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何建安
太陽,總是會在那個點上,從礦山背后升起,金色的光線傾瀉在山脊上,河流上,江灘上,葦草上,濺起斑斑駁駁的水花。
這個季節,河流還不是一條河,河流是靜謐的,站在東邊的礦山上,或西邊的哀牢山上俯瞰,河流就像大地的秘密,深藏在熱壩右翼的山谷中。它一動不動,就像河灘中央敷了一層灰色的遮陰網。它就那么平靜地貼在大地上,曲曲彎彎,彎彎曲曲。有時攤開來,寬寬的,像伸開的手掌,有時收回去,扭成一根繩,就像拔河用的麻索,風吹草動,電閃雷鳴,河流也不會驚繞了夢。它自個自的玩著,它像在等待什么,又似什么也不在等待。
河流,是一道猜不透的秘密。
那幾只漂亮的綠孔雀,是在陽光之前來到河灘上的,河流靜靜的,如蚯蚓一樣引誘著孔雀,但抵進它的岸邊,又分明能聽到嘩嘩的水聲翻動著小跑的腳步,薄薄的江霧飄蕩在河岸之上,形成幾縷淡淡的霓裳。
早上,河灘上飛動著來來去去的昆蟲,跳動著笨拙的青蛙,還有石頭底下蠕動的蚯蚓,綠孔雀一步三抬頭,抖動著鑲滿小圓鏡般的羽毛,一路追逐著。偶有隆隆的汽車從河谷上跑過,綠孔雀也不怕什么,它嘩啦啦地抖動著羽毛,飛起的尾翼,就像河灘上曳動起一條長長的裾裙。
老鄉們會在桿欄式的牛廄旁撒上一把米,一把包谷,早晨,老鄉們來開門,就能看到翡翠一樣碧透的綠孔雀在柵欄外啄食米粒,它們看到人,就會像一把扇子一樣飛起來,消失在黝黑的森林里面。但慢慢地,孔雀們知道人們并不會傷害它,它就不再飛走,它啄食著地上的谷米,一直要等到吃飽了,才會向河谷右旁的森林里飛去。
太陽一出來,河灘上就會走動著傣寨里的老鄉,他們有的甩著魚竿,有的肩扛鋤頭,有的匆匆,有的慢慢,有的戴著草帽,有的穿著水鞋。這些年,紅河里雖然停止了采砂,但江灘上卻栽種了不少香蕉、西瓜、辣椒和小片小片的蔬菜,老鄉們在太陽出山的那一會兒,就要站在地里,站在河谷邊,開始他們清晨的忙碌。栽種是很辛苦的,但同時也是幸福的。這會兒,那一塘一塘的西瓜苗才伸得半米長,綠蔭還蓋不住白色的沙灘,圍著沙地走,就像大地的沙鹽上長出頑強的新綠。
一翻年,大地上種下的西瓜苗抽得比幼貓還快,只要一兩個月,沙地上就會滾瓜爛熟,孔雀們藏在碧綠的瓜地里,老鄉們走過,分不清哪是瓜,哪是孔雀。只有當孔雀抬起它那高貴的羽翎,老鄉們才會把手中的扁擔飛過去,驚起一片嘩嘩聲。
河岸上的蘆葦,總是像老人一樣一年四季白著頭,盡管河谷里常年不會下雪,只會落雨或飛下零星的冰雹,但蘆葦總是固執地等待,就像等待千年后降下紛紛揚揚的雪花。
其實,蘆葦天生就是頭白的,它不像河流,它總是在四季變幻著色彩和大小,只有它的秘密,在大地的深處,藏得那么厚實。
大紅河的天空下,布滿哀牢山的風情和傳說。
哀牢山中的紅河谷,是花腰傣的聚集區,來來往往的古道,形成了一個個渡口,其中一個叫大象渡口。相傳有一天,渡口成了吸血精的窩點,游弋江里危害到人畜生命,鬧得人心惶惶,男女老少再也不敢靠近江邊。一天早上,途經這里的17 頭大象,把吸血精帶上岸并全部踩死,這里從此恢復了安寧。
雖然只是民間傳說,但足見大象與紅河的緣分不淺,不知2021 年一路北移的野象們,是否在這里感應到了遙遠年代,大象先輩們的傳奇故事。
