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恒杰
頂著正午毒毒的日頭,我跟著母親向村外走去。
在村莊的東北方向,差不多三里多路吧,有我家的一塊麥田。那時候,生產隊會分給各戶人家一塊小小的自留地。父母在我家的那塊自留地里種上了麥子。現在想來,那塊小小的麥田也就有一個籃球場的四分之一大吧。
母親要去麥田看看,麥子熟透了沒有。
我問母親:“不是昨天才去看過了嗎?”
昨天下午,母親去麥田的時候,沒有領著我。臨出門前,母親給我布置了兩個任務:一個是燒兩鐵壺開水,把暖瓶灌滿;二是馇好豬食,等她回來喂豬。用三條腿支起來的泥巴火爐,就在天井南邊的梧桐樹下,母親已經把柴火準備好了。
“蠶老一時,麥熟一晌。這么毒的日頭,說不定一陣風就熟透了。”母親像是自言自語地對我說。
母親的話我似懂非懂。村子南邊五里路遠就是長埠嶺,嶺上大片地里的麥子熟得早,父親和兩個姐姐都去嶺上割麥子了,放了麥假的哥哥也去了。哥哥才上小學一年級,他當然不會割麥子,他是和那幫小學生們跟在前邊割麥子的大人后面,撿拾落在地里的麥子。他們中午不回家吃飯。剛才,母親已經把父親和姐姐哥哥的午飯包在一個印花包袱里,放到胡同口的大提籃里了。等各家各戶都把飯放在了那兩個大提籃里,就會有專門去嶺上送飯的婦女送到嶺上去。
我跟母親順著一條小路向東走去。光著腳丫的我,只覺得腳板底下像烙著一樣——對,就像踩在母親攤煎餅的鏊子上。當然,我的腳丫沒有在母親攤煎餅的鏊子上踩過,但是,我能想象得出來,那被毒毒的日頭炙烤著的路面,就像母親攤煎餅的鏊子一樣熱。
才走了一小會兒,我就覺得口渴了,便對母親說:“我要喝水。”
母親說:“前頭,前頭不遠就有水。”
我知道,再走一段路,前面就有一條小河。小河里的水發源于我家麥田東邊不遠的一條深溝,溝底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泉眼,水汩汩地從泉眼里往外冒。我跟姐姐去割草的時候見過,姐姐還曾用手捧起泉水讓我喝。
可是,走到那布滿泉眼的溝底,還有一段好遠的路。“我要回家去喝。”我說。
母親不允,說:“前頭不遠就有,茶水。”
我知道母親是在騙我——前頭怎么會有茶水呢?前頭可是一戶人家也沒有!再說了,這個忙死人的麥收,哪會有閑人坐在家里喝茶?母親平時教我不要說謊,可她自己怎么就說起謊來了呢?
我怏怏不樂,但我沒有辦法,只能跟母親繼續向前走。
又走了約半里路,看到路邊有一棵白楊樹。走近那棵白楊樹時,我看見樹下有一口甕。那是一口很平常的甕,比我們平常叫做“大甕”的要小,比叫做“小甕”的要大,我們叫這樣大小的甕為“二甕”。幾乎家家戶戶的天井里都用這樣的“二甕”盛水。用扁擔挑著兩只筲,從外面的水井里打來水,把水倒在水甕里,洗衣做飯就用半個葫蘆做成的水瓢從甕里舀。
是誰把這口水甕放在了這里呢?甕口蓋著蓋簾,那蓋簾是用秫秸梃子編成的。母親走到甕邊,掀開蓋簾,說:“我說有茶水吧?你還不信。”
我跑到那口水甕旁,趴在甕沿上向里一看,果然有茶水。那茶水不到水甕的一半。我形容不出那茶水的顏色,只知道那是一種紅色,一種和紅透的棗兒差不多的紅色。甕沿上掛著一只水瓢。
母親輕輕拿起那只水瓢,舀了小半瓢茶水。盡管僅有小半瓢茶水,母親還是極為小心地端著那只水瓢,生怕一不小心把茶水灑了出來。母親端起水瓢,把頭低下去,輕輕抿了一口,然后把水瓢遞給我,說:“喝吧。正好。”
那茶水太好喝了!我一連喝了兩半瓢,還要喝。母親說:“行了,解解渴就行。回家再喝。”
我知道,那茶水是用一種叫做干烘茶的茶葉泡出來的。干烘茶是我們那一帶莊戶人家經常喝的茶。抓一把干烘茶放在茶壺里,把一壺剛燒開的水灌進茶壺,或者干脆就把茶葉放在鐵壺里,和水一起燒。而這么一甕茶水,就不會用鐵壺一壺一壺燒了,干脆就用大鍋燒。把兩筲或者三筲清水倒進大鍋里,放上半斤干烘茶。那時候,誰家里也有一個灶臺,灶臺里放著一口大鍋。干烘茶解渴,莊戶人也沒有那么多講究,燒開了,就用大碗喝。
我問母親:“是誰家把茶水放在這里?也沒和人家說一聲,咱就喝了。”
母親說:“也不知道是誰家的。這叫舍水,是為去地里割麥子的人和過路人備下的——不管誰走到這里,口渴了,就可以喝。”
“舍水?啥是舍水?”
