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文強
十年之前,我的寫作已和島嶼有關。我出生在膠州灣內的一個半島,后來又往來于東南沿海若干杳不可及的無名海島之間,深入到不為人知的所在。島嶼的彈丸之地,提供了一種可資借鑒的文本生發方式,島嶼也曾內化為我自身性格的一部分,這使我走向內陸后出現各種不適,也可看作是我在世俗中所歷的種種失敗的根源。本不當縈于心,然則其裹挾的光陰已然蹉跎,無可挽回。至為沉痛者,莫過于此。
值得欣慰的是,來自異國的同齡人朱迪斯·莎蘭斯基(Judith Schalansky)在地理學的視域內發現了島嶼的卓然不群。作為狂熱的島嶼愛好者,她為島嶼找回了尊嚴。她曾在地圖的空白處寫道:“不少島嶼都遠離大陸,遠到根本無法繪入國家的行政區劃圖。大多數情況下,它們都被略去不提,只是偶爾,它們才會在繪圖學的某張短腿小桌子上得到一席之地,它們被框進一個小框,蜷縮在整張地圖的角落處,有自己單獨的比例尺,可就是沒有具體的位置信息。”
地圖的繪制者們致力于定向,勾畫出島嶼的邊界,卻發現這一切是徒勞,因為島嶼的形狀時刻都在變幻——海潮上漲,礁石崩落,大船擱淺,這些不確定因素,都足以使岸線變動不居,島嶼的形狀因此改變。一只在海岸覓食的海鳥,其長喙也可啄破脆弱不堪的島嶼邊界,令地圖繪制者的勞作毀于一旦。
島嶼是難以圈定的,其空間雖顯逼仄,卻可成為文學的樣本。世事的乖謬無常極易被廣袤的內陸所稀釋,而在島嶼地僻而小,一切情節得以無限放大,無處藏身。在島嶼,世界撲面而來,避之不及,島嶼成為紛繁世事的鏡像。與此同時,島嶼也是個體精神的冒險之地——在微縮的世界里,有人謀劃著瘋狂的海外之行,傳奇的履歷,源自血液里的躁動。也有人默不作聲地藏匿,內心深處卻滿懷著逃離塵世的喜悅。
島嶼難以被規馴。島嶼日夜懸浮在深淵之上,卻不沉沒。島嶼令人沉湎的理由,無外乎此。對這些島嶼的魔幻式重構也非止一日,將不同的島嶼輪廓圖層層疊加,做平面投影,得到的卻是亂麻一般的黑漆漆的線團,這形狀似乎更接近島嶼的本質——它們從來都不中規矩,不入繩墨,就像海面的波浪一樣,不停地運動,不住地閃爍光芒。
許多年后,我將所歷的島嶼一一比照,隨著對島嶼的截面觀察的深入,自我認知也無限剖分,沉慟的尋找與追問。
猶記得十年前的夜晚,歸航的船上。島嶼上連綿的山峰已經出現在海平面上,那些交接的拋物線帶來了無可挽救的挫敗感,頗令人沮喪。我們在船上都沉默了,沒有人說話。黑壓壓的海面,是幾千米的深淵,時間在船舷之外凝滯。當此之境,便可瞬間證得此身之虛妄,于大夢中驚醒。
東海之中,散落著大大小小的碧色島嶼。那些綠是包裹在島嶼身外的植被,陽光照在葉片上,光斑跳躍。島嶼堅硬的石質內核隱而不見,草木織就的外殼輕盈而又躁動,到了夜里,仿佛猛獸翕張的皮毛,它們在黑暗中保持著警覺。
在看不見的水面以下,島嶼的根系直達海底,與大陸架相接。島嶼來自深淵,也是深淵的一部分。它們誕生于一萬五千年前,原是冰川運動后侵蝕出的山丘,后來海水上升,變成一叢密集的島嶼。東海島嶼若論數量之多,當以舟山群島為最。
舟山群島保留了海洋文化的隱秘傳統,還有古老的風俗與神話。近十年來,我頻頻往來于舟山群島的千余個島嶼之間,做一些田野考察的功課,并整理口述史,搜集民間故事。在此期間,我結識了幾位會畫畫的船老大,由此接觸到漁民畫。
漁民畫的源流可以上溯到明清時期的漁船彩繪,以及神像、旗幟、服飾紋樣,其中暗含著古越人的精神圖騰,失落已久的民間元氣。其作者多是沒有受過美術教育的漁家子弟,他們拿起畫筆時,幾乎不假思索。漁船,網罟,海怪,大魚,這些意象頻頻出現,這是島嶼常見之物,島嶼的日常即是傳奇。
那些年,船把他們帶到不為人知的所在,回返之后便講起了來自異域的傳奇。漁民身上都帶了些海外見聞,他們心念中的世界是無盡的。他們從島嶼出發,從高處到海面,再由海面潛至海底捕捉海物,在垂直方向上經歷了巨大的落差,這使他們擺脫了土地的平面。海上行船可到萬里之遙遠,時間仿佛無休無止,新的空間在他們面前徐徐展開。海洋環境使他們更接近于四維生物,個體生命也因此而遼闊。漁民畫所傳達的神秘與熱烈,正是海島漁夫的精神屬性。
