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繼訓
1985年6月的一天,我這個在小工廠上班的農民子弟,堂而皇之地走進縣文化館的大門。這一年我虛歲二十九。
這一年的春天,我的一個萬字小說發表在省里一家文學期刊上,這引起了縣文化部門的關注。縣文化館的張館長風塵仆仆地做了些外圍調查,想把我調入文化館工作。但我們工廠是集體所有制性質,根本沒有可能。這位館長求才心切,又生一計,與廠長反復磋商,打通借調渠道。雙方簽署的借調協議時間只有一年,但我兢兢業業,全身心投入工作,又是舉辦文藝創作輔導班,又是創辦內部刊物《荷葉》,又是抓全縣民間文學搶救整理工作……沒有半點臨時工的消極怠工。合同尚未到期,新換的廠領導便派人到文化館將我追要回去干了政工科。我卻身在曹營心在漢,文化館的經歷時常浮現眼前,但令我印象最為深刻的不是工作,而是一個人,一個叫司文的老先生。
別看當時的文化館門庭陳舊,但我一踏進那個扇形門洞的時候,內心卻有一種神圣的、近乎飄飄然的感覺。
張館長并沒察覺到因了這種感覺而帶來的神態上的變化,只是簡單地瞥了我一眼說:“到后院的辦公室吧。”便親自引導我去了后院那座建館初期用作辦公室的城隍廟殿。
這座歷史久遠的城隍廟殿灰磚青瓦,屋面上長滿青苔,雕龍畫鳳的門柱窗戶紫漆斑駁。殿里面陰暗潮濕,大白天得開著電燈照明。張館長直接推門帶我進去,就有一個戴著瓶底眼鏡的灰發駝背老頭,驚慌慌地站起來向張館長點頭致意:噢,館長來了……
張館長沖他微微一笑,轉而向我介紹說:“這是聘來編纂文化志資料的司文先生,他是退休以后繼續貢獻余熱的。”
司文先生便連連搖頭:哪里,哪里,館長過獎了,我來貴館盡綿薄之力,完全仰仗于您的信任。
張館長又把我介紹給司文先生。老先生忙不迭地上前與我緊緊握手,臉龐上的各個部位都充滿了謙恭和欽佩的表情,連連說:“王老師年輕有為,前程遠大呀,老朽不才,往后還得請您多加指點關照。”說著就為我擦椅子沏茶水。
我還未到而立之年,而且還頂著厚厚的高粱花,卻讓這位灰白頭發、看上去飽經滄桑的老先生一口一個老師的叫著,心中很是不安,但一時又無計可施,只得無奈苦笑。
就這樣,我們一老一少,一個聘用,一個借調,在同一間古老而簡陋的屋內,一個靠窗口,一個靠山墻開始履行各自的使命。
司文先生每天都提前上班,按部就班地提水掃地擦桌子,還每每為我的水杯泡上香茶。我因每天早晨都有些家中坡里的事情纏繞著,很少有按時上班的時候,好在那時文化館工作時間彈性一些并不成其為大的問題。我來的時候,司文先生早已以一副老學究的神態,將灰白的頭顱埋在厚厚的資料堆里,兢兢業業地工作許久了。但只要我一推門,他都要立馬起來對我點頭致意并說:“王老師早,杯里泡上茶了。”開始聽他說王老師早,似覺有譏諷之意,如芒在背。時間久了,感到那樣的話許是這位老先生的機械用語,便也釋然。這個機械動作和用語以后,除了聽他偶爾的幾聲咳嗽之外,就很難再聽到他的聲音。他在辦公室里幾乎持續地保持著一種姿態。有一次我叼著煙卷靜觀他四十分鐘之多,真的如同欣賞一尊雕塑。還有一次他上廁所回來,我無意中發現他有點跛腿。
記得是一個六月底周六的下午,我去辦公室取份雜志。剛要推門,里面傳出輕柔典雅的輕音樂曲。這時,張館長去廟殿后上完廁所,也被這樂曲聲吸引過來。我倆一起從門上的玻璃縫往里瞅,只見桌上放一塊紅色的小收錄機,此時的司文先生換了一個人似的陶醉般地瞇著眼睛,在辦公室狹窄的地面上獨自起舞!