“說了你也不懂,反正你要記住,這是給那些去田里出力流汗的人和過路的人備下的。”
那時我還不到五歲,自然不懂母親的話,但我卻牢牢地記住了“舍水”這個詞,也記住了母親的話。
當我跟著母親從麥田里往回走,又走到了那口放有舍水的水甕旁時,我看見那只水瓢倒扣在了蓋簾子上邊。肯定是有人來過了,因為我喝過水以后,母親又把水瓢掛在了甕沿上,然后蓋好了蓋簾。母親也看出是有人來過了,走過去掀開蓋簾。我看見甕里的茶水比先前多了不少,幾乎漫到了甕沿。
第二天,吃過早飯,母親領著我去那塊自留地割麥子。走到那口盛舍水的甕旁時,母親停下來,從一只小布包里拿出兩個黑色的粗瓷大碗倒扣在了蓋簾子上。
此后的幾年,我上小學上初中,每當放了麥假去隊里拾麥子的時候,總能見到這里那里的路口放著那樣的一口水甕,離村子比較遠的長埠嶺上也有。放了秋假跟大人去地里掰玉米的時候,我也見過。但我卻一直沒有看見是誰把水甕放在這里,也沒有見過是誰把茶水裝滿了。
知道“舍水”的“舍”字,是多年以后的事了。舍,施舍,是富有的人對窮人的一種無償贈與。可是,我心里一直排斥這“舍水”里的“舍”字有“施舍”的意思。我以為,施舍,總是含有一些“富足”與“貧窮”的對立;施舍的一方總有一點居高臨下甚至有一點“嗟,來食”的意味。在那個物質極為匱乏的年代,盡管干烘茶價格低廉,但對莊戶人來說也是一種奢侈品,平時不舍得喝,大多數時候只用來招待客人。
是誰送的“舍水”?好長一段時間,這成了我心里的一個謎。
八十年代初,已經參加工作的我回村里幫父親割麥子。那時,地已經包產到戶。臨近中午,在熾烈的陽光下,我拉著滿滿一地排車麥子從嶺上的承包地里往村邊的場院走。在路上,我看見有三處路口放有盛著舍水的甕。在一處路口的水甕邊,我禁不住停下來。我掀開蓋簾,拿起水瓢,輕輕舀了小半瓢。水瓢還是那樣的水瓢,茶水還是那樣的茶水,味道也還是那樣的味道。喝了幾口,口渴的嗓子不再冒煙,渾身的疲勞頓覺消失。
那天吃了午飯,我突然產生了一個念頭,我要看一看到底是誰送的舍水,解開心中的那個謎。我就坐在水甕邊等,或者藏在不遠處偷偷地看,一定能知道是誰,反正那水甕里的水不會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會是從地下冒上來的。解開這個謎應該不會多難。
當我把這個想法告訴母親的時候,母親說:“這個還會有多難?胡同口的你小腳大娘送過,大榆樹下的你張奶奶送過,村東門老石碾西的亓家三爺爺送過——反正我也數不清。”
“那他們為什么送舍水呢?”
