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華
父親牽著保羅進了院子。他的肩上扛著一把?頭,腳下黃球鞋的鞋幫上沾了些黑色的泥巴,有的已經板結在上面發干了。西墻根上有一個用石棉瓦搭的簡易牲口棚,棚口邊上架一個大石料槽子。父親把保羅牽到牲口棚里,拴到石槽旁邊的鐵柱上,便來到屋門口前,坐到門檻上掏出裝煙葉的草紙包卷一根煙抽了起來。
“把保羅賣了吧,都快用不上它了。”母親說。這兩年母親一直想把保羅賣了,可父親從沒應過。
父親慢慢地抽著煙,一縷縷白色的煙氣從他的鼻孔里飄出,打著旋從他灰色的頭發上飛過。他的身子微微蜷著,兩個膝蓋鼓到了腰跟上,在秋天的日暮下像極了一個疲乏的老人。抽完一根煙后,父親盯著保羅出起了神。
“我說的話你聽見了沒有。”母親不耐煩地說。她拿著葫蘆瓢從面缸里搲了小半瓢面粉。
“讓我再想想。”父親緩言緩語地說。
保羅是一頭灰色的驢,干活特別賣力。它每次拉車時,無論車上載多少東西,它總是一聲不吭低頭往前拉。每走幾步,它的大長耳朵便會撥棱兩下。保羅是我七歲那年,父親趕集到牲口市上買的。父親曾對我說,當時有一個開驢肉館的跟他搶這頭驢,而且出的價比他還高,但賣驢的老頭卻把這頭驢賣給了他。老頭還告訴他,這頭驢有個名字叫保羅,是他當中學英語老師的兒子給起的。
母親氣呼呼地拉著風箱,灶口內吐出的火苗子伸得格外長,差一點就舔到她的膝蓋沿上了。父親沒說話,他進牲口棚給保羅添了把飼料。保羅的上嘴唇不時向上翻一下,露出了長長的驢板牙。
“留著吧,它還是有用的,雖然不能幫咱家掙大錢。”父親討好地說。
“孩子他二舅那兩千塊錢什么時候還?”母親掀開了鍋蓋,濃白色的熱氣瞬間溢滿了整間屋子。往常她燒開水掀鍋蓋時會往旁邊躲一下,而現在她卻讓滾燙的熱氣直沖到了她的臉上。熱氣慢慢飄出屋子變薄后,我看到母親的臉被熱氣熏紅了。父親仍舊站在石槽旁,他皺著眉頭看著保羅慢慢地吃飼料。我回頭看了弟弟一眼,他轉身跑進了屋。
我七歲那年,爺爺對父親說,再生一個。一年后,我弟弟出生了。生下我弟弟的當天晚上,母親對父親說:“去跟你爺要罰款錢。他不是說生了孩子罰款他出嗎?”
父親皺著眉頭在炕沿上木木地坐了一會后,輕聲說了句,“我去找咱爺”,便出了屋。
臨近深夜時父親才回來,他身上濕漉漉的,額頭前的發梢上還掛著一粒小水珠,他的手里緊緊地捏著幾張百元鈔票。我認得這幾張鈔票,在生我弟弟前,爺爺曾拿著它們在父親眼前晃過。
“就這幾張?”母親盯著父親手中的錢說。
“就這些。”父親坐到了炕沿上。
我抬頭看著吊在房梁上的那個小燈泡,發現它發出的光比以前短了許多,就像被什么截走了一樣。
“到時我去借錢。”父親說。
我眼前突然一黑,燈被母親給拉死了。燈泡滅掉的瞬間,我看見藍色的燈繩從開關口里斷了下來。
弟弟出生后的第二天下午,計生辦主任板著臉來到了我家,他身后還跟著一個年輕的小跟班。我靠在炕沿里面,怯生生地看著計生辦主任。唾沫星子就像小蒼蠅一樣不停地從他厚實的嘴唇里飛出,很快我的目光落到了他圓鼓鼓的肚子上。我在村里從沒見過這么大的肚子。這個圓肚子肯定是用打氣筒吹起來逞威風用的,當時我想。