那時,渡口像一個節,連接著東西兩岸的古道。
20 世紀20 年代,有美、德等國的傳教士就從西邊渡船過來,在花腰傣聚集區建立了大大小小的鐵皮教堂。他們辦學、行醫、傳教、甚至創造了傣族文字,那種困苦中的堅韌,著實像一本教科書,讓無數鄉民敬佩和汗顏。20 世紀40 年代,我國漢語言文學家、南開大學教授邢公婉先生也從西邊渡過紅河,在花腰傣聚集區住了半年,寫下蜚聲中國文壇的小說集《紅河之月》。
歷史的星火燎原在河谷兩岸,隨著歲月的打磨越發磨礪出堅韌的精神文化。這是一個自由的渡口,也是一個精神的渡口。
生活在這里的花腰傣,還保留著遠古傳承下來的織布、刺繡、文身、染齒、拿魚、耕田的習俗,也保留著擺渡的習慣,盡管河的上、下游都修建起了彩虹般的高架大橋,但沒有特殊的任務,鄉民們還是會在古渡口擺渡,悠悠的河流就像一面鏡子,照明著芳顏漸退的年華。
人們是在擺渡,也是在承接遠古傳下來的那份文明,那份印記。
那是一些不能丟失的東西。隨便到村寨中走,就會在樸實的土坯墻上,看到很多在外面已經再難尋找到的犁、耙、刀具和竹筐,它們就掛在老鄉的墻上,河谷的時光就像一面清水,把器具磨得水亮光滑。那些稔熟的生活,那些已經消失的鄉村場景,那些在或不在了的人,以及那些熟悉得不能相忘的生畜——豬、雞、狗、鴨、鵝……仿佛在見到它們的那一瞬間,就上演了一幕實景劇,讓人的心頭突地憶起鄉下的爹娘和鄉愁。
渡口岸邊有幽靜的竹林街,樹影婆娑。據說大象們都喜歡這樣清靜的地方。也喜歡孩童們騎在它們的身上,把一肚子的水通過鼻柱噴到鳳尾竹身上,形成一股清亮亮的水花。大象給竹林洗澡,也給孩子們洗澡。那些傣家小少婦,就只能在清灰的月影下去水口擦拭身子,白亮亮的乳房渡了一道月色,像晃來蕩氣的水花。
也會有一兩聲槍聲從山上傳來,那是紅色的種子。那一年,共產黨員普貴忠從昆明出發,沿縣城從磨盤山而下,從大象渡口擺渡過河,他以哀牢山丁氏家族為革命據點,播撒星星火種,從而形成燎原大勢,建立了滇中第一個黨支部。
槍聲,就是從寨子中的大喇叭里傳來的。
槍聲經過的地方,現在成了一些觀看景點。有學生、群眾、干部,各式各樣的人,人們組織在那里瞻仰,膜拜,聽故事,看史跡,靜靜的紅色教育如暗潮涌動的河,濤濤不絕,又潤物無聲。
被信仰浸染過的河谷,一片蔥郁。密密的寨子,可以聽見車子穿過河谷的聲音。有幾只白色的大鳥,在岸上的蘆葦叢中追逐著幾頭閑逛的黃牛。牛身上不斷起落著噬血的蒼蠅,挑逗著幾只白色的大鳥一路尾隨。蒼蠅追逐著牛,鳥追逐著蒼蠅,這是這個時代的險惡。黃牛走走停停,大鳥也走走停停,仿佛它們就是一群相互纏身的冤家,互相纏繞也不離不棄。那個站著看呆了的小男孩,他突然飛跑在河沙上,斜斜又密密的腳跡,一直延伸到河谷的幽暗深處。
開春了,礦山背后出山的太陽越來越白,像燒過了的灰燼。它的光線落下來,一河的木棉就一樹樹紅了。
“幾樹半天紅似染,居人云是木棉花”。大朵大朵的木棉,仿佛是悠然河谷里吐出的一串串火苗,映紅了河谷,照亮了壩子,點燃了春的氣息。傣家人知道,木棉花一紅,就要開秧門了。寨子里,凡是不外出打工的男人,便會抬上犁,扛上耙,喊著婦女小孩,牽著黃牛水牛,帶著小豬小狗,到水田里耕作、拔秧、插秧,太陽掉在明晃晃的水田里,像千萬根針刺向人們的眼睛和額頭,汗水就像一粒一粒的波珠,“叭叭”地落在水田里,咂起一粒粒水花。