“茶水解渴。你那小腳大娘、張奶奶、亓家三爺爺,上不了坡干不了地里的活,燒燒水下下茶還能干。我燒了一大鍋綠豆湯,你用筲裝上,待會去嶺上時,倒在三棵樹路口的水甕里。”三棵樹是村里人對村東三四里處那一大片莊稼地習慣的稱呼。
我怔怔地看著母親。怪不得上午我拉著地排車路過三棵樹路口時,看著那只鋦了鋦子的水甕有點眼熟,原來是母親把我家西屋里那口盛糧食的甕拿去了。
誰家的天井里沒支著一盤石磨呢?
把三根一樣的差不多有半米高的木樁栽在天井里,或者用磚砌起三個垛子,要么就干脆搬來三塊石頭,上面放上一張磨盤,磨盤中間摞起兩葉一樣大小一樣厚薄的磨扇,一盤石磨就站在了那里。在上面那葉磨扇直徑兩端的柱身上,各鑿有一個圓圓的小石窩,兩個小石窩里各栽進一只差不多一拃長的木棍做磨塞子。繩套套在磨塞子上,就可以用一根長木棍推著上面的磨扇轉動了。下面的那葉磨扇固定在磨盤上,中間栽著一根磨臍子,上面的磨扇就圍著這根磨臍子轉。兩葉磨扇的接觸面上,鏨有排列整齊的磨齒,還鑿有一個磨膛。上面那葉磨扇有一個圓柱形的磨眼,堆放在磨扇頂上的糧食就從磨眼漏到磨膛里。那磨扇轉呀轉呀,磨齒就把那些糧食咬碎,咬碎的糧食就從兩葉磨扇之間落在了磨盤上。
那石磨可以磨麥子。每年麥收一過,等隊里分了新麥子,母親就會端一簸箕麥子放在磨頂上開始推磨磨面。我也套上繩套和母親一塊推。大多數時候,我只是扮演一個跑龍套的角色,那時我還不到上小學的年齡,個頭也不及磨頂高,我根本沒有多少力氣。母親的步子大,以致我套在繩套里的木棍總是掉下來。因此,母親不得不放慢步子來遷就我。小麥要一遍一遍地磨,每磨一遍就要用細細地籮過一遍,直到再也籮不下面來才作罷。看到細籮籮下來的白白的面,想到用那白白的面蒸出來的饃饃的香味兒,我早已經饞涎欲滴。
那石磨可以磨玉米糊子。先是把玉米磨成糝子,再把玉米糝子泡在瓦盆里,差不多要泡一天一夜吧,母親會把泡著玉米糝子的瓦盆端來放在磨頂上,開始磨玉米糊子。泡過的玉米糝子要一勺一勺往磨眼里送,但不能一下子把磨眼填滿了。玉米糊子順著下面的磨扇流到磨盤上,磨盤的周遭有隆起的遮擋,但是卻開著一個簸箕一樣的小口,我們管那個小口叫磨嘴子,玉米糊子就從那個磨嘴子里流下來,流到下邊的一只瓦盆里。大姐二姐先后出嫁,已讀到高中的哥哥住在學校,年齡已大的母親一個人推磨就有點吃力了。我上到了初中,每天晚上放了自習回家,和母親推磨就成了我睡覺前必上的一課。
那石磨還可以磨豆子。磨豆子干什么呢?出豆腐呀。平常年份,一戶人家能分到三五斤豆子就不錯了,而三五斤豆子是不能出一包豆腐的。莊戶人有的是辦法,一家不成,就幾家把豆子湊在一起出一包。三五斤豆子寶貝似的留到年底,就拿出來出豆腐了。盡管豆子少,還是一粒一粒精挑細選,有蟲口的不要,發霉的更不要。把挑好的豆子泡在瓦盆里,待豆子泡脹了,就上磨推。冬天冷,豆子又硬,有時要泡三四天。豆腐出好了,各家分開,快要過年了,這豆腐可是一盤人人愛吃的好菜。
石磨一年四季都不閑著,進了臘月就更忙了,因為莊戶人要多攤下一些煎餅,多蒸幾鍋饃饃。饃饃留著春節后待客,煎餅要吃到來年二月二。
就是靠了這盤石磨,莊戶人的日子轉啊轉啊,轉走了日出日落,轉走了春夏秋冬。
那個時候,每天晚上推完了玉米糊子,母親總是要用清水把石磨的里里外外刷洗得干干凈凈,然后把上面的磨扇掀起來,墊上一塊木墊子。木墊子一直墊在兩葉磨扇之間,直到下次用的時候才把它取出來,如果不用,那木墊子就一直墊在那里。但是,大年三十的那天上午,一定要把木墊子拿出來,讓兩葉磨扇嚴絲合縫地對接在一起。石磨辛苦了一年,是否也該讓它歇一歇了?是的,是該讓它歇一歇了。不但是石磨,風里忙雨里忙了一年的莊戶人,也該歇一歇了。