父親在計生辦主任面前低著頭。母親垂著眼睛,給她那正在睡覺的小兒子掖了掖被角。
計生辦主任從屋里走出時看了一眼拴在牲口棚里的保羅,“不錯嘛,還養了一頭驢。”
父親關上院門進屋,還沒等坐到炕沿上,一聲歇斯底里的哭叫聲就從母親的嘴里發了出來,“快跟那個老東西要錢去!”此時,抓人的啼哭聲突然從我弟弟的嘴里嚎了出來。我趕緊捂住了耳朵,感覺就像有一顆小炸彈在屋里爆炸了一樣。
第二天一早,父親騎著自行車鉆進了濃濃的白霧中。
母親拿著盛水的鐵舀子往小面瓢里灑水,面瓢里的白面遇到水后滾成了許多小疙瘩。母親雖然脾氣不好,可她再怎么生氣,也會準時做好我們一家要吃的飯。母親做完疙瘩湯,把飯端到飯桌上時,父親進了屋。飯桌上有煎得兩面金黃的小鯽魚,烤得微黃的干豆醬片,還有灰煎餅和白面樣子餅。它們的顏色、形狀、味道各異,但它們都飄著白色的帶著飯香的熱氣。我似乎感覺周圍有一種凝固的東西,正在慢慢融化。母親叫著我和弟弟的名字吃飯。
吃完晚飯后,父親打個飽嗝說聲:“我出去趟。”便倒背手出了院子。他的手倒背在微微發駝的背后,像極了一個小老頭,尤其是他輕聲嘆息的時候,跟我的爺爺,他的父親像極了。父親出去后,母親端著一小盆飼料出了屋,飼料是用刷鍋水拌的麥麩子,里面還摻了一些我們吃剩的碎魚骨頭。
母親把飼料撒到了院子中間,飼料落下的瞬間,院里那七八只小雞撲著翅膀飛跑了過去,頭一個個點得跟磕頭蟲似的。
父親散完步進院后,母親又發起了牢騷,“欠他二舅的錢都幾年沒還了。”
正打算進屋的父親突然停在了院中間,他轉頭看了保羅一眼。此時,母親把一盆刷鍋水潑到了院內的水井臺邊上,濺起的水珠飛到了父親的臉上,他也沒有擦一下,任由臟兮兮的水珠從他的臉上滑過。
“明天我就叫牲口販子來。”母親甩了甩濕漉漉的手說。
父親來到槽口看著保羅,保羅灰色的眼睛泛著淡明色的光。兩年前,父親駕著保羅拉的地排車去給他老舅過生日,他在酒桌上喝了個大紅臉。等他吆喝著保羅駛出他老舅的村子時,便仰倒在了地排車上。路途中他猛地醒了過來,他發現周圍都泛著白色的銀光,路兩邊所有的一切就像泡在了清冷的河水里,田地里豆苗的葉尖上都閃著銀色的小光點,風一吹這些小光點輝映在一起,就像是有千萬只螢火蟲在飛舞,他看著眼前這條彎曲的土路,在銀色的月夜下,像極了時光流過的痕跡。過了一會,父親聽到了保羅的噴鼻響聲,他發現保羅已經拉著他到了村口。村口邊上那棵高大的槐樹靜靜地佇立在沉默的月光里,一動不動。父親突然覺得今晚這個美麗的月夜是屬于他的,屬于他和保羅的。在沉醉的睡眠中,保羅把他平安地拉回了自己的村子。這個故事父親跟我講過多次,他說,他沒想到保羅會把他平安地拉回來。“你不知道那晚的月色有多好看。”他說。
第二天中午,父親扛著?頭從地里回來時,看見一輛破得掉渣的中型藍色卡車停在我家院門前。卡車車廂兩側的擋板都裂了很大的縫,后擋板斜掛著,用兩根生了銹的破鐵條拽著,風一吹會晃蕩兩下,鐵擋板四周還圍了一圈中空的鐵柵欄。車頭后面的柵欄根下拴著一頭灰色的老毛驢,它身上沾著一些黑色糞便。短短的韁繩拴在柵欄根下,把它的脖子拽得低低的,它的兩只前腿不得不費力地往前彎彎著,整個身子蜷曲曲地抖著,鼻孔都頂到了車廂底板上,它費力地喘著氣。
