經歷中的種種物事,從兒時“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的生活”,到父親去世“催熟”了少不更事的簡默,少年的懵懂、青春期的悸動以及中年的生命沉思,皆在一點點夾雜著痛感的回憶中鮮活地呈現出來,在時間的序列中得以重組:“……在時間的標記和界定中,收集起散落一地的記憶碎片,重新拼貼、黏合、打磨、還原過往。我在重塑時間、拒絕遺忘,我的寫作也像珠璣。在努力照亮時間深處的暗淡與淺薄。”時間洪流中得以重組的生命歷程,在簡默的散文中呈現出斑駁繁復的結構,而其中簡默“夾雜著痛感”的生命體悟及其清晰的底層視野將其斑駁繁復融為了有機整體,恰如簡默坦言:“(父親的去世)我真實地感到了失怙的苦難,以及根植其上的疼痛,這給我的寫作打上了苦難和疼痛的底色,也讓我推己及人地喚起共情,將這底色延伸和拓展到社會的各個層面,各色人等。”這種夾雜著“苦難和疼痛”的生命思索及底層視野不僅讓簡默的散文打上了嚴肅的底色,并且使其視野沉入底層,關注著人世間的蕓蕓眾生。
記憶永遠是人心中曾經的夢幻,夢幻空間的構建總是建立于作者現時的文化思索。在對“人間”蕓蕓眾生的敘寫中,簡默的散文展示了兒時的記憶、鄉愁、青春、死亡等主題,甚至還有“非正常”生命狀態的展示……這過于龐雜的主題被簡默歸屬于一條“成長(記憶)”的線索之中。“人間”系列散文中還有一篇特殊的文章:《K15路車》,這篇散文表現了現代化進程中鄉土逐漸后退導致的人世無根的生存狀態,可以看作是簡默當下的文化思索,從而成就了簡默力圖從兒時到現時對生命思索的宏闊視野。
簡默善于將自己的過往細節化地呈現于散文中,而細節的構成卻超越于自我的框架推廣到了“人間”的蕓蕓眾生,使其散文看起來充滿了日常生活化的煙火氣息,但同時又展現出簡默對人生存狀態的深入挖掘。他在《三線流水》《1983年的青春期》中看似記述了個人化的童年故事和青春的萌動,但是推己及人的童年生活中又融入了“三線建設”的個體性表達。在《三張床》《三盞燈》中構設的“床”與“燈”的意象在翻檢記憶的過程中又勾連起成長的內在理路。他近乎繁復地敘寫著東方機床廠的內部結構及外部環境,探索著“物探隊”的秘密與孩童之間的關系。從勝利到剛子、到捉弄勝利的游戲,再到羅平及其女朋友,還有棋牌室下棋的女人和物探隊的“表妹”,這些人不經意間在同一時空中相遇了,相遇的那般巧合而又自然。雖然記憶重組了過往的生活,但這似乎是生活的自然性使然,抑或是有意為之?這成就了簡默特殊的散文構建模式:發散的、不聚焦的散文構建方式,使得簡默的散文看似沒有一個完整的結構,似乎只是隨意地記載著一些往事,卻又自然得無可挑剔,一個人物連接一個人物,一個群體連接一個群體,相互交織成一個個“有趣”但又充滿兒童“頑劣”的物事,時時讓人忍俊不禁。而“床”和“燈”的意象將成長的記憶具體化、形象化,同時又充滿著哲思。簡默似乎刻意回避著“三線建設”本應該有的國家敘事,從東方機床廠工人子弟的童年“趣事”中挖掘著時間的流逝和生命的流動,從自己的過往中體悟著“逝去”時光之于生命的構建過程。