于我而言,這本書是考察手記、風俗記、圖像志、民間故事、文學想象和歷史碎片的綜合體。本書的六個章節做了分工:《海神》記東海島嶼的海神家族,以及衍生出來的海神畫像,這是漁民畫的秘密傳統之一。《素人之跡》寫島上畫師與船體彩繪,他們的一生光華四射,卻又籍籍無名。《島上偷活》中既有海島現狀的實地勘察,又有海島漁業的歷史考證。《讀畫記》側重漁民畫里那些美的瞬間。《問答錄》則是漁民畫家、老漁夫和美術工作者的口述。《島嶼故事集》是與漁民畫有關的民間故事的重構。各章節之間平行推進,而又有互滲,以期呈現漁民畫的歷史脈絡與精神圖景。
另外,本書對漁民畫的界定是廣義的,并非特指現代民間繪畫,也包括來自古代傳統中的東海民間漁繪。古越人的血液流淌至今,在漁民畫的方寸之間,古老的基因仍在傳遞。
當我開始把海洋漁具看做一種理想中的文本(漁具中體現的鋒利、纏繞、回旋、無限、綿延等屬性暗合現代性題旨),不計年月的勞作便開始了。在此期間往來于渤海、黃海、東海及南海,訪求漁具實物,搜集漁具故事,多數文稿是在途中寫就。成稿之后,對個別章節不滿意,幾年的時間內又忍痛做了大量刪改,艱辛難以盡述。
單從本書的書名來看,有人立即做出了判斷,認為《漁具列傳》是一種類似于“說明文”的淺易介紹性文本,或者以為這是一本“釣魚的書”。望文生義的本領,多半來自填鴨教育的秘傳,內中充斥著濃重的“標準答案”的氣味,足可誤人一生。正如把《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臆斷為工業冶煉之書,把《金瓶梅》妄測為梅花種植指南,抑或把《動物農場》認作是兒童讀物,并且欣欣然以為得其真意,條件反射式的淺層認知,實該引起警惕。即便人心日趨崩壞,各路利己主義的豪杰蜂擁而出,雖則聰穎練達,卻也絲毫不妨礙他們成為無趣的人。
并非讀者在選擇書,是書在選擇讀者。
《漁具列傳》充滿了傳奇、野史、方程、考據、引語、名人生平、考察手記,甚至一些“美的碎片”,古東夷部族的漁獵精神在紛繁的漁具譜系中得以集束式釋放。至于本書所寫的一切,讀者大可不必當真。本書開篇聲稱是根據一部珍稀的古籍殘卷推演而來,明眼人自然知道,這是移形換位的自我分裂術,藉此可以元神出竅,遠離本體,再回頭反觀己身。需要說明的是,本書內容多為虛構,從扉頁的《廣漁具圖譜傳序》,一系列漁具圖像,再到何漁隱生平年譜,諸如此類,都是建立在多方知識儲備基礎上的虛構。在這里,虛構已經突破了狹義的文本界限,就連插圖、考釋、采訪,甚至作者身份,也都可在虛構之列。
有飽受遮蔽之眾,寧愿相信標準答案,卻對虛構抱有古老的敵意。不確定的文本如同命運,原本難以量化,《漁具列傳》在可解與不可解之間。
清代章回小說《冷眼觀》中說:“那些草野奇譚,倒很把我嚇了一跳。”這句來得突然,令人心驚。所謂的奇譚,也即奇談,或云講述故事的動作謂之譚。若故事的講述恰巧發生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則謂之夜譚。故事的主人公多半已經不在了,到后來,當初講述故事的人也不在了。驚人眼目的故事,隨著歲月的流轉,像煙霧一般,在不斷扭曲、變形,進而消散得無影無蹤,只留下燃燒之后的焦糊氣味,證明它曾經來過。
當故事的主角是海盜,而且是中國海盜,便更加引人矚目了。中國海盜是被歷史忽略的一群漫游者,他們曾逡巡在漫長的海岸線,乘潮水上下,他們曾一度強大到不可戰勝,令西方殖民者也望風披靡,最終卻銷聲匿跡。
海疆是傳奇的淵藪。海上大盜的出沒,改寫了普通人的生命軌跡,多少離合悲歡之事,也都因海盜的介入而生發。海盜被稱作海寇、島寇、洋匪、澳賊、艚賊,此類名目繁多,海盜歷來被視為叛逆,致使其事隱而不彰,僅有的一些蹤跡和傳聞,也都碎作四散的殘片。
我做的工作是,從古代文獻中打撈出與海盜有關的只言片語,雜取志怪、野史、方志等文本的體例,重構中國古代海盜故事,每篇之末則附有古籍中的引文作為注解。古籍秘本的佐證,與文學想象互為表里,共同拼貼為怪誕不經的奇譚。那些被傳奇包裹的主人公,大可略去對其生平履歷的一一羅列,只需選取其一生中最為光華奪目的斷面——個體生命瞬間的燃燒,使其生命中的日常顯得黯淡無光。斷章取義或者道聽途說的微觀演義,也暗合筆記的古老傳統。之所以采信野史所持有的論調,并非盲從,亦不代表本人的史觀。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新異的文學屬性,而不能糾結其真偽,相信讀者自會辨別。
