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佳君
與疾病作斗爭的日子里,總是反復做著同一個夢。那是我童年的夢,夢醒了以后,哭了,總是想姥姥。最近在讀史鐵生的書,《奶奶的星星》讀了一遍又一遍。童年的他,無憂無慮也無恙,躺在奶奶懷里,咿咿呀呀嘻嘻哈哈地淘氣。他,如同曾經的我。只有被痛苦折磨過的人,才更懂得愛與自由的可貴,我想,大概他在寫這本書的時候,也是如此吧,就像我現在一樣。過去的時光,因為愛,深埋在心里。我讀懂了他的話,也為他祝福。
我是姥姥帶大的。自打我記事起,姥姥就在身邊照顧我們了。“金果”是姥姥的小名。每當我閉眼就能想起她的模樣兒,身材圓滾滾、又矮又胖,臉上笑嘻嘻的,一笑起來眼睛瞇成了一條縫,脾氣和善得很。姥姥一向與人為善,她總說跟著我們享了福。在她眼里,似乎沒有什么難事兒和愁事兒。她總跟我說,再大的坎兒,堅持堅持就過去了,挺過去了前面都是好日子。想起姥姥,心底就會涌出無盡的力量,像束光在照著。
“金果金果,你去哪里了”,“金果金果,我在這兒呢”,“金果金果,……”自打知道了姥姥叫“金果”,我和弟弟們總是喜歡這么叫她,叫完了就哈哈地笑,覺得特別好玩兒。剛開始,聽到我們這么喊,姥姥還有點“不適應”,不過也就是嘴一嘟,叉著手佯裝生氣地沖我們說:“一群小東西,沒大沒小!”每當這時,我們反而笑得更大聲了。“金果金果”地叫得多了,她也就習慣了,只會瞇著眼嘻嘻地笑,從來不惱。
我在濟南出生,姥姥是威海人。我小的時候,爸爸媽媽工作忙,沒有時間照顧我,便把我送到了威海農村老家。我入學前的童年時光,基本上就是姥姥陪我度過的。我一直以為,只要最愛自己的姥姥還在,童年就一直在。我覺得我比史鐵生幸運。因為姥姥,威海老家成了港灣,我這個遠方孩子心中的家園。因為,那里有姥姥,還有我永遠忘不掉的童年。
童年對我來說,像顆催淚彈。那段時光是我一生中最自由快樂的日子,那個時候,姥姥身體健康硬朗得很,笑容也像陽光一般燦爛。
每年暑假的時候,姥姥帶著我坐著咣當咣當的綠皮火車回老家。常坐的是臥鋪車廂,睡一個晚上就能到。車廂里人來人往,端著水杯泡茶的,拿著大碗面泡方便面的,操著南腔北調方言坐在窗邊聊天的,熱鬧得很。在嗡嗡的汽笛聲中,老舊的鐵皮車咔噠咔噠地啟動了。“開車啦!”我興奮地叫著。坐在窗邊的人使勁向上提著窗玻璃框子兩邊的小扶鈕,想把窗戶開個縫透透氣,這時也總有熱心的人們七手八腳地去幫忙。為了方便姥姥照顧我,爸爸媽媽總給我們買下鋪。睡中鋪和上鋪的叔叔阿姨們會在我們的鋪上歇歇腳,等列車員來換了票關了燈,大家就各回各的鋪位上休息。其實我特別想坐一坐上鋪,爬上爬下多有意思,可是從來沒能坐過。姥姥笑我傻子。我記得我第一次坐火車的時候,斷斷續續地哭,姥姥哄了我一夜。她輕輕哼著歌,哄著我別怕,“姥姥把魔鬼打跑了,小囡兒快睡吧”。再后來坐火車我就沒再怕過,竟然喜歡上了大火車。睡覺時,姥姥躺在外面,把我護在里面。火車三步一頓四步一晃晃晃悠悠地開著,車輪行進時摩擦軌道發出吱呦吱呦的聲音,像是在跟著姥姥一起在唱搖籃曲。奇怪的是在火車上睡覺的時候,就聽不見姥姥的呼嚕聲了。我問,姥姥你怎么不打呼嚕了,姥姥說:“我睡著了壞人把你抓走了可怎么辦。” 我歪著腦袋看著她:“姥姥騙人,哪有壞人呢。”姥姥不說話,只是看著我笑,我沒想太多,呼呼地睡著了,睡得很香。
一回到姥姥家我就撒了歡兒,上草垛、爬平房、鉆門檻,上躥下跳樂此不疲,像個無所不能的小瘋子。大舅的孩子,是我的大弟弟,年齡相仿,總湊在一起玩兒。姥姥家睡的是土炕,用土和磚頭盤起來的那種,我和大弟把它當成蹦蹦床,高興起來就在上面又蹦又跳。這可嚇壞了姥姥。“別跳了,再跳炕就塌啊,就不好填嘞”,姥姥急得滿頭汗,我和弟弟卻越跳越起勁。后來真的把炕跳塌了,舅舅們回家修炕,一磚一土地填了兩天。舅舅蹭了一臉的灰,罵我倆討人嫌。我和弟弟嚇壞了,偷偷溜掉了。