生命在持續地流動。《時間在表盤之外》和《溯河洄游的鄉愁》就關涉著鄉愁和生命的持續流動。鄉愁是每一個離家游子的“傷疤”,父親從貴州走上海回山東,直到最后舉家北遷,母親沿著北遷的路線三年一次地從山東回貴州,被時間丟在表盤外而再不能相遇的晉華從山東回了家鄉青海……“他們又像一條條湟魚,溯著去時的路線,洄游故鄉。鄉愁如風一路吹打著他們,似浪一路助推著他們,伴著他們回到埋有祖先和自己臍帶的地方。他們身后拽著幼小的兒女,讓他們熟悉故鄉的山河、草木與氣息,臨走時將這些打進包袱,裝入胸中,從此做一個有根的人、渾身結滿鄉愁的人,曬一縷陽光,淋幾滴細雨,都覺得幸福無比。”在中國人心中,“家”是歸宿,是無數游子魂牽夢繞的地方,所謂“葉落歸根”“倦鳥歸巢”,它大多時候無關乎外在物質條件的好壞。在簡默的散文中,我們看到了太多吟誦“鄉愁”的細節。而對于祖籍是山東卻出生在黔南的簡默而言,鄉愁似乎更復雜一些,兒時在黔南的記憶亦成為簡默散文最重要的主題之一。
散文《時間在表盤之外》表面上敘寫了因父親的鄉愁而舉家從黔南搬遷至魯南以及隨之而來的生活變化,但時而父親的鄉愁時而母親的大米、時而黔南時而魯南、時而個人的寂寞時而守護鐵路老頭的記憶、時而體育生的荷爾蒙時而女生宿舍被燒破洞的衣服,還有新華書店高個子的女人和被迫承認的早戀……簡默用他神奇的筆觸書寫著新生活的變化和開始萌動的青春荷爾蒙。簡默的這種散文寫法被學者稱為“意識流”。事實上,我更愿意將這種“意識流”的特征理解為簡默對原生態生活的認真描摹,原生態生活所具有的偶然性、非邏輯性特征在簡默的散文結構中高度呈現、還原,達到了日常生活與散文內容、散文結構同構的文學創作境界,從而使得簡默的散文具有著強烈的煙火氣息。然而,簡默對煙火生活的敘寫并非僅僅像“新寫實小說”脈絡中的“一地雞毛”,而是于其中體味著日常生活的細節,于生活的日常形態中挖掘出獨特的生命體悟:“(暑假開學第一天)到了這一天,這一年已經過去了三分之二。年就像一架蹺蹺板,一頭高高撅起的是舉步遠行拒絕回頭的日子,另一頭是拔足欲奔日夜兼程的日子,等待著一天天地被招安,新的一架蹺蹺板又在不緊不慢中拉鋸似的開始了新的爭奪……”簡默在搬遷前后的“纖塵細埃”中體味著生命的存在,挖掘著生命的內涵,當然還有青春的悸動。
《一夜滄桑》敘說了青春的迷惘和消逝。簡默在這篇散文中從高考失利寫起,寫到了自己的初戀,卻又鬼使神差地寫到了生命的異類形態:傻子與瘋子,這是青春迷惘的展現?抑或是簡默通過這種近似于“極端性”的敘寫體現了其對生命無常的沉思。這種異類生命形態在《篡改》中得到了進一步的思考與深化,人生有太多的偶然,某一個細小的錯誤或挫折都有可能“篡改”一個人的人生走向和生命形態。簡默帶著自己的“痛感”述說著蕓蕓眾生中的異類生命形態,而我們驚奇地發現這些傻子或瘋子都是那么的年輕,其中關涉的青春迷惘與青春消逝讓我們感同身受,青春隨著“痛感”消逝了,“結束”了……多么“痛”的生命體悟!
