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宕
在紅蓮離開這里的情景中,最初出現的是祥生。春林看到了。
祥生走向磚場,走向磚場上正與另外兩名婦女一起曬棉花種的紅蓮。距紅蓮五六步遠時,祥生立停,然后轉身。遲疑一下后,紅蓮溫順地跟上了祥生,走向停在場地東側的拖拉機。
祥生不是本村人,可那天,他好像跟本村的拖拉機手子云講好了似的,當他走近拖拉機時,子云拿起搖柄,使勁搖動起來。拖拉機很快突突突地響起來,祥生跳了上去,然后側轉身,把紅蓮拉了上去。
那天,盡管不在現場,可拖拉機載著祥生和紅蓮離開時的情景還是被春林很清晰地看到了。那天,子云是祥生的幫兇。
春林知道祥生家的地址,可已經過了差不多一個月了,他還是不想去祥生家找自己的老婆紅蓮。祥生是紅蓮嫁給春林前的對象,這個身份讓春林心里難受,一難受,他就抬不起去祥生家的腳了。
可紅蓮離開時的情景時不時會出現在春林的腦幕上,每次出現,春林的喘息都會變得特別粗重。這一次也是。
春林從地上站起來,往前奔幾步,又站住,抬頭望天。天上的白云像是藍布上的補丁。天空這塊破布離他是那么的近切,好像就要迎面兜下來,把他裹起來。他更感到氣急胸悶了,就又坐到了地上。背后沒有什么可以靠住,他就索性躺了下來。他眼神漠然,臉色呆滯,好像要聽任著上天這塊巨布向他兜下來,可它卻遲遲沒有兜下來。一歇后,倒有一張臉向他俯下來,那是赤腳醫生阿大的臉。這是一張湯婆子臉,只有田里生活做得不多的人,才長這種圓圓的臉。
阿大習慣性地伸出右手,搭到春林的額角上。春林在她的手上聞到一股碘伏藥水的味道。阿大背著的藥箱蕩下來,擱在了春林的腰上。
“沒寒熱,你裝啥湖羊?”阿大說,“真正的病人家沒到,倒先碰到個假病人了!”
春林站起來。阿大看著春林,用玩笑的口吻說:
“不過,要說病,你可能也真病了,是肚皮里的一種病。”
春林拍拍身上的蓬塵,臉上的表情活泛了一點。
阿大又說:“可是,你這種肚皮里的病,我看不來的啊。”
說罷,阿大拔腳要走,春林一把拉住她的藥箱,說:
“我五臟六腑不痛不癢的,你倒說說,我肚皮里是啥病?”
“好好,你肚皮里沒病。”阿大又想拔腿走,可春林的手還是拉著藥箱的背帶,“你沒病,拉著我做啥?有病人等著我呢!”
春林說:“我家也有病人,你也要去看一下。”
“你家里人生的也是跟你一樣的病吧?我看不了。”
“你沒看怎么曉得?”
春林一手抓著阿大藥箱的背帶,一手抓著阿大的胳膊,想讓阿大朝另一個方向走。
阿大犟著身子,說:
“做啥做啥?你家紅蓮早跟著人爬上拖拉機跑啦,哪像是生病的人?”
春林松手,不過很快又抓住阿大的胳膊。
“不,她身體真不好了,剛才,她一直靠墻坐著,都是別人在場上翻曬。她怎么會出遠門,怎么會爬上拖拉機上香花呢?”
“我是瞎眼?沒看到那輛拖拉機突突突地往前開了?”