張館長輕輕地朝我擺擺手,示意我別弄出動靜驚了老先生的好夢。
我俯在張館長的耳旁說:“這曲子真好聽。”
張館長很懂行,輕聲說:“是理查德·克萊德曼的鋼琴曲《夢中的婚禮》。”我又說:“司文先生還會跳舞?如果他的腿沒毛病,舞姿會更美……”
張館長一下捂住了我的嘴,拽我走出一段距離才又說:“據說他的腿就是因舞而跛的。”
“啥?因舞而跛?”我急切地想打破砂鍋紋(問)到底。
張館長看了我一眼,苦笑一下說:“唉,傳說年輕時的司文先生酷愛跳舞,常約他的一個舞伴去舞廳,被那個舞伴的男人攔在路上朝腿夯了一悶棍。”
頓了一下,張館長又自言自語道:“老先生不是發誓說今生不跳舞了嗎?唉,看來是不明著跳了。愛好是滲在骨子里的東西呀……”
過了兩天是“七一”建黨節。縣文化館和有關單位聯合組織了一臺慶祝文藝晚會,準備晚上七點在縣人民會堂演出。
早晨一上班,張館長又大駕光臨我們的辦公室,將一張草擬的晚會節目單遞給司文先生說:“美術組的同志到大別山寫生還沒回來,你上午抽空用毛筆紅紙抄一份節目單吧。”
“好,行,行……”司文先生忙不迭地站起身接過張館長手上的單子,眼里放射出很亮的光彩,又說:“還有啥事需要我干,您盡管吩咐,我當仁不辭。”
張館長往外走著,朝他擺擺手:“沒別事。”
司文先生離開座椅,跛著腳,將張館長一直送出門外,還連連說:“你慢走,你慢走”。回來時,眼中的光彩有增無減。
我當時認為,一個館里的人串串辦公室也要迎送,禮節繁瑣,太沒必要,司文先生客氣過度了。
張館長的安排猶如皇上的圣旨,司文先生開始籌備抄寫節目單的事宜。本來從行政組一次可以領回來的筆墨紙張,他卻跛著腳,足足跑了五趟,眼里一直閃爍著很亮的光彩。
他將兩張辦公桌拼將起來,把桌上的物品全部收拾到一個角落,端來一盆清水,一次又一次地清洗抹布,將棗紅色的辦公桌擦拭得明晃晃的能照出人影。然后將一張大紅紙小心翼翼地鋪到桌面上,并從院里的水池旁找來兩塊干凈的小卵石子,將紅紙上方的兩個角壓平。然后又將毛筆毫頭泡開,把瓶里的墨汁搖勻,倒一點到白色的瓷碟里,把座椅搬到一邊,站起身來,用帶著明亮光彩的眼睛盯著紅紙的上方,反復地搓手,然后提起筆,蘸足墨汁,又在瓷碟的邊沿上抿了幾下,左手叉在腰間,提筆的右手猛然向前揮去,但卻沒有落筆,提筆的手戛然停在了空中……
我看到,司文先生停在空中的手在微微顫動,眼里的光彩更加熾烈,那神態應該不亞于書圣王羲之當年揮毫潑墨前醞釀情緒的樣兒。
晚會過后的日子里,我聽人說司文先生年輕時曾是當地的一支筆,作品曾登臨省級書法展的大雅之堂。只是后來不知何故像他跳舞一樣銷聲匿跡了。張館長讓他抄寫節目單,如同在他激情的港灣投了一塊石頭,濺起朵朵浪花。
終于落筆了。司文先生寫得很慢,但全身的每個部位、每個關節甚至每個細胞都隨著手腕的運動在用力、在跳躍……我發現他寫的是隸書體。
節目單的題目寫完了。然而非常不幸,七個字的題目他竟漏寫了一個晚會的“會”字,成了“七一晚節目單”了。
當司文先生發現了這處錯誤,眼里的光彩驟然消失,嘴角幾乎撇到了耳根,牙疼似的“嘖、嘖”著,深深地自責道:“真是老來無用,這么幾個字就漏寫了一個,這腦筋,這狗腦筋……”
其實我覺得他漏寫一個“會”字,不是因為狗腦筋,而是因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激動,就對他說:“不是大不了的事,再領張紅紙重寫不就得了?”
