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 診

葛 輝

九月的一天，是星期二，宋連成去南陸村孫殿霞家出診。那天陰天，天氣預(yù)報說有雨，但一直沒下，孫殿霞家的老屋里有些潮，水缸上掛滿水滴，底下濕了一攤，像是一片影子，宋連成打開里屋門，看到孫殿霞站在窗前，那兒兀立著一面長方形鏡子，孫殿霞正在鏡子面前擺出蛇形姿勢。

“我的腰是漂亮過的。”她說完，宋連成才發(fā)現(xiàn)她手里拿著一張紙片，可能是從雜志或者減肥宣傳單上剪下來的，她拿著紙片向宋連成走過來，走到他面前，伸到他面前給他看，宋連成看了一眼，說是，我記得你腰后面的兩個小窩兒很好看，他說著話，又瞟了那紙片或照片一眼，上面是身體的局部，上到肩胛，下到骶骨，側(cè)身，可見腰很直，臀很圓，很順滑。宋連成想，這種東西，怎么看怎么像清真肉架上掛的羊胴體。

“現(xiàn)在不成了，這兩年突然胖了。”

孫殿霞把圖片放到桌子上，放到宋連成的藥箱旁邊，宋連成這才看清，應(yīng)該是在某雜志上剪下來的圖片，因為在圖片上的一些部位隱隱地透出背面的文字。

他坐到孫殿霞對面，伸手打開藥箱，拿出脈枕，放好，問：“最近不太好嗎？”

“我倒是沒怎么鬧大病，小病小災(zāi)的吃個解熱鎮(zhèn)痛片就挺過去了。只是最近覺得身子沉得厲害，出去一趟，走不了多遠就覺得累了。”她接著說：“上次你來時，鏡子還是好的。”

宋連成看了一眼鏡子，那是一面方形的穿衣鏡，看著眼熟，不知是不是在服裝店里見過，鏡片中間有一道整齊的橫裂紋，就像本來是兩塊鏡子拼成的一塊。

他問孫殿霞，來時看到圍墻外又添了一座新墳，是誰死了？孫殿霞搖搖頭，說不知道，這幾天陰天，一到陰天就覺得身子沉重，也沒怎么出門，只聽見大喇叭里哀樂響了兩天，天亮不久開始，日落不久結(jié)束，像是上班，頭天中午，她聽到門外的哭聲，哭得撕心裂肺，中氣十足，聽聲音是幾個女人，她想，女人總是這樣，做什么都要像個樣子。她應(yīng)該是想起了宋連玉，她的葬禮上突然來了個女人，哭得死去活來，拉都拉不住，一直哭到暈厥，扎了人中才緩緩醒來，她醒來后問，素娟什么時候過去的？人們就以為她是精神受了刺激，過于悲痛，這時邢嬸看出了門道，問那女人，素娟是誰？女人說是自己的堂姑，多年未見的。邢嬸接著問，是哪村的？女人說是北門村，于是大家就明白過來，悄悄地各自散去，邢嬸小聲對孫殿霞說，這傻娘們兒，哭錯了。

孫殿霞家在南陸村東，靠河，河邊有壩，壩彎里是一片墳地，她記得第一次來到這兒的時候，覺得有點陰森森，但當(dāng)時并未多想，只覺得圍墻外面雜草叢生，特別荒敗。多年后，她總是對別人說，那是陸家人使的心眼兒，他們選擇在夏天時讓她來認門，是因為夏天的時候，荒草蓋住了墳?zāi)梗率顾醋吡搜邸：髞恚Y(jié)婚后，生米做成了熟飯，也就沒有辦法了。

“還沒問你喝什么茶。”孫殿霞說，“上次的紅茶還有一些，你說好喝之后，我就一直留著。”她說完就起身，去柜子里拿茶葉罐，她打開柜子的時候，宋連成看到里面有兩個鐵皮罐子，一個是方形的，綠色，一個是八角形的，紅色。她拿了八角形的，打開，把鼻子湊到罐口，又蓋起來，嘆了一口氣說：“壞了，天氣太潮。”她說著，拿了另一個綠色的茶罐，說你喝我平時喝的吧，這個也不錯的，是綠茶，上次，你不是說我有心火，要喝綠茶的嗎。