大年三十這天,吃過了午飯,父親便開始寫對聯。父親會裁出一些正方形的紅紙,那些正方形的紅紙除了用來寫下“福”字,有三張一定要寫一個“酉”字。父親囑咐我,這些寫有“酉”字的紅紙,一張要貼在窗欞上,一張要貼在衣柜上,還有一張要貼在石磨上。貼在石磨上的那一張,一定要貼在兩葉磨扇之間。
我曾經問過父親,為什么要貼這個字。父親不知道,只是說這是老輩人一代一代傳下來的風俗。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貼那個字。有時我無端地猜想,這個與“有”字同音的“酉”,貼在窗欞上,是否意味著有房子住?貼在石磨上,是否意味著有糧食吃?貼在衣柜上,是否意味著有衣服穿?有房子住,有糧食吃,有衣服穿,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莊戶人來說,就算是有“福”了。
但是,那個年代,每個村子里畢竟還是有不少吃不飽肚子甚至到了年關連一頓餃子也吃不上的人家。因此,那些有餃子吃的人家就會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把煮熟的第一鍋餃子,先撈出三個或者五個,放在磨眼里。把餃子放在磨眼里干啥呢?是要等外村的乞討者來掏磨眼。無論如何,乞討總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但是,為了填飽肚子,又有什么辦法呢?為了躲避熟人,他們就到離自己村很遠的村子里去。也許是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大年初一的早晨,村子里的人總是早早地敞開大門。乞討者走進大門,就會徑直向石磨走去。與平時不同,他們不會站在大門口里邊問人家要飯并等著人家送過去。他們到了石磨旁,就會把手伸進磨眼。餃子早已經凍成一坨,他們掏出來,放進提籃或者箢子,就轉身走了。也許是為了乞討者的尊嚴吧,誰家若是看見自己家門口進來了乞討者,就會把屋門關嚴,躲在屋里不出來,也不出聲,等從門縫里看見或聽見掏磨眼的人走出了家門,才會把屋門打開。也不知道為什么,那天誰家的狗也不會攆著乞討者汪汪汪地叫。
村子里通了電,電磨就逐漸代替了石磨。天井里的石磨長久不用,而且也有點礙手礙腳,各家各戶就漸漸地把石磨拆除了。那些拆下來的磨盤和磨扇放在哪里似乎都討人嫌,干脆就棄置在大門外邊或者村外的小河邊。
不知什么時候,有人突然發現那些放在大門外小河邊的磨盤磨扇不見了。是什么時候不見的?問誰誰也說不清。后來,村子里有一個去淄博走親戚的人回來說,在一條大路邊上,有一個專門盛放磨盤磨扇,還有曾經用過而早已不用的轆轤、耩子等等的大院子,親戚領著他去看,人家說那是“民俗博物館”。還有一個在城里工作過年回家的人說,他夏天去臨沂,去了一個長滿竹子的村子,那村子是一個很有名的旅游景點,景點里有一條很長很長的人行道,那人行道就是用一葉一葉磨扇鋪成的。那個在城里工作的人還說,他走在那個磨扇鋪成的人行道上,仔仔細細地看,他突然覺得一葉磨扇有點熟悉,便停下來。那磨扇的大部分露在外邊,他便蹲下來仔細地看,發現磨扇上還刻著字——哈,原來就是他家的磨扇,那些字他看得清清楚楚:乾隆五年益邨制。益邨,是他十四世祖的字。
聽他說話的村里人眼睛睜得大大的,他們想象不出,一條路要用多少葉磨扇才能鋪成?還有,他們家的磨扇,是怎么跑到了幾百里路外的那個長滿竹子的村子去的呢?