司文先生只是抬頭瞅我一眼,并沒表示什么。直到遺憾自責夠了,嘴角才恢復到正常位置。他把那張寫錯了的紅紙小心翼翼地卷了起來,放到窗臺上,并壓上幾本書,像這張紅紙將來有重大考古價值似的。這個司老頭子,我心里覺得非常之好笑。
他按我說的,重新到行政組領了一張紅紙。他非常內疚地在行政組同志的面前反復地責備自己說:“太不該糊涂大意漏寫了一個字,好端端的一張大紅紙給糟蹋了,平白無故給館里浪費了兩毛錢,館里的經費本就不寬裕的,自己真是老來無用……”行政組的同志明顯的不耐煩,連連擺手說:“沒關系的,一張破紙……”
司文先生小心翼翼地將新領來的紅紙鋪到兩張拼起來的辦公桌上,又用那兩枚干凈的小卵石頭壓住上面的兩角,左手叉腰,右手操筆,重新開始醞釀情緒。剛要落筆,像又記起了什么似的,對我說:“王老師,這筆不太好用,我回家拿支筆來。您給我看著,別讓人亂動這紙。”
說罷,司文先生快速地跛著腳出門,又快速地騎上自行車回家取筆去了。
不一會,他便汗涔涔、喘吁吁地回來了。進了辦公室他先是脫去被汗水浸透的半袖衫,只穿了件白色背心,便握起了從家里取來的毛筆。有了應手的武器,司文先生如虎添翼,情緒開始高昂起來,兩眼又放射出那種熾烈的光彩。中午下班時間到了,我提醒他該回家吃午飯了。他晃動雙肩,目不斜視,身心進入一種亢奮狀態,對我說:“您先走,我等會。”
下午上班,一推開辦公室的門,我便聞到一股從人體內散發出的濃烈酒味。司文先生滿面紅光,正輕聲哼著小曲,將抄寫好的節目單用圖釘釘在墻上,悠然自得地孤芳自賞。見我進來,忙說:“今中午我沒回家,寫完了就到門口的飯館里喝了一點燒酒,吃了三兩水餃。嘿嘿,王老師,您提提意見,比如這字的運筆、結構……”
說實在的,從這張隸書體的節目單中能看得出司文先生當年的書法功力,盡管不常寫了,其中的才氣靈感還是讓人欽佩的,便說:“司文老師的隸書筆畫蒼勁,很大氣。”
喲嗬,王老師很懂書法呀。司文先生似乎一臉的驚愕。
我連連擺手說:“哪里,我不懂,只是認得你寫的是隸書。”
對對,我年輕時就對隸書情有獨鐘。司文先生借助酒之魔力,一下打開了話匣子:“中國的書法博大精深,源遠流長。隸書呢,分為秦書和漢書,我呢,最喜歡的是秦書。傳說隸書的創始人是秦朝的縣獄吏程邈,他犯了錯誤被打入獄中,開始研究整理書法,在篆書的基礎上創造了隸書。所以說隸書基本上是由篆書演化而來的。隸變在中國文化史上是一次重大的書法文化事件……”見我正趕寫一篇稿件,沒太集中精力聽他的“演講”,司文先生便悻悻然地停了下來,又自我解嘲地說道:“喝了點酒,扯遠了,扯遠了。”
我有點愧然地停下筆對司文先生說:“司文先生學識淵博,書法造詣很深,等我抽機會專門拜您為師,學學書法。”
豈敢,豈敢。司文先生紅紅的臉上又堆滿謙恭,說:“我多年不練了,咱們一塊研究,一塊探討。”
我寫我的稿,他賞他的字。過了許久,司文先生又征求我的意見:“王老師,您說這節目單的題目若勾上黃色線條是不是效果更好?”
我瞥了一下節目單,嗯嗯地沖他點了下頭。
司文先生見我點頭肯定,就說:“那我去買瓶黃油勾勒點綴一下。”
我告訴他:“行政組有買下的黃色廣告油。”
他卻說:“不,不,我自己去買。”
望著他又穿上半袖衫,跛著腳出門的背影,我百思不得其解。最后似乎恍然大悟:他或許是想自己出錢買一瓶廣告油,以此抵消他給館里浪費一張紅紙的損失?
張館長來取節目單的時候,司文先生正像一位資深的版畫家似的精心勾勒題目的最后倆字。他對張館長說:您稍坐會兒。馬上就好。還用閑著的左手給張館長遞了支煙。
我便和吐著煙圈的張館長閑聊了一會。他拿走節目單的時候,什么話也沒說,只是卷了卷,放在倒剪的手里。
司文先生跟在張館長身后,嘴角囁嚅著,似要說點什么,但終于沒說出來,只得望著館長大步流星離去的背影興嘆。
老先生回到辦公室,面露難色地對我說:“王老師,晚會的票不知誰管發,我,我想……”
館長的兜里就裝著,你想看?