“隨便，都可以。”宋連成說，“其實，不必客氣的。”他說完，就坐著看孫殿霞把茶葉裝進茶壺，再提起暖壺加注熱水，等她泡完茶，把手腕放到脈枕上，就把手按到她的手腕上去，三根手指并排貼著橈動脈，一二三指依次發(fā)力，先輕后重，又輕，如是者三，然后，又捏了捏她的列缺穴，往尺側(cè)捏了捏，放下，再號右手，如法又做了一遍。他說：“氣虛吧，伸舌頭來看看。”孫殿霞伸出舌頭，發(fā)出啊啊的聲音，宋連成看了一眼，向她示意望診完畢，然后說哦，我想起來了，應(yīng)該是邢嬸，他說幾天前過來看過邢嬸，那時她剛出院，說覺得胸疼，解開衣物，見到中府云門處畫了紅色的十字，周邊皮膚發(fā)黑，像是燒傷的疤。他囑咐邢叔去買一點碘伏和無菌紗布，先用碘伏消毒，再用無菌紗布覆蓋，要保持干燥，莫要見濕，然后就準(zhǔn)備告辭，走到門口時，還是忍不住問了醫(yī)院里面怎么說，邢叔拉著他向大門口走了幾步才小聲說不成了，醫(yī)生說在那兒也是白費，不如回來在家，想吃啥就吃點啥。他頓了一頓，接著說，人死在家里，總好過死在外面。宋連成點點頭，說看精神還可以呢，邢叔說那是看到你來，你不來時，她就趴在床上，像小貓兒似的，只有肚子上下動上一動，連喘氣兒的聲音都聽不見。宋連成點點頭，說嬸子要強，她是怕人家難過吧。他嘆一口氣，說我給她開一服藥吧，不見得管用，多少能減一點痛苦，看你們心意，要吃就去抓，不吃也無所謂。說完，就走回屋里，趴在桌子上開了一服逍遙湯，稍微思忖了一小會兒，又加了百合和知母，說了聲就這樣，然后告辭離去，他當(dāng)時也想不到，也就是幾天的時間，再遇到邢嬸，卻是在孫殿霞家墻外的那片墳地里。

“你呀，有點脾胃虛寒。”他說，“一個人，做飯不要馬虎，不要吃生冷的東西，我記得那時候是陰虛火旺，現(xiàn)在虛寒了。”說完又拿起她的左手，捏了捏中指兩邊，再拿起右手，同樣的捏了捏，放下。兩眼看了看那鏡子，問那鏡子是怎么破的？孫殿霞說不清楚，突然就裂開了，是夜里吧，聽到叭的一聲響，很輕微的，像是什么小東西掉到地上，或者什么蟲子撞到窗玻璃，然后，早起就發(fā)現(xiàn)鏡子從中間裂開了，在正中，直接裂成兩半。宋連成點點頭，說現(xiàn)在的東西都這樣，我的手機，剛剛好用過兩年，突然就變得很慢，收款的時候別人付完，只看到屏幕中間轉(zhuǎn)圈，好半天才聽到嘀的一聲，去修手機那里查，說硬件過時了，內(nèi)存太小，雖然沒壞，但是不好用了，家里的路由器也是，用過兩年之后就連不上網(wǎng)，也找不出毛病，重啟之后就能連上，但連上半小時又會自動斷掉，總是讓人懷疑是出廠時就做了手腳，就像他們說的，現(xiàn)在，每件東西的使用壽命都是規(guī)定好了的，一直不壞，那就不會有人買新的了。他說完，就看著孫殿霞，說炙一炙足三里和中脘吧，想起來就時常弄弄，也不必刻意，一時半刻可能效果不明顯，但堅持下來，慢慢就好了。