父親去世以后,我有一次回家,對母親說:“咱把天井里的石磨拆掉吧。”
母親說:“不要拆。我回來也住不了幾天,不礙事。”
我看見石磨的磨盤上和磨頂上,幾乎是一塵不染,甚至石磨周邊的磨道里,也被母親打掃得干干凈凈。
而今,母親已經去世五年了。我家院子里的那盤石磨還站在那里,只是再也沒有人轉動它了,也再也沒有人往磨眼里放餃子了——就是放了餃子,也斷不會有人再來掏磨眼了。
當街四大娘家的大姐要出嫁了。
大姐出嫁,按照村里的規矩,四大娘要棉三鋪三蓋還有棉衣棉褲作為陪送她的嫁妝。三鋪三蓋就是三床褥子三床被子。四大娘一個人忙不過來,就是忙過來,這被子褥子棉衣棉褲也不能由她一個人棉,而是招呼街坊鄰居過去幫忙。其實,街坊鄰居也不用招呼,大姐出嫁的日子年前就定下來了,四鄰八舍都知道,街坊鄰居更是掐著指頭一天一天數著。村子里誰家嫁閨女也是這樣。
我家的天井大,能鋪開四領席子。離大姐出嫁的日子還有半個多月,那天吃罷早飯,街坊鄰居能做針線活的嬸子大娘就來到了我家。說是街坊鄰居,其實大都是一個家族的。針線活都是女人的事,這當然少不了我的母親,因為我母親針線活做得最好。母親和四大娘早就盤算好了,用什么樣的針,用什么顏色的線,被子褥子要絮幾層棉。今天一大早,四大娘就把那些東西都拿到我家天井里來了。
我家院子的東南角上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樹,正是梧桐花盛開的時候,院子里飄滿了梧桐花淡淡的清香,地上灑滿了斑駁的日影。
天井里,母親她們在說說笑笑中趕著針腳,我則在堂屋當門玩著自己的游戲。突然,我聽見外邊傳來了鳥兒的叫聲——那不是麻雀的叫聲,也不是喜鵲或者斑鳩的叫聲,而是一種我從來沒有聽見過的鳥兒的叫聲。我急忙從地上站起來,跑到屋門口。我看見在西屋的屋檐上有一只鳥兒。那鳥兒和麻雀差不多大小,但比麻雀靈巧,它的尾部有一縷金黃的顏色,看上去非常漂亮。
母親看見了我,說:“那叫‘滴滴水子’。你聽見它叫的是啥嗎?‘拆拆紅綾被,拆拆紅綾被’。”
母親剛說完,我看見那只鳥兒從屋檐上一下子飛到天井南邊的梧桐樹上去了,然后又從梧桐樹上飛到北屋門口的磨頂上來。它離我那樣近,我瞪大眼睛看著它,簡直不敢喘氣。可是,它的腳剛剛在磨頂上點了一下——也許根本就沒有碰到磨頂,就又飛到西屋的屋檐上去了。它站在西屋的屋檐上又叫起來了。我仔細聽聽它嘴里發出的叫聲,還真像是母親說的“拆拆紅綾被,拆拆紅綾被”。
母親她們都沒有停下手里的活,似乎也沒有聽見那鳥兒的叫聲,還是在趕著手里的針線。
那天下午,嬸子大娘們走了以后,母親給我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從前,有一戶人家娶了一個兒媳婦。一天,婆婆讓兒媳婦和她棉被子。那被面是一塊絲織的紅綾。婆媳倆一邊說話一邊干著活兒。可是,當被子棉完以后,婆婆的花手絹卻不見了。那花手絹可是婆婆的心愛之物。婆婆便懷疑是兒媳婦偷去了。兒媳婦滿嘴說不清,她想,對呀,棉被子的時候,她也看見婆婆的花手絹在一邊放著,被子棉完了那花手絹怎么就不見了呢?一天里又沒有一個外人來過。