在簡默的散文中,生命的逝去是參與其人生思索主題的重要元素之一,但簡默總是讓死亡與希望同時出現,從而神奇性地在“時間的橫斷面”上書寫著生命的記憶、當下生命的沉思和對未來生命的想象。如前所述,父親的去世“催熟”了懵懂的簡默,讓簡默的生命與散文底色充滿了“痛感”,但是簡默并未在“痛感”難以忍受時放棄對“痛”的體悟,而是在對自己過往生活的記憶中“玩味”生命的“痛感”,在日常生活的紋理中尋找希望和溫暖。簡默將對“希望和溫暖”的尋覓放置在了生命的病痛甚或逝去的路徑中,形成了一個奇怪而又自然的辯證敘事。在《醫院》中用綿密的語言敘寫著醫院參與構建人生走向的過程,反復述說著父親的病痛和逝去;在《生命凋零》中寫到自己對“痛”的敏感,敘寫了各種各樣的病痛和死亡:癌癥、車禍和流產導致的胎兒死亡……在《醫院》中,簡默讓朋友的妻子和剛出生的嬰兒巧合般地躺在了父親曾經躺過的病床上,生與死的交替在這張病床上呈現,逝去的至親如同流逝的時間,從此只能在心中尋找記憶的痕跡,但新生的欣喜及其生命走向卻呈現出希望的光芒;在《天堂邊的孩子》中,簡默通過自己的兒子給他的爺爺上墳的過程,于一片肅穆的景象中看到了孩子送葬和孩子上墳等情境,還見到一個提著編織袋撿垃圾的孩子、搶食祭品的孩子……在墓地這個“離天堂最近的地方”,簡默靜靜地緬懷著逝去的親人,而同時又看到了不同生存樣態的孩子。簡默在這似乎“奇怪”的思維中完成了一個生命主題的思索,在生生死死的現實世界中完成了生命的無限性延展。
簡默用手中的筆串聯起諸多人物、諸多人生階段和諸多精神狀態,從青春期的悸動到死亡、從生命的深刻體悟到精神病人的世界……簡默就這樣猶如坐在“K15路車”上,看著公交車“埋頭拼命追趕著時光和速度”,看到了羊群、廣告牌、樓房等現代的、前現代的甚或后現代的各種物事,默默地看著鄉土和鄉村的逐漸消逝,看著城市的不斷崛起……這些物事及其思索似乎都在時間的表盤內被結構,抑或是在時間的表盤外悠然自得,但都共同承受著生命的無常,指向深邃生命的紋理。
在被命名為“風物”的系列散文中,簡默將視野從自我的成長經歷擴展至自然界,創作了諸多關于動物植物的散文。但很明顯,簡默并未給我們創設一個靜止的動物植物生存空間,而是將其放置于一個動態時間流逝的軌跡之中,用種種異于人生命的鮮活存在串聯起了一個個人和一件件事,指向的領域一方面有著簡默散文一貫的主題展示,如對兒時無憂無慮生活的記憶、對故鄉的懷念等;另一方面亦呈現為對人與自然關系的觀察及在此基礎上對人性甚或對現代化的反思。
在簡默的散文中萬物有靈。在《河上漂下一群羊》中看到了將被剝下皮囊的羊的潮濕眼睛,從中體味到了羊們掩飾不住的怯弱、安靜與善良,進而將自己放置進憂傷的氛圍里;在《一輛牛車進城了》中看到了“一聲不吭、兜住眼淚”待宰的牛,它們“天真無知”;在《薄如大地》中看到了“瞪大圓溜溜的小眼睛,警惕地脧視著周圍”的刺猬,但它終未逃脫城市滾滾車輪的碾壓,成為了大地上一張薄薄的皮……翟文鋮認為:“這些作品主要表現人與動物之間的對抗關系、人類的貪欲和現代化進程制造了數不盡的動物悲劇。”近些年對人欲望的不斷生產、人對自然無止境的搜刮,乃至于對現代化的反思已經不是什么稀奇事,但是像簡默以這般敏銳的視角反思人與自然的關系、反思現代化的方式確實少見。在對小動物擬人化的書寫中,在直逼動物與人之間關系的逼仄空間中,簡默的書寫領域及其對細節的展現令充滿貪欲的我們觸目驚心而又無地自容。
不同于上述幾篇散文對城市與現代化的反思那般直接,簡默在《蟈蟈紀事》《蜻蜓記》《三腳的貓》《與寓言有關》《家里家外》等散文中,寫到野生的、家養的諸種動物,一方面仍然沿襲了對人與動物之間關系的思索,另一方面卻融入了簡默熟悉的“記憶”元素,通過蟈蟈、蜻蜓等物象穿越時空,恢復了簡默發散的、不聚焦的散文結構特征,時而魯南時而黔南,時而當下時而幾十年前,時而我,時而他,時而兒子,時而外婆……簡默用動物勾連了曾經與當下的諸多人和事,重構著自我的生命時空,于其中繼續挖掘著我們難以企及的生命深度。