河谷里開始跳動著愛熱鬧的昆蟲,它們歇在剛抽花的芒果樹上、荔枝樹上,還有清亮亮的水邊,它們“吱吱吱”地唱著,如春情萌動的貓。那幾個來河邊的小孩,三三兩兩,男男女女,他們相互追逐,又相互打鬧,他們還不是太懂得,河谷里的那些留下的沙坑、濕地,其實是一些危險的禁地,稍不慎,就可能把幼小的生命丟失在那里。
每年,河谷里的沙坑,都要吞噬幾個天真的孩子。常常是一個孩子不慎落水下去,其余小朋友去救助,沙坑就像張大嘴的吸血鬼,接二連三就把一伙小朋友吞進嘴里去了,等家人們呼天搶地地來到河谷找時,常常只會見到水面上飄動著一兩只鞋子,或河灘上零亂地擺放著孩子的衣裳。
等孩子的尸體撈起來,常常是在下游很遠的地方,家人們把他們抬回到小山上,幾把火燒過,河谷里便彌漫起幾縷有焦糊味的青煙。青煙是孩子們的冤魂,它們在山脊上繞來繞去,隨風搖晃,最后突然變成了天空中的烏云。烏云把青煙消失了,大地上只留下“嗚拉嗚拉”的號聲。
那幾個相互追逐的孩子,他們明顯不敢靠近水邊,他們在厚實的沙地上耍了一會兒,就到木棉花樹下拾木棉花。木棉花蕊是傣家腌肉同煮的一道菜,酸酸辣辣,是舌尖上的味蕾。風吹過來,木棉花紛紛揚揚,它們在空中揮舞,如跳動的火爐。
木棉花落的還不多,花開正是時候。
那個外地攝影師又來了。他總是能把一朵花照出藝術,把一枝木棉照得霞光四射。他又來,傣家小卜哨就紛紛圍過來,喊他張老師。他甩動著長發攝了一早,就坐在酸角樹下自己打照片,小卜哨看到自己的相片和木棉花交疊在江邊,就“嗤嗤嗤”地笑,然后他們拿了自己的相片,回去貼到自己的相框里,一擺,就是一生。
今年的河谷很平靜,太陽出了一久,熱了一久,雨淅淅瀝瀝。人們發現,今年氣溫升得并不如往年,倒春寒過后,太陽依然不緊不慢,從東邊的礦山上冉冉升起來。河谷的山越來越紅,越來越幽灰,最后能看到山梁上那些稀稀拉拉的樹木。樹木由墨變灰,由灰變綠,就連木棉花也長出了蔥翠的葉子。
春,已經開始催促夏的接收。
河谷里,不時會進來一些陌生人,他們穿著工作服,背著挎包,帶著羅盤、鐵鍬、皮尺等工具,他們在河谷里走,山梁上爬,走村串寨,鑿地取樣。時間長了,老鄉們都知道他們是地質勘探隊員,是來大山里找礦的。紅河谷里有金鐵礦,多少代人的戛灑江、困龍河,就常常有傣民世代淘金,傣民們將河沙放入水桶邊,放水攪拌,加水沖走浮沙,剩下很少部分再倒入平底撮箕里不停搖晃,浮沙沖走了,再在沉積物里用放大鏡尋找金色顆粒。如果運氣好,還有傣民淘到鴨蛋金、指頭金,然后賣給外面來販金的人。
那些年,只要困龍河又發洪水,它沖入戛灑江的入水口邊,就站滿了一河的淘金人。
隨著勘探隊員的增多,沒幾年,困龍河頭的大紅山上開始有外地的礦務局進駐,他們把鉆機從山上打下二百米,提取大山中的礦金屬。但很奇怪,大紅山的礦開采并沒有像人們想象的大張旗鼓,如火如荼,一直不冷不熱在山上駐扎了二十多年。他們鉆機打出的小石柱、小石條,很多倒成為了河谷里老鄉們家喻戶曉的圓臼棒。
大紅山里到底有沒有大型礦藏?很多專家是肯定的。據說,飛機經過大紅山上空,飛行員就會看到駕駛倉里的儀表出現異常,飛機飛不快,飛不高,似乎地面有強大的磁場像餓死鬼一樣死死纏住飛機,要它停下,不讓它飛走。河谷中的人們也發覺了,只要飛機經過大紅山的上空,那個天空中的白點就慢慢悠悠,飄飄浮浮,似一頁小學生疊折的紙飛機。