婆婆認定是兒媳婦偷走了她的花手絹,就和兒媳婦要。兒媳婦拿不出來。婆婆便整天坐在自己的家門口,逢人就說家門不幸,出了家賊。婆婆罵她的兒媳婦,什么話也罵得出來。兒媳婦白天不敢出門,夜里常常做噩夢,茶不思,飯不想,不到一個月便去世了。
兒媳婦去世后不久,有一天,婆婆突然看見她家的屋檐上飛來了一只小鳥。她以前沒有見過那樣的小鳥,也沒有聽見過那樣的叫聲。那只小鳥每天都要飛來,在她家的屋檐上跳來跳去地叫著。
有一天,婆婆突然覺得,那小鳥的叫聲怎么像是“拆拆紅綾被,拆拆紅綾被”呢?婆婆當時只是覺得像,但并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因為她當時正在四處張羅著給自己的兒子續弦。可是,那鳥兒天天飛來,在她家天井里繞來繞去,那叫聲似乎也一天比一天更加響亮了。它有時還從屋檐上飛下來,站在她家北屋的門檻上叫,還有時飛進屋門口來叫,甚至有時半夜三更也來叫。
日子久了,有一天婆婆想,那鳥成天這樣叫著,是不是在讓她拆拆她的紅綾被呢?這樣想著,她便從柜里取出那床被子拆了起來。那被子剛拆到一半,婆婆便看見了她的花手絹!婆婆突然間明白了——那鳥兒就是兒媳婦的冤魂變成的啊。她非常后悔,怔怔地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從此以后,婆婆便整天坐在自己的大門口,逢人便說自己如何如何不好,說自己冤枉了兒媳婦,說人這一輩子啊,可千萬別冤枉人啊。
多少年過去了,每當村子里誰家棉被褥的時候,總會有一只鳥兒在外面的屋檐上叫著:“拆拆紅綾被,拆拆紅綾被……”
那叫聲就像是從屋檐上滴下來的水滴,又像是從人的眼睛里滾落的淚珠。村子里的人都不知道那鳥兒叫啥名字,就給它取了個名字“滴滴水子”。
村里人陪嫁女兒的三床被子中,必定有一床是用紅色的綾子做的被面。紅色的綾子價格昂貴,但是,再貴,也要給出嫁的閨女棉上一床,哪怕是去借錢,哪怕是糶了口糧。其他的陪嫁品可以少,但這床紅綾被不能少。四大娘家的大姐也不例外。這床紅綾帶到婆家以后,新婚夫婦從來舍不得蓋,而是疊得方方正正存放在衣柜里,每年開春日頭好的時候,拿出來晾一晾。
后來,我的大姐、二姐和三妹出嫁的時候,母親也都給她們棉了一床紅綾被。母親沒有告訴我這個風俗是從何時興起,也沒有告訴我這到底是不是與那個傳說有關。
多少年以后,我才明白:紅綾被,是父母希望出嫁的女兒一定要孝敬公婆;等女兒也做了婆婆以后,一定要善待自己的兒媳婦——只要婆婆和兒媳婦和和睦睦,一大家子人的日子才會越過越紅火。
古老的嬴汶河從我的故鄉流過。那里的村民曾經像嬴汶河岸邊的小草一樣,繁衍生息,代代相傳。于我,那是一片最美麗的風景,一座最豐富的精神家園。而今,遙望故鄉,遙望一代代人傳承下來的那一個個微不足道的善念,就像遙望歲月深處的一個古老而原始的路標——有時煙霧蒙蒙,有時雨雪交加,但那個路標卻一直清晰地矗立在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