我經常和大弟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兒打架。有一次,我倆正打得不可開交,姥姥坐在一旁捶著腿哭。小舅回家看見,以為我們又闖禍了,就兇我們。我和弟弟瞬間安靜了,眼巴巴地望著姥姥,把姥姥給弄得哭笑不得:“哎呀,別兇孩子,兩個孩子打架,我是哪個都舍不得說,給急哭了”,大家一聽全樂了。姥姥有時也生我們的氣,她氣得最急的時候會說:“小東西們輕點嘚瑟,再不聽話就把你們的頭給扭了去!”這是說得最重的一句話了。那時我們也真是不懂事,她越著急我們越調皮,總覺得看著她生氣嚇唬我們的樣子很有趣。也許是知道她不會真的生我們的氣,才會這么放肆,被“扭掉頭”的“恐嚇”對我們也毫無威懾力,因為她從來連一個手指頭都沒碰過我們,哼,她才舍不得呢。
說起來,我也算是姥姥村里半個“常駐人口”了。村里好多老人常跟我開玩笑,喊我“西邊來子”。看我天天黏在姥姥身邊,還有人當著我的面對姥姥說:“外甥狗,外甥狗,吃飽了就走。果子,當心你疼了她也是白疼……”姥姥只是笑笑。我用大眼睛瞪著那些人,心里別提有多氣了:瞎說,我才不這樣呢。等我能掙錢了,一定好好孝敬姥姥,給她買最好吃的東西、最好看的衣服,讓她住最大最好的房子!可是我好像一直也不知道她究竟喜歡啥。她從來都是把最好的東西留給我們了,似乎她什么都喜歡,又好像什么都不喜歡。我問她:“姥姥,你想要點啥,我給你買呀。”她總是笑著說:“姥姥啥也不缺,啥也不要啊。”她總說她挺好的,讓我別老掛著她,別亂花錢。我不管她說什么,只管應著。看到喜歡的,仍然買了寄給她。每次收到我買的東西后,她都會打電話告訴我,說話的時候聲音明顯高了八度,我聽得出來她真的很開心。之前給她買的老花鏡,她總有戴著,逢人便說:“這是我小囡兒給我買的”,滿臉的幸福和自豪。
不知何時起,伴著裊裊炊煙飄進我的夢里的總是姥姥做的飯菜味。老家的味道,是我思念的。姥姥住平房,打開大門是一大塊水泥地。夏天,擺上個小方桌、小板凳,白天在這吃飯,晚上納涼。老家民風淳樸,早上,各家大門打開后,就不關了,看到街坊四鄰,相互打著招呼,有的直接進家里來坐下喝兩杯,拉兩句呱。我最愛吃姥姥做的西紅柿炒雞蛋。西紅柿燉得爛爛的,浸了紅紅湯汁的炒雞蛋焦黃焦黃、香香甜甜的,配上那口像鋼盔似的老高壓鍋里蒸出來的大米飯,真是太美味了。每次姥姥都給我和大弟一人盛上一大碗,我倆喜歡用湯汁泡米飯,所以只要菜一端上來,我倆就開啟了“搶菜”模式。兩個小孩兒弓著身子,撅著屁股坐在小板凳上,你一勺我一勺地往碗里劃拉著,別提有多搞笑。看著我們搶,姥姥就在廚房里喊:“別搶別搶,足夠你們吃的了……”一大碗飯菜很快就被我們呼呼嚕嚕地吃個精光。看我們吃得帶勁,姥姥瞇著眼,嘻嘻笑著。后來,只要看到高壓鍋滋滋冒氣,我們就會興奮地眨著眼睛問,“金果金果,今天又有西紅柿炒雞蛋么?”然后我倆就乖乖坐到門口的小方桌前等著開飯,像是等著開獎的小朋友,滿心雀躍。小孩子的幸福總是那么簡單而純粹,吃到了愛吃的飯菜會開心一整天。
姥姥做的大餑餑和大包子也好吃,這也是膠東當時常吃的飯食。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簡簡單單的農家飯卻蘊含了大自然最寶貴的能量,我被姥姥養得好好的,長高了,也長胖了。然而姥姥最精彩的手藝還當數過年時候的“屬相饅頭”。過年了,大人小孩都回姥姥家了,一家人熱熱鬧鬧地圍坐在一起。姥姥早早地就和了好幾盆的面,提前做面坯。她用面團游刃有余地捏出動物的形象,用牙簽摁出動物的毛發和皮膚紋路,最后點綴上用棗核或者是五顏六色的豆子做的眼睛,栩栩如生的小馬、小老鼠、小兔子和大龍就做好了。“小動物們”擺了滿滿一大鍋,蒸熟了白白胖胖的,特別好看。我們拍著小手哈著氣站在灶臺邊,目不轉睛地盯著大鍋蓋,心里盤算著饅頭啥時候熟呀,熟了好趕緊拿到自己的屬相呀。我屬馬,我的馬每次都是用紅豆做眼睛,馬鬃是劃了三道,我到現在都記得。再有就是七夕的時候,姥姥給我和弟弟做巧餅。她把面團放在模子里扣出各種吉祥喜慶的圖案,蒸熟了,再用線串成串兒,給我和弟弟每人一串兒。我們都不舍得吃,數著數一天吃一個。每天吃剩下的,就掛在姥姥屋墻上的釘子上,特別珍惜。那會兒那幾天早上也不睡懶覺了,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數數自己的巧餅,生怕少了。