這是牲口販子牛老二的破卡車,他每隔幾個月就會到我們村收走一頭老牲口。每當我看見村里的某一頭牲口上了他的卡車,我就會感慨,“牛啊驢啊,你們在主人的皮鞭下耕地拉車,到老卻得個落到牲口販子手里的下場。”
卡車駕駛室的門開了,牛老二從上面跳下,他的粗短腿在落地的瞬間就像按壓伸展開的彈簧一樣頂得他的小禿頭撥棱了兩下。
“我剛熄火你就到了。”牛老二呲著發黃的小門牙說。
“誰讓你來的?”父親不高興地說。
“當然是嫂子了。”牛老二油腔滑調地說。
父親沒理他,低頭進了院子。牛老二跟著父親進了院子。
“嫂子。”牛老二叫道。在我的印象里,牛老二的主顧只要是女人,無論比他大還是小,他都一律叫嫂子,哪怕是八十歲的老太太。
母親搓著濕紅的手從屋里走了出來,“過來了。”母親說著看了父親一眼,“今天我就把這頭驢賣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父親居然同意了,他不耐煩地擺著手說,“都在我跟前嘮叨過多少遍了,你想賣多少錢就賣多少錢。白送也行。”父親把?頭往地上一扔,邁一個大步進了屋。
母親的眼眶紅了。每次父親用這種口氣跟她說話,她的眼眶都會發紅,眼淚隨時都會翻出來,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雖然看上去有點老,可的確是頭好驢。”牛老二打量著牲口棚里的保羅說。院子里的那七八只小雞圍繞在母親和牛老二的腳跟前轉來轉去,不時唧唧叫兩聲,啄一下地皮。
“這樣吧,嫂子,今年驢皮的行情好,我給你一千,別人給不了你這么高的價。”牛老二看著保羅說。
“就不能再高點,再加點我就賣給你。”母親不緊不慢地說,透著生意人的精明。
“好吧,嫂子,算我吃虧,我就再給你加五十塊錢。”牛老二難為情地說。
母親笑了笑沒說話,算是同意了。
我站在屋門檻上看著他們,保羅就這么被賣了。
“咱們就這么說定了。”牛老二來到牲口棚里很熟練地從槽柱上解下韁繩,保羅怯生生地看著這個小禿頭。牛老二拽了保羅好幾下,也沒把它拽出牲口棚。保羅打著步在料槽前踏著小圈圈,不往前走一下,最后還是母親上前把它牽了出來。每次犁地都是母親牽它。
母親牽著保羅出了院門來到卡車車廂前,牛老二從懷里掏出一沓錢遞給了母親,“數數吧嫂子,一分都不少。”接過錢后,母親眉開眼笑起來。母親每次拿到錢都這樣,哪怕這錢只在她的手里待一會立馬還給別人。
牛老二把車廂后擋板打開,然后從車廂底拉出一張寬長的沾滿糞尿的木頭踏板,搭在了車廂后沿上。在他牽著保羅走到踏板跟前時,父親突然從院子里沖出把牛老二手里的韁繩奪了過來,同時一把奪過母親手里的錢扔到了牛老二的懷里,“我不賣了,你走吧。”父親沖牛老二使勁擺了一下手。
牛老二輕輕摔打著手里的錢,沖我母親尷尬地笑了笑,然后把錢塞進了懷里。這一沓錢還沒等在母親手里焐熱乎,就又回到了牛老二手里。
母親使勁抓住父親的胳膊,“你快把驢牽給牛老二!”