孫殿霞點點頭，說好的，站起身來給宋連成續(xù)水，完成后重新坐在他對面，問小玉家的狗如今怎樣，她說，聽別人說，宋連玉死后半年，她男人李福勤找中介去了新加坡，因為聽說一年能掙三十多萬，結(jié)果，中介費和其他手續(xù)費總共花了兩萬多，落地后卻根本不能適應(yīng)，只好聯(lián)系中介公司再回國，兩萬多塊打了水漂，好在中介公司又給介紹了其他工作，回國之后直接去了大連，上漁船，出海，聽說是在船上干分撿魚獲，裝箱冷凍這些雜活。掙得少些，一年八萬，好處是在船上管吃住，掙到多少就能存下多少。她還聽說，宋連玉臨死時囑咐，說不管怎么樣，夫妻一場，以后要帶好他們的孩子，李福勤當(dāng)時哭得滿臉淚水，答應(yīng)得很堅決。他去新加坡和大連也是想給兒子存一些錢，以備他未來上大學(xué)和娶親，一年之后，他在大連結(jié)婚，給兒子李書原辦了轉(zhuǎn)學(xué)，從此和宋家就少了聯(lián)系。所以她就想，像他這種男人，一定不愿意再想這邊的事情，至于他和宋連玉一起養(yǎng)的那條黑狗，他或許早就忘記了。

其實那是很正常的事情，因為即使是宋連成，也有兩年多沒見到那條狗了，宋連玉去世后，他在葬禮時見過那條狗，它趴在門口，眼睛一直盯著堂屋正中的冰棺，有幾次它想靠近那里，卻被邢嬸以及其他一眾人們趕開，它轉(zhuǎn)上一圈，然后又趴到門口。宋連成記得，妹妹火化后，再回來，骨灰盒擺到桌子上時，他回頭看了一眼，看到那黑狗正在盯著桌子上的照片看，看得兩眼發(fā)直，他當(dāng)時覺得兩耳間似乎聽到一聲嘆息，但又不敢確定，安放好妹妹的靈位后，他再回去，看到大門底下空空如也，黑狗不知跑到哪兒去了。

自那以后，他隔三差五去李福勤家的老宅，往狗糧盆里倒一整盆狗糧，再加滿一盆水，然后離開，過幾天再去，狗糧盆就空了，水也少了一些，他就知道那黑狗還在，但是，一直沒有見到它，有段時間他以為黑狗死了，狗糧或許是被其他的野狗或者雞鳥吃掉了，但很快就在旱廁邊角發(fā)現(xiàn)了成片的新鮮狗屎和狗毛，狗毛是黑色的，于是就相信那黑狗還活著。后來，他發(fā)現(xiàn)，這件事情對他的意義有了變化，有狗的時候，妹妹的家里就有一絲生氣，就好像，那處房子不僅僅是一處房子，還可以被稱之為家，雖然那里已經(jīng)沒人居住，只剩下一條狗。但宋連成每次出診或回家，能路過南陸村時，還是會繞一點路，到那處院子看一看，除一除院子里的雜草，清理一下水池里的落葉，修理壞掉的水泵，更換老化的電線和水管等。

“狗還在。”他說，“只是看不見，我感覺它還在的。”孫殿霞哦了一聲，說：“是吧，聽他們說，有時能聽到狗叫，但也沒人見過那狗。”說完，就看著宋連成打開藥箱，在底層掏出一把艾絨，用紙包好，放在桌上。他對她說，這些你先用著，不夠了再去買，這時節(jié)的艾老了，不適合做艾絨，采艾最好的時節(jié)是端午，來年可以采一些，曬干，再搗成絨來用。要用生姜切成筷頭厚的片，用錐子扎些孔，說完用手捏一捏艾絨，放在掌心，搓成一頭尖，一頭平的艾壯，放在桌上，告訴孫殿霞，姜片放到穴位上，艾壯放到姜片上，點燃即可。孫殿霞問點幾個？他說剛才說過了，不拘多少，有時間就炙一炙，覺得不想炙了就停下。