蟈蟈和蜻蜓是自然界中異常弱小的生命存在,簡默將其納入自己的視野中,并非僅僅是因為其弱小而感嘆生命易逝,而是將其作為一個中介關聯起對人、對事的敘說。蜻蜓勾連起童年的記憶到青年時期的生命存在,關涉到兒時黔南和少年時魯南兩種不同環境的生存樣態,亦“串起了我形影相依的孤獨時光”。而由于環境的惡化和人對動物植物生存空間的侵占致使蜻蜓越來越少,簡默對現代化的反思融入了自我的“記憶”主題中,構建起一個繁復的話語結構。在《蟈蟈紀事》的開頭,簡默雖然也寫到了蟈蟈的逝去和人對弱小生命的禁錮,但簡默繼而將筆觸延展至外婆稱蟈蟈為“叫乖子”的事情,由此打開了一道記憶的閘門,過往生命中外婆的形象順勢而來。記憶中,外婆的小菜園和長方形的院子中有著簡默兒時的生活種種,被蚊子咬和外婆為簡默止癢的細節分明讓我們看到了一位老人關愛子孫的情境。仍是一個夏日,簡默回到外婆曾經生活的黔南小城,同二舅祭奠外公和外婆,竟然聽到了藏于草叢中的蟈蟈的鳴叫。兒時的記憶又瞬時泛起:作為“玩家”的二舅踏遍一片黃豆地為我捉了一只“綠如翡翠的蟈蟈”,二舅和外婆的關愛陪伴了“一個孩子孤獨而冷清的夏夜,唱起歌謠催送他進入夢鄉沉睡不醒”。那些夏夜的溫暖隨著蟈蟈的鳴叫一次次來到簡默的眼前。兒子也喜歡蟈蟈,這是否是簡默從外婆、二舅那里得到的愛在兒子身上得以綿延?當我們看到公蟈蟈情愿讓母蟈蟈吃掉以達到物種的延續時,我們才似乎明白了“叫乖子”與外婆形象的同構關系,才明白了在人世生存中愛的傳承與綿延。
簡默對貓情有獨鐘,在不同的散文中都有貓形象的出現。收入散文集的三篇散文《三腳的貓》《與寓言有關》《家里家外》都以貓為主角,敘寫了人與動物之間的復雜糾葛。其中有人對貓的控制甚或殘害,亦有人與貓的和諧相處,還有牛伯憑借貓的形象抒發對逝去妻子的深切懷念之情。“三腳的貓”如何變為一只殘疾的貓似乎是一個謎,但是三腳貓在簡默生活中的出現卻有著另一番意味。殘疾的三腳貓在其正常生育能力中孕育的新生命,在兒子的參與下構建了一部愛的“傳奇”,同時展示的是兒子對這些新生命的珍愛,只是無意中觸犯了貓對子女的愛,兩種不同的愛共同構建著自然界中溫情的生命存在樣態。只是這三腳貓及其子女必然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失在人的生存事態中,卻成為了簡默心中及筆下的永久記憶。《與寓言有關》敘寫“我”救了的貓、令朋友“恐懼”的貓和被愛貓的主人“吃”掉的貓,這種頗有些“擰巴”的主題被簡默融入一篇散文之中,在似乎有些難以把握的生命體悟中書寫著貓的“靈異”及其飽有“靈性”的生命存在。
人世生存總會有故事,而故事的講述卻是一種蘊含著思想的技術。《家里家外》一反簡默慣用的寫實手法,于一種寓言式寫作中書寫了世俗生活。蘭姨有著一雙能夠穿越陽世、看穿陰間的陰陽眼,而這樣一位異人卻也有著塵世的生活,她養著并深愛著一只通體雪白的貓,當這種超越于塵世的生存讓道于塵世中的生活時,就有了塵世中的生死與煙火氣。而最終白貓的逝去讓蘭姨回歸到了塵世的生存狀態,甚至歸于塵世的蘭姨變成了三腳貓的走路姿態。這種寓言式的書寫在似真似幻中仍然透露出人與動物“擰巴”而“緊張”的關系,而這種關系在牛伯對妻子的懷念中達到了“寬容與和解”。牛伯的妻子患癌去世,牛伯對妻子的懷念通過妻子喜歡的大黃貓和竹子得以寄存,但是大黃貓隨著妻子的去世而失蹤,成為了牛伯表達情感的特殊通道,或者說,無所寄存的情感更顯深沉。雖然牛伯家院子里后來成為“野貓”的聚集地,但它們無法進入牛伯及其妻子和大黃貓的屋里,在牛伯生存的空間和心中只有妻子和大黃貓才可以進入。于是,貓成為了人與人之間情感的寄存地,這是人與貓關系的和解,更是人與人生存中情感的升華。或者說,這是簡默對于牛伯與其妻子至情至愛的感懷。