“拖拉機突突往前開了,也不等于她在拖拉機上。”
阿大注視春林片刻,搖搖頭,說:
“真有病了,你。不過,你的病我看不了。”
春林的兩只手終于從阿大身上拿開,阿大堅決地往前走了。
春林呆立著。他看著阿大的背影,阿大那句“你的病我看不了”的話在他耳邊回響。其實,阿大看得了的病又有多少呢?都說阿大只會給人涂紫藥水和紅藥水,只會給吃人丹、痧藥水和寶塔糖。
春林一腳踏進百歌老伯的家,正在客堂里選毛豆的阿巧似乎被驚了一下。
阿巧是老伯的小女兒,盡管小時候患的小兒麻痹癥讓她跛腳了,可她眉目清秀、心靈手巧,心氣難免下不來,所以幾個姐姐都出嫁了,只剩下她,快四十歲了還沒有出嫁,和百歌老伯相依為命。
春林記得他上次是臘月二十三來老伯家的,那天,好多人家忙著“謝灶”“撣屋”(清掃家園),阿巧則一早就把這兩件事給做了。春林到她家時,她家屋子里正散發著一股淡淡的香燭味道,八仙桌上擺放著一竹籮新年米飯,米飯上面放著紅橘、烏菱、元寶糕,還插著松柏枝。那是百歌老伯家的“年飯”。阿巧真是勤快,連“年飯”都做好了。其實,春林娘也是個勤快人,卻總是在臘月二十三的當天才準備祭灶的香燭、紙馬和頭刀肉,到下午才開始“謝灶”,然后再“撣屋”。臘月二十三那天春林來百歌老伯家,就是他娘要他來借雞毛撣子的——阿巧做的雞毛撣子既輕巧又結實,別人家需要了,就會來她家討或借。
這次,春林不是來借雞毛撣子的,是想來聽百歌老伯嚼白話的,他現在特別想聽百歌老伯嚼白話,他覺得百歌老伯即便在他面前瞎嚼一氣,也會像春天里水百歌的叫聲一樣好聽。可阿巧告訴春林,老伯去小虎家吃“喜茶”了——在村里,哪家討娘子或者嫁女兒,除辦“喜酒”,還要辦一次“喜茶”。“喜茶”桌上擺幾碟腌菜、醬瓜、蘿卜干等小吃,邀請親朋好友和村里的老人來家里邊喝邊吃邊嚼白話。
“喜茶”一般辦在中午“歇煙”時或下晝“歇夜”(即收工)后。現在正是中午時分,離上工的鐘聲敲響還有一段時間,春林就告別了阿巧。
春林想往小虎家走去,卻又有點遲疑。平時,除了邀請別人來吃“喜茶”,辦“喜茶”的東家更盼望有人不請自來。據說,不請自來的人越多,給東家帶來的喜氣會越多,東家的家運會更好。所以,東家時刻預備著空桌,一旦場門前、客堂里的桌邊坐滿了人,東家就要立刻搬上一張空桌子,擺上長凳,盼著新來的人前來落座。
春林邁著遲疑的腳步往小虎家走去,腦幕上浮現的是一幅熱氣蒸騰的喝茶情景。春林認為喝茶的人一定會講到紅蓮,他想聽聽他們到底講了紅蓮一些啥。
說起來,春林平時也不是一個熱衷于吃茶的人,而在村里,也就是一批老茶客在延續著吃茶的風氣,正是這些上了年紀的老茶客讓吃茶的風氣在村里還沒有消失。在春林還很小的時候,一忙好田里生活,老茶客們就會挨家挨戶地輪著吃茶。春天,他們吃“春茶”,從新年初一開始吃起,一天一家,一直吃到村里的最后一家才收場,這是一年四季中吃茶最鬧猛的時期。逢上家里嫁女討娘子的,大家跑去吃“喜茶”。有生了小人的人家,大家跑去吃“監生茶”。他們還吃小人滿月時的“剃頭茶”,兄弟分家時的“分家茶”,高齡老人做壽時的“做壽茶”,勸解矛盾糾紛時的吃“講茶”等(現在,村里人似乎只吃“喜茶”,偶爾吃“講茶”)。吃茶時,村里人也是講究的,他們不用金屬器皿,用陶罐瓦罐盛水,木柴燒煮。他們還把泡茶叫“燉茶”,燉茶用密封性能好的蓋碗,第一次沖泡,只用少量開水,然后迅速把蓋子蓋上,隔上五分鐘,再沖進較多的開水,這樣,碗里的茶就香氣撲鼻了。