孫殿霞伸手捏了一捏，做比成樣，也搓出一只艾壯，放到桌子上，和宋連成的放在一起，兩只艾壯并排擺著，宋連成搓的比較圓鈍，孫殿霞搓的比較長直，看來倒像是兩個相遇的路人，一個矮胖，一個高瘦。孫殿霞起身，提了茶壺去添水，發(fā)現(xiàn)暖壺空了，就走到外屋，提開蜂窩煤爐子燒水。水壺早坐在爐子上的，只是爐子下面的入風(fēng)口用煤灰擋住，她用火鏟清走入風(fēng)口的爐灰，再提起水壺，用火釬往風(fēng)窩煤孔里扎了幾下，一陣熱氣帶出一股灰塵，撲在臉上，一股汗隨著就在鼻尖上涌出來，細細密密地鋪滿了一層。她問宋連成：“要不要去醫(yī)院查查？”宋連成說要是愿意去當(dāng)然好，驗驗血，驗驗?zāi)颍娴牟橐徊椋パ歉喂Χ疾椴椋麽t(yī)都是直觀的東西，比較準(zhǔn)。說話間，孫殿霞進屋，看到宋連成正在墻角，端詳掛在墻上的幫扶證，正中是村書記的照片。

“你是貧困戶，去醫(yī)院查一查，花不了多少錢。”

孫殿霞說是花不了多少錢，現(xiàn)在政策好，像我這種情況的，查一回也就搭個路費錢。說完，就站在門口，突然不知道再說什么了，她稍微愣了愣神，才接著說：“鏡子是在他百日的那天壞的，我那天也很怪，晚上睡不著，心里煩得很，后來，早上起來發(fā)現(xiàn)鏡子破了，我就覺得一下子好像心都跟著碎了，就好像是知道，他是來告別的，過了百天，他就要走了嘛。”她說完，又讓宋連成坐下，宋連成見他要提及傷心事，覺得心里不落忍，但轉(zhuǎn)念一想，她一個人在此生活，婦道人家，各處艱難，總歸來也是來了，多陪她坐一會兒吧。他將桌上的脈枕收進藥箱，合起蓋子，一邊干著手里的事兒，一邊說事情就是這樣，發(fā)生了的，又不能退回去，活人總歸能想的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往前看，過去的事情不要想了，想也沒用，鏡子破了不會重圓，人死了也不能復(fù)生，活著的人總還要活下去。

孫殿霞點頭，說話總歸是這么說，但那也是事情沒落到自己頭上，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說起來容易，做起來是真難，她又給宋連成添了一點熱水，說我說這話你也別不愛聽，你和我們不一樣的，你經(jīng)常走家串巷，老話說，醫(yī)不叩門，道不送卦，平平安安的誰會愿意往家里請醫(yī)生？你到哪家，見的都是生死大事，習(xí)慣了，自然不覺得怎樣，在你看來可能家家都是一個樣，哪個院墻里都死人，但在我們戶家看來，哪一個不是要了命的心疼呢？她一邊說，一邊用眼瞟著宋連成的臉色，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生氣，還是一臉的和氣，這才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雖然沒有說話，也沒有表現(xiàn)出生氣，但宋連成心里還是一陣不適，主要是想到了孫殿霞的男人楊仲德，想到他，就想到多年前的故事，其實都是些與己無關(guān)的事情，有一些還是來自人們的口口相傳，他知道，口口相傳的事情也是屬實的，只要提起這件事，就是往孫殿霞胸口上捅刀子，所以也只是在心里想想罷了，說是絕不能說的。

十年前，孫家和楊家商量結(jié)婚事宜時，楊家給她們備的是四間半瓦房，孫殿霞覺得莊鄉(xiāng)各家女兒嫁出去都是五間房，她嫁了個四間半，心里不舒爽，就要悔婚，楊家無奈，就找村書記打通關(guān)系，拆了院墻，把宅基往外挪了三米，又接出半間房，這樣，就有了五間瓦房，但這三米，占的是她家和對過墳地中間的過道，當(dāng)時就有人說，蓋房占道，以后生孩子要沒腿，但都只是背后說，沒人說到明面上，只有一次，趙增年酒后說了一回，說到楊仲德臉上，兩人打了一架，然后各自回家，再見面時，遠遠看到就都繞著走。事情再也沒提，轉(zhuǎn)過年來，孫殿霞生了女兒楊暖，各處都好，就是兩條腿軟綿綿的不會動，去醫(yī)院查，診斷是先天性癱瘓，這就應(yīng)了那些人的嘴，人前背后的，談?wù)摰木透嗔恕?/p>