父親使勁往后擺了一下胳膊,把母親的雙手從他的臂彎里甩了下去,牽著保羅進了院子。保羅的身子調過彎來往院子里走時,它的右后腿往后尥了一下,一蹄子把牛老二蹬到了沾滿糞尿的腳踏板上,踢得他的身子在上面滾了半個圈。
“沒見過這樣的!”牛老二鼓著兩只小金魚眼罵了起來,“我再也不會買你們的驢了,就是倒貼錢我也不要。”他把腳踏板往車廂里猛地一掀,然后合上車后擋板,小跑到車頭前打開駕駛車門,像個鼓滿了氣的小皮球一樣彈了上去。只聽轟隆一聲,牛老二的破卡車沖出了胡同口,只留下一股黑煙和熏人的糞尿味。
母親盯著胡同口愣怔了片刻后,兩只手往大腿上一拍,哭著進了院子。她走到屋門前時一屁股坐在地上,拍著自己的大腿根哭道:“我不活了。”
每次父親把母親氣哭,她都會說:“我不活了”。可當第二天來臨時,她仍舊活得好好的。我看了一眼牲口棚里的保羅,它的嘴巴在料槽口上舔來舔去,里面沒飼料了。
下午,父親沒有下地干活,而是躺在炕上睡起了覺,他的鼻孔里噴著帶響的小呼嚕,看來是累了。母親串門子去了,她現在肯定在我某一個嬸子或者大娘那里說我父親的不是。
日頭落到西邊的樹梢上時,父親才從炕上爬起來。他醒會神后下了炕來到南屋前打開門走了進去。過了一會,他提著一架黑色手風琴走了出來。琴身及兩旁的琴鍵上已經沾滿了灰塵。父親到牲口棚里解開保羅的韁繩,牽著它出了院子。
“爸,你要去干什么?”我沖他叫道。
父親回頭看了我一眼,便牽著保羅走了。我看著父親,在傍晚的寧靜中,他灰色的身影就像是一塊被時光浸透的石頭。父親手里的這架手風琴是一位下鄉的知青在返城時送給他的。“這架手風琴很貴的。”父親曾經對我說。“貴,為什么送給你?”我問。“我不知道。”父親搖著頭說,“我算是他的徒弟吧。傍晚的時候,我經常碰見他在村東的河灘上拉手風琴,那年我才十歲。后來他每次拉琴我都會去聽,他還教我怎么演奏。他說我有拉手風琴的天賦。”父親說到此,一臉憧憬。父親曾經教過我怎么拉手風琴,“手風琴里面有很多復雜的小器件,有正螺母和反螺母。”父親耐心地對我說。父親的手風琴拉得很好聽,悠揚舒緩的旋律從他的指間慢慢飄出,醉人的耳朵。母親卻不喜歡聽,每次父親在院子里拉手風琴,她都會不高興地嘟囔兩句,“還不如雞叫聲、牛叫聲好聽。”
我曾聽母親說過,她和我父親結婚后的前兩年,我父親一直在瘋狂地拉手風琴,甚至還產生了抱著手風琴外出闖蕩的想法。“他怎么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我哭哭鬧鬧幾天就把他給唬住了。”母親曾經當著我的面在我二嬸面前得意地說。
母親串完門子回家后,看著空蕩蕩的牲口棚問:“你爸呢?”“他背著手風琴牽著保羅出去了。”我說。“就知道他沒個正形。”母親不高興地說。
母親把柴火添到灶口里,拉起風箱做晚飯時,父親和保羅還沒有回來。風箱口上的擋風板快一陣慢一陣地響著。
“去看看你爸那個無能的東西上哪去了?他要是再不回來,就不用吃飯了。”母親忍不住說道。
父親此時肯定在村東的河壩上。他以前經常在那拉手風琴,就像教他拉手風琴的那位知青師傅一樣。穿過一片玉米地,到壩跟底下時我聽到了手風琴聲。我小跑著上了堤壩。父親坐在東南角的壩堤沿上,那里的幾棵柳樹長得格外粗大,我跟前這一溜沒一棵能趕上。保羅就站在父親身旁,它的兩只耳朵直直地豎著,好像是在傾聽父親的演奏。在不遠處還有幾個老頭老太太,他們正坐在馬扎上聊天。
在落日的天空下,父親的臉透著昏黃,像極了此時土地的顏色。父親的兩只手在手風琴的琴鍵上有節奏地來回伸縮著。在悠揚的琴聲下,他的眼睛迷茫而清澈。
堤壩下河灘地上那一大片玉米在風吹下,就像漂蕩的河水一樣涌起了一個個綠色的浪波,發出了河水流動似的嘩嘩聲。