村里人吃茶的風氣和方法是老代里傳下來的,人民公社后,生產、生活的組織化程度提高了,讓村里人吃茶的風氣淡了不少,不過還是沒有讓這風氣徹底消失,即使碰到后來的“破四舊”,公社革委會把村里人的吃茶風氣稱為“舊風俗、舊習慣”,這風氣卻還是沒有被徹底肅清——有人前來阻止,要上綱上線,相聚吃茶的人就減少,由以前的十數人減少到兩三人,甚至有一個人的“獨吃茶”:每天把茶分為“三碗”,上晝七點左右一碗,中午歇煙時一碗,夜里七八點鐘又一碗。如此,想阻止的人就難以下手了。所以,在吃茶上還從來沒有一個“茶客”曾被關押過。“破四舊”時期沒有一個茶客被關押,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因為吃茶的風氣在村里確實源遠流長,土生土長的大隊干部實際上心底里也認同這吃茶風氣,從而導致了他們的“執法不嚴”。
春林到了小虎家的場角上,目光投向擺在那里的兩張茶桌。他看到了百歌老伯,還看到了他阿爸興長。興長也看到了他,微微張嘴,像要說啥,更像是等著春林說啥,可春林不理他,徑直走到百歌老人身邊,坐下。
正興致勃勃地嚼著白話的百歌老伯閉上了嘴巴,紅撲撲的臉轉向春林。
小虎的阿爸急忙上前,給春林倒茶。小虎媽沒有上桌,蹲在門檻前,在一塊細泥磨刀石上磨切菜刀。她剛磨好手中的菜刀,拎著手中濕淋淋的菜刀站起來,轉臉朝客堂里喊,玲娟,拿張申報紙來——解放前,上海有張“申報”,所以村里人直到現在還把報紙叫申報紙。拿著申報紙的新娘子玲娟走出來,小虎媽接過報紙,小心地擦拭起菜刀來。好多茶客將注意力移到了玲娟身上,玲娟意識到了這一點,在門前扭一下細高的個子,重新走回屋子里。
那些轉向門口的目光重新轉了回來。有人對春林說:
“你們爺倆都來了。”
說話的人扭頭看一眼另一桌上的春林阿爸,又說:
“你阿爸現在只要哪里有吃茶場合,就定規到哪里。”
百歌老伯接嘴:“是怕你們不當心嚼爛舌頭,為你們好啊!”
自從紅蓮跟祥生走了后,春林家就成了村里人嚼舌頭的對象,特別是遇有吃茶場合,只要春林家人不在場,大家嚼起來更起勁,有說紅蓮不好的,也有說春林和他爺娘不好的,甚至還有別的一些說法。后來,每有吃茶場合,興長就會不請自到,請了,更是早到晚退。不過,他在吃茶場合上阻止了大家嚼舌頭,可阻止得了別人在別的場合嚼舌頭嗎?阻止不了。即使阻止不了,興長也要在吃茶場合上阻止大家嚼他家的舌頭,他就來了。他臉帶笑容,露出一口老茶客才有的褐色牙齒,眼睛卻警惕著別人的牙齒,好像別人的牙齒逢里隨時會飛出一支箭來。春林不曉得他阿爸在場后,那些人的牙齒縫里是不是真飛出什么傷人的東西來,可他曉得,如果他來,他們很可能不僅不會顧忌啥,反而會更促狹,哪壺不開提哪壺。村里人的情面從來都是給年紀大的人的,不給年紀小的人的。現在,茶客們見春林和興長都在了,他們似乎要在“給情面”與“不給情面”之間做出選擇了。有一個人的眼睛里有了亮光,一閃一閃的,說明他已在心里做出了選擇。果然,他開口說:
“春林來這里做啥?你家里的事還不夠你忙的?”
那人說著別轉臉,看看春林阿爸興長。春林也別轉臉來,于是,他在另一桌上看到了拖拉機手子云。子云也看到了他。
子云面孔上露出笑,這笑讓春林很不舒服。
子云朝春林開口:“咦,你不去看住紅蓮,來這里做啥?”
春林的嘴角抽動了一下,他看到他阿爸站起來,他以為他阿爸要對子云不客氣,可他阿爸朝他這邊走來了。他還沒有反應過來,他阿爸就對他動手了,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臉上。
興長說:“你來做啥?滾轉去!”
春林用手捂住面孔,回轉身體,一雙瞪大了的眼睛里有著復雜的神情,這神情既像是憤怒,又像是驚懼和委屈。
興長又說:“滾轉去!”