夏天在姥姥家乘涼是最舒服的了。姥姥門外種著棵無花果樹,果子熟了,小舅晚上下班回來就給我們摘果子吃。大舅家在姥姥家旁邊,他家門前種著棵杏子樹,有時我們也去摘杏子吃。樹不大,結的果子也不多,一熟了就要趕快去摘,否則就被路人摘了去。所以我們自己沒有吃到過幾次。但是那些果子可真甜啊,我覺得比集上賣的要好吃得多,那個味道我到現在都記得。那時我們還常吃那種五毛錢一大包的小冰塊,一毛錢一塊的泡泡糖、辣椒絲和小辣條,都是最便宜的零食,但是我們卻蹦蹦跳跳地買回來,吃得歡歡喜喜。雖然出發前媽媽囑咐了不讓給我買零食,但是姥姥和舅舅總會偷偷給我買。有時舅舅還會花錢給我們買幾根烤串吃,當時,那可是最奢侈的事情。我們買了自己喜歡的烤串坐在門口過道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舍不得吃太快,特享受。天上的星星很亮,涼爽的晚風徐徐地吹著,混著農村夏夜特有的泥土香味,愜意極了。姥姥在一旁給我們扇著扇子,趕蚊子和飛蟲,昏黃的燈下暖融融的光影里,那些大大小小的人兒們,看上去特幸福。閉上眼睛,我似乎還能看到星空下,那無數個葉下摘果、門口乘涼的夜晚,那涼涼的風,那童年里陪伴我的人,永遠在我的記憶里。
后來,我上小學了,姥姥也一起回到了濟南,我們回老家的時間就越來越少了。小舅的孩子,我的小表弟,在這個時候出生了。回老家的時候,他總是黏我。每次我回濟南的時候,他總是舍不得我,躲在家里哭,舅舅和舅媽要哄他很久。舅舅打電話給姥姥的時候,他總是奶聲奶氣地問:“姐姐,我想你了。你和金果奶奶什么時候回老家。”每次聽到他這么說,我都忍不住想掉眼淚。我真的好想他們啊,于是,在電話里我便跟他說:“我知道啊,我放假有空就回去。”想想小家伙眼巴巴盼著我們回去的樣子,心里真不是滋味。回姥姥家的機會越來越少了,心里總像是少了點什么,堵得慌。現在我和弟弟們還是很親,好像我們都是有根的,連在一起,輕輕觸碰一下,就會感知到彼此。這份情誼,是姥姥在我們小的時候,為我們種下的種子,隨著歲月的更替,這份情感慢慢長成了參天大樹。
一晃快二十年過去了。姥姥照顧了我二十多年,我出嫁,她回老家。后來我生了病,她又回來看我。這幾個孩子里,姥姥最疼愛我。她離開我的時候,我哭得很兇很兇,我好舍不得她啊。經歷了病痛的折磨和人生的起落,我才真真正正地明白,究竟是誰會真心實意把你捧在手心,又是誰會真的記得你的心愿和喜好,擔心你的喜怒哀樂,在意你過得好不好。現在的我還是病痛纏身,姥姥始終放不下我。可是姥姥老了,八十多歲的她,頭發白了,牙齒掉了好幾顆,腿也彎了,顫顫巍巍走不了幾步路。我這個小外孫女真是不爭氣啊,身體難受的時候總是打電話給她,崩潰的時候她是我的精神支柱,可我總是讓她擔心。我多么想還在她身邊蹦蹦跳跳,像小時候那樣,給她講笑話,惹她生氣,逗她開心。我已經長大,不再像小時那樣不懂事地喊她“金果”,只深深地喚她姥姥。這一聲姥姥,勝過千言萬語。我知道不管我變成什么樣子,她都會始終視我如珍寶,希望我能堅強快樂地活下去,就像我也一直祈禱上天,一定要留住她在這世上,多陪伴我幾年。
此時此刻,我是多么多么地想念她,愿歲月對她溫柔以待啊。我親愛的金果,我最愛最愛的姥姥,等著我啊,等我好了就去看你啊。
你的小囡兒長大了,我會堅強勇敢的,像個不屈的戰士,努力地好起來。咱們再一起去坐綠皮車,你還給我扇扇子,唱打魔鬼歌。我對這世間還有太多太多深深的眷戀,你一定不知道,這里面有很多很多都是因為你啊。我天天天天地念著你,你也千萬千萬別丟下我。
金果姥姥,謝謝你付出自己那么多年的時光,無私地愛著我。長夜里護著我的是你,風雪里等著我的是你。
唯愿這世上所有的美好都屬于你,所有的平安喜樂都時時刻刻圍繞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