嗯,嗯,我想去看看,黨的生日嘛……
你向張館長要幾張就是,又不花錢。
我,我知道,就是覺得才給人家寫了幾個字,就張口要票,不太那個。
這有什么,晚會怕還不滿場呢。
嗯,咳,可我總覺得難以張口。
于是,我馬上去找到張館長要了四張晚會的入場券給了司文先生。
他相當感激,囁嚅著說:“一張,一張就行。”
晚上去縣人民會堂看節目的時候,我和司文先生挨著座椅。我發現他的兩眼并不專注地觀看節目,而是不時地欠動屁股,朝舞臺的兩側張望。他張望什么呢?我心中挺納悶。噢,我終于猜著了——他是在尋覓他用隸書體抄的節目單懸掛在舞臺的什么地方。他想在這人頭攢動的地方,在這金碧輝煌的會堂里看到他的“杰作”。他實在不知道那張節目單該掛在什么地方。怎么婉轉地告訴他呢?思忖良久,我這樣對他說道:“司老師,剛才我上后臺,看到你抄寫的節目單掛在后臺的準備室里,演職員們都在圍觀你的作品,說那字寫得端莊大氣,功夫深厚。”
“唉,哪里,哪里。”司文先生推推眼鏡,極不自然地向我笑笑,臉上呈現出一種心事被人猜透的尷尬神色。又說:“我那字平庸得很,實在不算什么。”從那一刻起,司文先生開始死心塌地看節目了,再也沒有交頭接耳。
第二天,也就是七月二日的下午,館里的全體人員在張館長的指揮下亂哄哄地忙碌,要在二樓的排練廳里擺三桌宴席,犒勞慰問舉辦“七一”晚會的本單位和從外單位聘請的有功人員。我當然也在跑上跑下地忙碌。我去辦公室搬椅子的時候,司文先生輕聲問我:王老師,大伙在忙活啥?
我搬著椅子,頭也不回地回答:辦酒席,招待昨晚晚會的演職員。
當我又回辦公室取一件什么東西時,發現司文先生正翹著腳,目光從眼鏡片下反射出來,透過窗子朝外眺望著什么。他瞅什么呢?當時我沒在意,更沒多想。以往的時候,司文先生到辦公室落座之后是不大亂動的,目光是很少從資料或稿紙上移開的。現在想來,當時的司文先生分明在企盼著什么。
二樓的三桌宴席被圍坐得水泄不通。拉一次幕的,送一壺水的,臨時被館長喊去買一盒化妝油彩的,如此等等或直接或間接為晚會做過大小事情的人都應邀出席了宴會。大家都神態怡然地根據自己的口味喝酒吞肴,談笑風生,杯盞交錯,猜拳行令,好不熱鬧!
我不勝酒力,就借方便的機會溜回了辦公室。沒料到司文先生正端了一只茶杯,就著一包油炸花生米在自斟獨飲。見我進來,就站起來,摸了一個有點殘口的杯子,擰開他已喝了半瓶的曲阜老窖斟滿,腳步有些踉蹌地走到我面前把杯子遞給我,又端了他的杯子和我使勁碰了一下,含渾不清地說:“王、王老師,咱喝、喝一個,祝、祝賀晚會演出成、成功……”說完,一仰脖子將滿滿一杯干掉了。我望著司文先生有些醉意的神態,就想:今天也該邀請他出席館里的宴會的。他一絲不茍地用隸書體抄寫了晚會的節目單,出力絕不比我和某些人少的,我們怎么就把他忘到腦勺后頭了呢?想著想著,心中就替張館長和大伙兒生了些許歉意,也就一仰脖子將那滿滿一杯干掉了。還莫名其妙地用力握了握司文先生已經干瘦如柴的手,眼眶也似乎有點潮濕。
下班時間到了,宴會也告結束。大伙兒從二樓陸續下來,有的搖搖晃晃,有的捋著肚皮頻頻地打著飽嗝,有的語調模糊地絮叨一些不三不四的話紛紛離去。他們全然不知我這里的司文先生在和我碰干了那杯酒之后,身體疲軟地再也支撐不住,倒在了一張木制破沙發上,“哇哇”地將酒和些沒有嚼碎的花生瓣吐得四處飛揚!
我也踉蹌著腳步,到館長室找到張館長將司文先生如何在辦公室獨斟獨酌,如何非要和我干掉一大杯以及現在已是酩酊大醉吐得一塌糊涂的情況,毫無保留地報告給了也有些醉意的張館長。
張館長嘴里“噢、噢”著,不時地微微搖頭,說:“怪我太粗心,忘了喊他一塊參加館里的酒會,人家畢竟給抄了一份節目單呢。”少頃,張館長又說:“當年的司文先生可不是個簡單人物。他從北師大畢業,記得我跟他念書的時候,相當的精明干練。后來做了多年校長,學校的升學率在全市名列前茅。運動中他吃了不少苦頭,性格脾氣像變了個人似的,處事迂腐透頂。唉,世事滄桑呀,老先生當年的棱角半點也不見了。”
說完,張館長又打了個電話,從外單位借了一輛客貨兩用汽車,將醉得不省人事的司文先生和他的自行車一同架上汽車,又從二樓排練廳里把剩下的一捆啤酒、兩瓶白酒拿下來交給我說:這酒送給老先生。又讓我跟車送他。
車啟動了,又被張館長叫停,扶著車門又囑咐我:“對他家里人就說,館里今天舉行答謝宴會,司文先生德高望重,不時被人敬酒,喝得有點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