春林不動,興長就推他,兩人旋即扭在了一起。興長的動作大,兩只手要抓、要搡春林,春林只是試圖抱住興長的兩條手臂。屋場上一陣喧嘩,大家都在桌邊站起來,有人看好笑,立著不動;有人看不下去,上前勸,被興長一手甩開,春林也趁機跳到一邊。
有人要春林快點離開這里,春林不聽,呆立著不動。興長又沖過去,推一把春林,春林的后背撞上了身后的老榆樹,人重新彈回來。興長以為他要反撲,也向他撲上去,兩人再次扭在一起。
兩人倒在了地上。腰粗膀大的子云彎腰,抓住春林的手臂,把他從地上拉起來。興長也站起來,呼哧呼哧地喘氣,眼睛瞪得銅鈴樣大,看看子云,又看看春林,說:
“好,你不走,我走;你不嫌丟人現眼,我嫌丟人現眼。”
興長側身繞過老榆樹,走離小虎家的場角。
百歌老伯把手搭在春林肩胛上,說:
“你們都不丟人,丟人的是我,還有一個是獨眼永泉,全村里年紀最大的兩個人。因為,我們年紀這么大,竟還厚著面皮活著。”
大家都不接百歌老伯的話,都回到了桌子邊。百歌老伯把搭在春林肩胛上的手拿掉,說:
“坐下,一道吃茶嚼話。”
春林聲音軟軟地說:“你們吃吧,我要回轉,我不會嚼別人。”
“歇夜”后,春林先在外面轉了一圈,然后才回家。回家時,他看到他阿爸興長正在客堂里“洗黃豆”:頭埋在一只竹匾里,把里頭壞的、癟的黃豆撿出來。
春林的右腳重新在門檻上方縮回,轉身。一會兒后,春林坐在了他家的披棚里。披棚墻腳根堆滿了鋤頭、鐵搭、栲栳以及廢置的黃鱔龍、扳網等。春林的面前則是幾只捕鼠夾和一只篾籃,捕鼠夾是他做的,篾籃是興長新編的。春林隨手拿起篾籃,篾籃的篾片還泛著濕青色光澤,散發著青竹特有的淡香,這些青色的篾片好像還是活著的,還沒有死去。
春林放下篾籃,站起來時,披棚的門口暗了一下。春林轉身,看到了興長,他站在了披棚門口。興長掀動一下嘴唇皮,卻沒有說出啥。
此時,興長不再是站在小虎家屋場上的興長,他表情疲沓,雙肩塌陷,好像剛剛干了一件重活。
春林說:“你讓開。”
興長一把抓住了春林的肩胛。興長的抓與上次在小虎家屋場上的抓是完全不同的,春林感覺到了這種不同,他輕輕抖動一下肩胛,興長的手就被抖掉了。
興長說:“我對不住你,當那么多人的面打你。”
春林停步,說:“你沒打我。”
“我沒辦法,打你時,我眼門前出現的不是你。”
春林又開始往前走,興長的右手再次抓住了春林的肩胛。春林的肩胛不再抖動,不過興長的五個指頭很快松開了,他的右手就搭在了春林的肩胛上。春林又立停。
興長說:“我打你時,看到的是我自家。”
興長又說:“我回家后就抽了自家兩個耳光。”
春林臉上露出怪異的表情,一定神,春林果真在他爸臉上看到了幾道紅印子。他的嘴巴里有點苦,喉嚨口有點緊,這苦和緊的感覺迅速擴散,他有了嘔吐的感覺,可忍住了,肩胛又抖動了一下。興長的右手再次被抖掉了。
見春林又要走,興長似乎有點急,用急切而又近乎哀求的口氣說:“今天的事,你不要怪我。”
春林咽一口唾沫,似乎想把那股要嘔吐的感覺咽下去。他側臉看著興長,說:
“我沒有怪你,我也不會怪你。”
他又說:“要怪,只怪我自家。”
興長的眼睛里亮了一下。看到興長的眼睛里的亮光,春林突然覺得他爸很可憐。這種感覺在他心里一產生,他就腳下一軟,身體向下矬去,隨即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抬頭,看著興長說:
“我本該吃生活的,你打我打我打我吧!”
春林的屁股挪上來一些,他想拉興長的手,可他的手一觸碰到興長的手,興長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父子兩人就都坐在了披棚前的地皮上。一陣風吹來,吹開興長胸前的衣襟,露出兩排清晰的肋骨,春林看著那兩排肋骨,囁嚅道:
“我,還是讓她回去吧!”
興長的眼睛一亮,不響。
一歇后,春林低下頭來,興長也低下頭來。兩人沉默著,都像在想著啥心思。又一陣風吹來,把春林凌亂的頭發吹得更亂了。
看著春林凌亂的頭發,興長說:
“你,還是讓她回去吧!”
“嗯。”
“辰光長了,村里人終究不會再嚼舌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