楊暖活到六歲，夜里突然死了，打了120，救護車到的時候人都涼了，次日上午，楊仲德開著小三輪出去拉棺材，準(zhǔn)備回來埋人，路上碰到趙增年，沒有躲，兩人走了個對臉，但沒有說話，走了一段，楊仲德回頭看了一眼，看到趙增年進了村口的小商店，再走一段，就聽到鞭炮聲響，他回頭，看到趙增年在街邊抽煙，街上的一掛鞭炮尚未響完，冒著煙。再轉(zhuǎn)年，趙增年死，楊仲德雇了大喇叭在村里放歌，放的“今天是個好日子”。兩家的梁子就此結(jié)下，話沒腿，跑得比什么都快，很快，兩家不說話的事兒以及來龍去脈鬧得十里八鄉(xiāng)，人人皆知。再后來，楊仲德跑車，在廣東出事，夜里煞車?yán)K松動，掉了一袋化肥，他下車去撿，后面開過一輛大車，剎車不及，直接從他身上碾過，人成了餅，一命嗚呼。這件事的處理過程，宋連成是最清楚的，因為收殮時是他和楊季春一起去的。他和楊季春是中學(xué)同學(xué)，一直關(guān)系要好，加上他一直行醫(yī)，對于生老病死這種事情比較有經(jīng)驗，楊季春得到消息，就直接找他幫忙，兩個人連夜出發(fā)，坐了火車，趕往廣東，到了地方，見到楊仲德的遺體放在太平間，俯身放著，蓋了一層有污漬的白床單，露出毛慘慘的后腦勺，他問，怎么這人趴著放，多難受？說著就伸手去想把他翻過來，雖說之前也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心想也許是臉上有傷口，但一翻過來還是嚇了一跳，楊仲德的臉已經(jīng)全爛了，眼珠兒鼓出來，破了，一層白色的結(jié)膜掛在鼻子上，頭骨碎了，臉上的五官全部移了位，四棱八岔的支出一些小骨頭尖兒，看起來就不像是一個人，更像是一個裝了破銅爛鐵的袋子。他和楊季春商量，人這個樣子，運回去要花錢，美容還要花錢，還不方便，要不，咱們自己做主，直接拉到火葬場燒了，帶骨灰回去吧。楊季春點頭說是，人死不能復(fù)生，活人還得過日子，省點是點兒，花錢美容，那錢扔到水里也聽不到響兒，好看歹看都是一天，回頭燒了也還是一樣。說完，他們兩人把楊仲德的尸體翻過來，讓他仰躺著，覺得那樣他會比較舒服。他應(yīng)該是被大車輪子斜著軋過，從骨盆到肋骨全碎，頭骨也碎了，提拉身體的時候，能感覺到里面的碎骨頭在來回摩擦，嗞嘎嘎地響，他們把他的尸身翻過來，放好，就出去和交警隊的人見面，完成認尸的手續(xù)，后來事故責(zé)任認定結(jié)果出來，他看過的，那上面說，楊仲德在高速公路上突然停車，下車時沒開雙閃，撿化肥時也沒立三角架，屬于主要過失方，對方雖說也有過失，但責(zé)任較小，交警說，這是暫時的一個意見，具體的責(zé)任劃定還需要時間，先處理尸體要緊，于是他和楊季春便將人火化，把骨灰?guī)Щ貋戆l(fā)送。至于后來事情怎么處理，賠償多少，他沒打聽，也沒有聽人說起。

話說，這也不過是兩年前的事兒。

“鏡子破了那天，你沒害怕嗎？”

“我在這兒住了這么多年，出了大門就是墳地，我怎么會怕鬼？”