黑色染透天空時,父親背著手風琴牽著保羅進了院子。我跟在父親后面。在回家的這一段時間里,父親沒有和我說一句話。
進屋后,我發現母親和弟弟已經坐在了飯桌前,上面擺著母親做好的飯菜。我抽了一下鼻孔,覺得今天飯菜的香味有些淺。父親進屋后直接坐到了飯桌前,母親沒說什么,只是拿起了筷子。今天屋內格外靜,靜得能聽見空氣下落的簌簌聲。在飯桌上,母親沒和父親說一句話。
吃完飯,母親收拾碗筷時,父親說了一句,“等河灘地上的糧食收了換成錢,就還他二舅。”
母親聽了沒說什么,只是把碗筷放進了洗刷用的白搪瓷盆里。
國慶節學校放假那天晚上,父親坐在屋門檻上抽了很多的煙。抽完煙后,父親來到牲口棚里摸了摸保羅的頭。
第二天一早,父親便把我叫了起來,窗外烏黑一片。我打著哈欠穿上衣服,從炕上挪下來時,我弟弟也醒了。
“你不用去,在家把作業寫好就行。”父親對我弟弟說。弟弟聽后愣愣地點了一下頭。
“為什么不讓他去,他都上學了。”我不滿地說。
“你要是學習好,那就不用去地里干活!”父親沖我發起了火。
看著父親發紅的臉,我沒敢再說話。出屋時,我回頭看了弟弟一眼,他已經拿出作業本在認真地寫作業了。父親把保羅牽到胡同里后,我幫著把地排車架到了保羅身上。
我們要去收種在堤壩下河灘地上的玉米。堤壩下的河水每兩三年便會因為干旱消退一次。
“今年的運氣還算不錯,秋雨沒有提前來。”父親欣慰地說。
“要是再像上次那樣,就白忙活了。”母親兩只手抄在袖子里,一副害冷的樣子。
兩年前,堤壩下的河水消退后,父親承包了二十畝河灘地。可在臨近收獲前一個月,秋雨提前來臨了。父親每天都會冒雨到村東的堤壩上站一會,回家后他的眉頭都是皺著的。一星期后,河道里開始漲水,第二天晚上便漫到了河灘地里。一天后,整個河灘地里汪洋一片,那一畝畝長得一人多高,剛剛結了苞米穗的玉米全泡在了河水里。當天晚上,父親坐在屋門檻上沉默無言,母親坐在炕上抹起了眼淚。
兩年后,堤壩下的河水再次消退,父親又承包了一大片地,而且比上次還多了十畝。“你包這么多干什么?到時被水淹了怎么辦?”母親生氣地說。“光靠壩上那六畝地能掙多少錢。這次不用你管,你只管壩上那點地就行。”父親說。可等父親去河灘地上種玉米時,母親還是跟著去了,而且干得一點也不比父親少。
穿過壩上的一片玉米地后,父親牽著保羅來到南邊正沖壩口的緩坡處。父親和我把地排車從保羅身上卸下,母親牽著保羅越過堤沿從緩坡處下了堤壩。我和父親一前一后抬起地排車跨過堤沿,反拉著地排車從緩坡上沖了下去。
把地排車重新套在保羅身上后,我們踩在了一條硬結的泥土路上。父親曾經對我說過,在修水庫前,壩下這片河灘地,村里人世世代代種了好幾百年,這條路也被無數個腳印踩了幾百年,壓得是又緊又結實。即使在六十年代修完水庫蓄水泡了幾十年,河水消退后,路面依舊硬實,連草也不長一棵。父親包的那三十畝地就在這條路盡頭的南面,離河道也就幾百米。
保羅停下時,東邊的天際仍舊是一片青色。“干活吧。”父親望著眼前這一大片玉米地說。父親鉆進了玉米地,我和母親也跟著鉆了進去。玉米棒從玉米稈上掰斷的“咔吧”聲在玉米地里依次響起。
第二天早上我們醒來時,細密的秋雨已經淋濕了大地。硬實的路面被踩踏得一片泥濘。
秋雨越下越大,父親催趕著保羅把掰下的玉米一趟一趟地往壩上運。保羅低著頭使勁地往前拱,輻輪在泥濘的道路上輾出兩道深深的印痕。雨水貼著我雨衣的衣領一點點地潲進去,和汗水混合在一起,浸得衣服都貼在了身上。保羅身上的毛被雨水打得一縷一縷地貼在淺灰色的毛皮上。我弓著身子在地排車后面使勁地推,每次走到向上的緩坡處時,父親都會回過頭沖我大喊,“使勁!使勁!”