不難發現的是,歷代筆記中甚至沒有完整的敘事,來路不明的一面之詞,使文本顯得可疑,而那些突然出現的場景,曖昧不清的人物,也如蜃氣般不可端倪。歷史學家至此無路可走,孤證難以取信,傳言也非治史的依憑,文學想象恰可在這些斷片的縫隙里游刃有余。越是不足取信的傳聞,甚至帶有偏見的一面之詞,則越容易構建起文學敘事的龍骨。
除卻還原與呈現,本書亦有考證的筆墨,文本未能拘泥于約定俗成的文體規矩,而是回歸到古代奇譚志怪的混沌的文本狀態。這樣的文本不入繩墨之中,不在方圓之內,恰與海盜的精神氣質相合。
與此同時,圖像資料的收集也是一項長期而又艱巨的工作,關于中國海盜的圖像資料少之又少,在官方資料中,除了大勝海盜之類的圖像體系,更多的與海盜相關的圖像遭到銷毀,因為他們被視作帝國的叛逆(treason)。幸有更為豐富的海外館藏資料,可以從中見到中國海盜的日常。又有西方人描繪的中國海盜形象,能夠補救文字的缺失。在篩選過程中,照片首先被舍棄,想象的空間在實景之下大打折扣。取而代之的,是流傳至今的版畫、地圖、手稿等視覺系統——出于主觀的圖像描摹,似更能與虛構文本相契合。我將這些圖像視為文本的一部分,而不是可有可無的點綴,故而有了集束式的前置彩插。
另外,需要強調的是,本書不是歷史著作,也不是什么常規意義上的小說。拿歷史或小說的公式往上套,或者按照歷史課本的答案,做一番按圖索驥之功,無疑是迂腐之舉。
尚塔爾·托馬在《被遮蔽的痛苦》中說:“當他的家族史上溯到蒙昧時代,當他的名字引起的共鳴,神秘到一個具體的主題不能單獨擔當時,該如何來講述他的家族史?”由此我忽然想到,《半島手記》的寫作就是面對家族史的寫作,這樣的寫作是艱難的道路。家族史直溯洪荒年代的遙遠記憶,東夷部族的漁獵精神高蹈著異乎尋常的激越之美,我在寫作的過程中,自覺規避了狹隘的自說自話與炫耀,成長的陣痛與自我身份的指認在家族史面前坦陳,不斷的出走與歸來更促成了這種對話的螺旋式增長,而增長的過程,便可看作是以海洋題材為外殼的數學模型的不斷澆筑過程,為了尋找理想中的寫作,我傾注了十年心血。
從一開始,《半島手記》的寫作就與實在的地域或時髦的行走劃清了界限。“半島”這個模糊的名詞赫然出現,逃離了地理學及行政區劃上的既定序列,只因半島是這樣一種存在:它溢出了常識與教條的缽盂,遍地橫流,不以概念的模式存在,當行則行,當止則止,所以無須正其名,也無需更多解釋,但凡追問半島在何地者,或追問書中之事之真假者,皆是缽盂中人。
值得注意的是,當遇到神秘事物時,大多數人的表現是驚異、懷疑,繼而遠離,更有甚者,奮起攻擊。只有擁有特殊氣質的人才會將這種無力的疏離欲望轉化為對自然、生命的廣泛敬畏和尊崇,這樣的人是我需要尋找的同類。倘若事物都指向預設的標準答案,對寫作者和讀者來說都是極大的恥辱。這些故事通常發生在月夜,或者正午,抑或是某一難以確定的特殊時刻,人和魚忽然相遇,完全陌生的面孔在做著面對面的凝視,各自臉上的肌肉抖動都看得真切,這種陌生的凝視帶來了長久的驚悸與沉默,在他們的周圍環繞著足以淹沒一切的海洋。在《水底的先人》的結尾,我寫到了一位幾百年前遇到海難的先人,他在民間傳說中成為本地的海神。這是幾百年前的事情了。我作為他的后人,每當船到了海上時,總感到“他在水底望著我的船,他的目光穿越了層層的魚群,陽光照透水底,不時有魚影在他臉上閃過。我心頭一陣微溫,從此再也不用看老天的臉色。”而在《李狀元村》里,李狀元在海邊吃過一只青螺,而當他赴京后,他的祖宅里冒出了無數的青螺殼。第二天,院子里的槐樹就枯死了,一個月后京城傳來了李狀元被貶嶺南的消息。李狀元和青螺是什么關系?是純粹的仇與復仇嗎?日趨破碎、蕪雜的當下語境或許會帶來最佳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