孫殿霞說著，站起身，外屋的爐子上坐的水開了，水壺吱吱地響，她提了水壺回來，說在這地方住的時間長了，就不在乎這些事了，就是有時候會想到，爺們兒兩個在那邊，離家這么近，也不說過來看我一眼。她說著話，把開水灌進暖水瓶，接著說：“真的，打他死了，我一回也沒夢到過他，還有孩子，死了就是死了，嘎叭一聲就沒了，你說怪不怪？”宋連成說那有啥怪的，你在這邊住的時間長了，不怕鬼了，心里沒有那些個事情，自然就少夢到他們，這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情。他說著話，看到桌角的茶盤下壓著一本書，很舊，邊角都圓了，封著塑料的封皮，他伸手把書抽出來，說怎么？沒事還看看書嗎？孫殿霞把壺灌滿，直起腰，回頭看著宋連成，說，他們說這書能鎮(zhèn)宅避邪，我就弄了一本放在家里，看我是看不懂。宋連成笑了笑，說這種事情你也信，說著，就把書翻開，看了幾頁。

原來是一本《周易》，宋連成心想，這幫人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這書怎么可能避邪的？他心里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就問：“你月經(jīng)正常嗎？”說完之后，刻意轉(zhuǎn)過頭，不看孫殿霞的眼睛，孫殿霞笑笑說那個一直不正常，少，有時候一個月不來，有時候來個一兩天就走了，就只有一點兒，淡淡的，粉色，不怎么明顯的。宋連成聽了，就說那你來事兒的時候乳房還漲嗎？孫殿霞說倒是漲得厲害，心情也煩，沒著沒落的。宋連成說那就對了，你呀，心里苦啊，思傷脾、恐傷腎、憂傷肺，五臟里你就傷了三個，身體好不了，你摸摸胸口，看看有沒有腫塊啥的？孫殿霞說那個早就有，有一年多了，宋連成心里就咯噔一下，好像翻了個兒。他說，中醫(yī)講，月經(jīng)是奶水，女人生了孩子，喂奶的時候就不會有月經(jīng)，因為奶水都出去了，沒有生孩子的女人，月經(jīng)通暢，奶水就不會留在乳房，那樣最好，乳房健康，月經(jīng)不通，奶水積在乳房里，就變成腫塊，腫的時間長了，就是病。

他說完，就覺得說這些沒用，因為他看孫殿霞的眼神，她好像并不信，他心想，又怎么和她說呢，難道說是因為小玉死后自己專門看了醫(yī)書學(xué)到的嗎？

他站起身來，說這樣吧，你要是有時間，最好是去醫(yī)院查一查，你這個年紀(jì)，乳房里有腫塊不是小事情，要注意，你知道的，小玉和邢嬸都是乳癌走的，你們這片兒這種病多，千萬加小心。他說完，就提了藥箱，準(zhǔn)備往外走，孫殿霞問他，要多少錢，他說算了，沒多少錢的事兒，再說也是順路，來喂喂狗，不算專門過來，說著話，走到了院子正中，他把藥箱放到電動三輪后座，孫殿霞說你先等等，說著跳進菜園，摘了一把豆角，幾條黃瓜，說拿些菜回去吃，別嫌不好。她說了這個，宋連成就不好拒絕，只得接過來，放進車籃，然后和孫殿霞告別，騎車離開她家。

天還是陰著，氣溫不高，只是悶得厲害，出門不遠，宋連成就覺得出了一頭汗，汗水順著額頭流下來，流到眉毛上，癢癢的，他伸手擦了擦汗，抬頭看了看天，云層似乎是比之前厚了一些，但又不確定，他看了看太陽，然后確定云層是厚了些，他想起來的時候，太陽在云層后面，能看到一個清楚的白點兒，而那時空中只有模模糊糊的一塊白斑，再看遠處，云層也低下來了。