第六天,秋雨仍舊密密地下著。父親因為勞累和焦急,嗓子啞了,發烏的嘴唇上也起了燎泡。河道里已經開始漲水了,而我家的玉米才收了一半。“得快點!快點!”父親牽著保羅把成袋的玉米運到壩坡下往上扛時,都會啞著嗓子沖我喊兩句。我感到自己的腰都快被這一袋袋玉米給壓斷了,如果現在讓我躺在這片泥濘的土地上,我肯定能睡過去。第二天一早,凌晨四點,父親便從炕上爬了起來。他布滿血絲的眼睛瞪得圓圓的。我從炕上爬起的瞬間,感覺整個身體就像被鐵條穿了一樣痛。
保羅也累了,這幾天它拉車時頭越垂越低,即使在拉空車時它的腿也會打顫。可它仍舊會把車拉得很快,有時我和父親得小跑著才能跟上它。假期的最后一天,河道里的水已經漫到了玉米地里。我和父親、母親不得不穿上肥大而笨拙的水靴。
“下午我去找他大舅,讓他用拖拉機幫咱拉。”中午吃飯時母親對父親說。
傍晚的時候,漫到玉米地里的河水已經漲到了一米多高,我和父親提著裝玉米的袋子,蹚著水在玉米地里艱難地行走著。
“掰完這一溜,咱們就走。”父親說。
“剩下的怎么辦?”我問。
“這個不用你管,我和你媽會坐著船把剩下的掰完。你去上學就行了。”父親說。
我和父親手中的編織袋塞滿玉米后,我們給扛到了地排車上。
“走!”父親牽起了保羅的韁繩,他滿身的泥濘。連日的秋雨已經把路面澆透了。父親使勁地吆喝著保羅,不敢讓它停。
走到路中間凹進去的上下坡前時,保羅猛地停住了。河道里的水已經從北面的低洼處淌過來灌到了里面。
“駕!”父親罕見地沖保羅揮起了鞭子,在他手里的鞭子就要打到保羅的背上時,保羅猛地沖進了水里,猝不及防的父親一下子跌倒在水里。父親趕緊爬起牽住保羅的韁繩,同時在嘴里不停地喊著,“駕!駕!駕!”凹坡下的水已經漫到了我和父親的腰跟上。保羅的肚子貼在水面上,它脊背上的皮肉抽抽地抖著。在父親的駕車聲中,它的脖子使勁拱著,嘴巴和鼻孔都灌到了水里,看得出它已經使出了超出它本身的力氣。我在后面使勁地推。在保羅把地排車從水窩里拉出的瞬間,我長吁了一口氣,“我們三個人終于上來了。”事后,我回憶起當時的情景,我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么會說出一句,把保羅置于父親和我同等位置上的話。
父親把保羅牽到壩坡下時,我看到了站在壩上的母親,她身旁還有一輛紅色拖拉機。
“他大舅開過來就騎咱家的車回去了,拖拉機放到這讓咱們用幾天。一拖拉機裝的能頂地排車拉七八趟的。咱們也應該買輛。”母親有些埋怨地說。父親沒說什么,只是扛起地排車上的一袋玉米,上了壩坡。我也扛起一袋跟在了后面。地排車上的玉米全部扛到拖拉機車廂里。母親來到壩沿前那一大堆裝滿玉米棒的編織袋前,這是我和父親扛了一下午堆起來的。母親把覆蓋在上面的白色塑料薄膜撩開一個邊,我和父親便開始把這堆玉米往拖拉機上扛。
把玉米全部扛到拖拉機上后,父親和我一起把地排車抬到壩上,架到了保羅身上。父親把拖拉機搖了起來。父親上拖拉機時,母親趕緊跟了上去。父親啟動拖拉機時,回頭沖我喊了句,“把保羅牽回去!”
我抬頭望著整個天空,在風吹下,灰蒙蒙的雨絲飄忽著從上面落下。壩下那一大片玉米地正在慢慢隱沒在秋天的灰色中。水珠不停地從我的臉龐上滾下,幾聲若斷若續的蟬鳴聲突然從我身旁的大柳樹上傳來,我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走吧。”我牽起了保羅的韁繩。保羅的頭突然使勁往后一擺,把韁繩從我手中掙脫奔跑起來。它跑得很快,很快追上了我父親的拖拉機,它緊跟在我父親身后。
在這片秋雨中,我遠遠地望著父親和保羅,感覺他們就像是剛從過往漫長的時空中走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