《扛一株玉米進城》和《三棵樹》表面寫的是植物,但是簡默對植物的書寫同其寫動物一樣,總是指向對人世生存的感悟。《三棵樹》敘寫的是簡默散文中常見的“故鄉”與“鄉愁”的主題。樹的意象與“根”相關聯:“我腦海中蹦出了故鄉、童年這些灼燙的字眼。它們起初是抽象的、支離破碎的,但當我摸索著尋到了它們身旁的某一棵樹,這棵根深葉茂的樹,像一頂密不透風的華蓋,幫助此刻迷惘的我,沿著一條明晰的鄉間小路,一步一步地走近它們。一切都漸漸地具體了,完整了,明亮了。道路、屋舍、池塘、河流等各就各位,在陽光下閃著干凈而單純的光芒。”帶著這種感觸尋找故鄉,古老的山西大槐樹、黔南荔波的大榕樹、東方機床廠的銀杏樹和父親栽下的泡桐樹一一展現在文章中,其中郁結著濃得化不開的鄉愁。
《扛一株玉米進城》以簡默慣有的煙火氣十足的日常生活展示了人類在現代化進程中的生存悖論,一方面人類享受著現代化帶來的生活便利和豐富的物質生產;但另一方面對于原生態物質的需求卻又讓人對鄉土懷有某種敬畏之情。這在城里人喜歡“自賣頭”(賣家賣的是自己田地里的種植物)的購物取向中可見一斑。對此,饒翔從美學的角度給予了高度評價:“這些詩意的文字所表達的,與其說是懷鄉之情,毋寧說是一種美學想象,這其中,寄寓著作者的價值追求——接地氣的人類,與泥土相親,與自然萬物同在,在黑土地黃土地之上,在日月星辰之下,揮灑汗水,辛勤耕耘。這樣的勞作自有一種內在的詩意與歡樂……”簡默對于人與自然關系的認識是一種質樸的表達,一方面他承認人與自然關系的緊張性,但另一方面他卻在日常生活的書寫中尋求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或者用他自己的話說:“我寫的不完全是它們(動物植物)與人的對立,雖然有時表面看上去它們與人的關系擰巴、緊張,甚至互相傷害,但最終卻在現實中實現了寬容與和解。”
被簡默命名為“風物”的系列散文既有著生活自然性、偶然性的表達,又有著極強的邏輯性,用風物(動物植物)及其喻征將相關的人與事納入其中,進而在探索人與自然時間的關系中反思著現代化與城市化的進程,并在其中尋覓、構建著生命的意義和價值。
簡默并不滿足于在“人間”與“風物”的基點上挖掘生命的意義、探索生命的深度。在充滿煙火氣的日常生活中敘寫人世生存及其生命空間的構建后,簡默將目光聚焦于“遠方”的青藏高原:“我渴望更多更深的了解,像笨拙的土豆沉入土地,以一個漢族人的視角和心靈,親近和觸摸這片高原與生活在這兒的人們,用心用力寫出與眾不同的她和他們,寫出雄渾高原滋養和傳承的藏族傳統文化,寫出藏族同胞內心深處的質樸、堅定和力量,寫出現代化進程中各民族文明各美其美下的美美與共。”簡默在藏族文化空間中默默前行,感受、體味著一種異于自我的生命存在形態,于其中沉潛著自我對生命內涵的持續掘進。并且在“遠方”的敘寫中信息點突然密集起來,與簡默之前清晰的語言和敘事特征截然不同。或許,是生命的沉淀太過復雜,抑或是遠方的生命體悟用我們的語言無法清晰地訴說,對一種陌生生存方式的思考,成就了一種不同于我們熟悉的日常生活的敘事方式。因此,不清晰就成為了一種必然。也恰是這種不清晰一方面增強了簡默散文的繁復性,另一方面也表明了簡默還在路上默默地探索著、思考著,思考的未完成性顯然是簡默對探索精神的堅守,凸顯了其精神主體的自覺意識。