他繞過孫殿霞家旁邊的墳地，開上大壩，順著大壩往南走。在途中，他仔細端詳那一座新墳，那墳在一片墳包和石碑中間，上面插了兩個紅白相間的花圈。宋連成心想，這才幾年，這片墳地都給填滿了。他放慢車速，目光掃過這片墳地，腦海里自然而然地浮現(xiàn)出了一張張鮮活的臉。他突然發(fā)現(xiàn)，人年紀(jì)大了之后，認識的死人就會比活人多。這一片墳地里的死人，很大一部分活著的時候和自己有過交集。想到這兒，他就嘆了一口氣，心里想著這就是道理，有很多道理說出來是廢話，但讓人沒法反駁。爬上壩坡之后，他放慢車速，想看看他妹妹宋連玉的墳，到了附近，他停了車，順著樹空往里看，看了一會兒，才找到，他先是看到了楊仲德的墳，因為他的墳旁邊有一小塊空地，能容一座墳，他知道，那是給他弟弟楊季春留的，除了這一小塊空地，再往下的地方都已經(jīng)都被占滿了。以這座墳為坐標(biāo)，再往右邊、后邊看，就看到了他妹妹宋連玉的墳，那墳堆擠在一片墳里，擠得密密麻麻，像是一鍋饅頭。他想到了他的外甥李書原，他心想，這一代的人還有塊地方埋，下一代的人們還不知道埋到哪兒。隨后又想，孩子們在外面有了出息，誰還愿意埋到老家來呢？

一大片浮云在空中漂過來，籠罩在頭頂，快速地往身后走，一陣風(fēng)吹過來，吹到胳膊上，很涼快，帶起一片小雞皮疙瘩，他就加快了車速，準(zhǔn)備快些走，天要變，要下雨了，他打算去李福勤的老房那兒去避避雨，順便看看狗糧還有多少，上次來的時候狗糧盆見底了，他也不知道是啥時候吃光的，他心想，很可能有別處的野狗來搶食。

繞了一點路，到了李福勤家的大門口，他掏出鑰匙，打開大門，剛把車推進過道，雨點就落了下來，他站在過道里避雨，看了一眼狗糧盆，里面還剩幾粒，水卻已經(jīng)干了，水盆邊上是一圈圈白色的水垢，也不知是喝干了還是曬干了。大雨來得急，是突然就來的，下了一會兒，又打了幾聲悶雷，天隨著就黑下來，風(fēng)也跟著起來了，一陣風(fēng)吹過，吹得他滿臉灰塵，他抹了一把臉，揉了揉眼睛，豆大的雨點啪啪地打到院子里排著的幾個鐵皮桶上，咔咔地響，天邊閃過幾道閃電，面前一亮一暗，像是一只大手把陰云撕開了道口子，過了一會兒，雷聲隆隆地響起，像是一列火車從空中開過。

宋連成在過道里避了一會兒雨，等雨小些，就去打開偏房的門，找裝狗糧的袋子，就在要開門的時候，他聽到一聲嗚嗚的叫聲，像是在堂屋和偏房中間的空隙里，他頂著雨，快走幾步，到那邊去看，空隙里落滿了灰，有幾根木棍，沒有別的動物。他心想，年老褲腰松，干啥啥不中，這是耳朵也不靈便了。就轉(zhuǎn)身回去開門，剛到門口，又聽到嗚嗚的叫聲，他就在心里想，事情不太對。他正想著，空中咔地響起一聲炸雷，一道閃電好像就懸在頭頂，亮了一下，隨后暗下去，他嚇得縮了縮脖子，身上突地麻了一下，好像觸了電，但隨后就沒事了，他抬頭看時，看到墻外的一棵大樹已經(jīng)從正中被劈成兩半，樹枝折得七零八落，樹干在雨中冒著慘白慘白的光。

就在那時，他一回頭，看到在堂屋檐下的臺階旁邊多出一團破被子，他上前看了一眼，是四只小狗正擠在一起，兩只白色的，一只黃色的，一只黃白相間。它們擠在一起，像是一鍋蒸餃。看起來不大，像是剛生出來沒多久，眼睛還沒睜開呢。

他看到這幾只小狗，就笑了。

“娘的，一個黑都沒有。”

他說著，轉(zhuǎn)過身去，拿狗糧，把盆子加滿，心想，看樣子要多買幾袋子狗糧備上，這幾個小東西，很快就會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