對一個內地漢族人而言,青藏高原上的文化空間不僅是神秘的,更與純藍的天空和純白的云下那片純凈的自然空間相關,而這個時空中的人世生存為簡默對生命的持續掘進創造了契機。珠穆朗瑪峰作為世界第一高峰,于人而言則與極限相關,它的壯美和神奇總誘惑著人挑戰這第一高峰的自然極限和人類的生存極限,這似乎也是一種生命體味和人生感悟的極限。因此,一直在體味煙火生命的簡默將目光望向那片神奇的土地似乎是一種宿命,也是一種必然。當簡默真正站在珠峰前,他心理的反應似乎很難解讀,只能用他的文字或可觸摸:“面朝著她,我以虔誠的目光,頂禮膜拜。她屏障似的花崗巖山體,真的像一座巨大的金字塔,從頭頂到身上,都落滿了皚皚白雪,卻與憂愁無關。是漫漫時光在不停地下雪,白了她的頭,也葬她的身于雪。而在我眼中,她更是一面曬佛臺,頂天立地,圣潔晶瑩,無數信眾默默地瞻仰她,在心中觀想自己的佛祖……”這種震撼性的生命體悟在簡默以往的散文書寫中很少見到。一種不同于煙火生命中的人生探索在珠峰面前呈現,如果說在“人間”與“風物”系列散文中體現了簡默散文的細節之美、日常生活之美,那么此處顯明性地體現出簡默散文的壯美。
從《一個人的寺廟》開始,簡默開始尋找珠峰腳下的人間,在“遠方”的人世生存中尋覓人類生存的極限。珠峰以億萬年的自然造化成就了其極限,珠峰腳下的人們也在世界海拔最高的生存空間中沉潛著生命。在那片神奇的土地上,隨處可見的寺廟、瑪尼堆、白塔等,傳達出藏族同胞生命體悟的信息:“它們本與往生極樂凈土有關,在這樣的高度、這樣的苦寒之地、這樣靜謐的曠野,像頭頂那條綴滿勛章似的星星的銀河,超越世俗,擦拭出明亮的精神之光。”他們在挑戰人的生存極限的空間中默默地沉淀著心中對生命的虔誠,默默地守候著心中的信仰。據此,簡默向我們展示了諸多沉潛生命的藏族同胞。比如二十多年如一日一個人默默守候寺廟的桑杰,他每天做著同樣的事情:轉經、朝佛、誦經……悄然間,七千多個日夜逝去,桑杰竟然可以受得住空虛、枯燥與寂寞,默默地將自己的生命放置于自然之中。這種沉潛生命的生活方式只有在信仰者身上才可以理解。
此時,我們發現簡默竟然將現代化進程中對人欲望的反思在神山腳下得到了回應。神山腳下的簡默,不僅向我們展示著神山的壯美、信仰的執著與虔誠,更向我們表達著自我心靈的洗禮與對生命新的體悟:超越于塵世的孤獨。在熙熙攘攘的人世間孤獨的存在是一種能力,人類很難在現代化進程中扼制自己的欲望,而信仰使得神山腳下的藏族同胞與自然融為一體,苦行中潛心修持,于我們而言確為一種沉思、反思自我生命狀態的“他者”。
事實上,這部散文集的三個部分:人間、風物和遠方,明顯呈現為對生命體悟向深處的層級性挖掘。
讀簡默的散文,會讓我們意識到自己已然失去或根本并未形成的對生命的細膩感受與體悟。煙火生命的體悟看似是一種日常生活敘事,但卻有著無力感與不確定性的日常生活敘事所沒有的硬朗,這種硬朗來源于簡默用文字試探性地接通了自我生命與時代的路徑。簡默有困惑、有痛感,這困惑與痛感絕不僅僅來自于父親的去世,還有他對時代的不斷思索,對人與自然的關系、對鄉村消逝的焦慮,對現代化的不斷品味,他的創作呈現出一種較強的思考力,促使他從自我煙火生命的體悟向時代命題的思索進發。
但是如何在自我與時代關系的反思中繼續對煙火生命的挖掘,就不僅要在生命沉靜中超越,更要在構建個體與時代的關系中增強現實性的思考能力,這不僅關涉到自身與時代,更關涉到一個煙火生命軌跡中的作家如何讓自我的生命體驗持續掘進的問題。
“實際上,散文之大,并不在于氣象之大,也不在于內容之大,而在于作家本身的立場,在于作家是否有一顆博大豐富的理想者的心靈與情懷。”(韓少功《理想者的姿態與擔承——“理想者文叢”出版導言》)簡默這個在煤城成長和生活的散文家,必將如其先前的探索,像采煤工一樣在黑暗的巷道中默默掘進,頭戴礦燈行走在暗黑的煤炭中間,狹窄而漫長的空間被明亮的礦燈刺破。而他,默默地前行,尋找著理想精神主體的自覺,執著于探索精神的堅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