專家建議,在原來的基礎上,再往山下打三百米,這樣,鉆機的底部,就相當于降到了紅河的底部,也就是比紅河還低。隨著隆隆的機聲,大紅山終于從距離地面不到五百米的高度,鉆出了專家歡天喜地的富礦,鐵、銅儲量均達超大型礦床規模,探明及保有鐵礦石儲量4.24億噸,銅金屬儲量155.65 萬噸,鐵礦石儲量占中國及云南省同類儲量的15.6%和54.8%,成為我國境內已知煉鐵富礦石儲量最多的鐵礦區。
國內大型企業——昆鋼和云銅在大紅山上馬了,隨著開采的深入,河谷的地下成為南來北往的運礦隧道,來來往往的礦車,架通了河谷脫貧致富的橋梁。
張國民就是那個時候和同齡人成為了礦山的工人,同時也成為了他們村人人羨慕的對象。他的老家就在礦山對面的西坡上,終年靠廣種薄收山上的苞谷生活,但自從他進入礦山,他的老婆被他帶到礦局去了,他的兒子也被他轉學帶到礦山去了,他的家從此就脫離了農村,變成了礦廠的人。五十歲那年,張國民得肺病,醫治無效病死了,消息傳到他的村莊,人們很吃驚,懷疑是礦金屬的輻射帶走了他壯實的生命,但好在他的兒子得以接替他的工作,順利進入了礦廠,于是人們又羨慕不已。村莊好不容易出了一個干部(在老百姓眼里,工人也是干部,都是領國家工資),現在死了,但他兒子還能夠頂替,這總算是一種彌補。
河谷里,只要是從礦山下來的人,人們看待他們的眼光都是驚羨的,開礦就是暴發富,就是有錢人。有錢,就能開礦山,辦許多許多人們想辦的事兒。那些礦上的人,都找了漂亮的老婆,都安排孩子在礦部就醫就學,都能穿上漂亮的衣裳,锃亮的皮鞋。
河谷里多了許多南腔北調的人,說普通話的人,他們手腕上的上海手表,是那段歲月最明顯的身份標志。
隨著天氣越來越燥熱,河谷的熱浪就像火苗子一樣到處跑,河谷的風吹過來,木棉花便像斷線的燈籠掉了一地,枝頭上抽出了越來越多的葉子,最后像把傘般覆蓋了樹冠,遮陰了那些白色的沙地。不知不覺,鳳凰樹也一片片開屏般綠了,它的枝葉間露出了零星的紅點,哺乳期羊奶頭般鮮紅。
河谷熱了一段時間,熥了一段時間,蒸了一段時間,天空中的烏云便越結越厚,越壓越低,越來越鬧心,一直壓抑到人心不安的時候,噼噼啪啪的雨點便開始落下來,最后演變成一場一場的雨水。雨季持續了一段時間,紅河便變紅了,變大了,變兇狠了,它的顏色由淺變深,最后形成了滔滔的江水。江水淹沒了沙地,淹沒了剛收獲結束的西瓜地,甚至淹沒了老鄉們乘機開發的香蕉地,鋪天蓋地,寬度一直沿伸到小鎮的長長的擋墻腳。有傣民天天滑著小船入江撈木柴,那些上游沖下來的木柴,就像河中的鱷魚時隱時現,在江浪中起起伏伏,橫行霸道,不知它們是在哪里生,要到哪里去?它們就像渾水摸魚的傣民,想借著龐大的水流直抵大海。
傣民們打撈到了大量的木頭、柴塊,甚至打撈到了上游沖下來的死豬和耕牛,他們在河岸的大青樹下把收獲物一件件擺開,晾曬,既像展示自己的成果,又像炫耀自己的能力。
小鎮上的人們,都站到了河岸邊。他們觀水,嘆水。他們最大的談資,就是問這么多的水到底要流到什么地方去?會不會沖垮了下游的人家?小鎮上的人,沒有幾個見過大海,也沒有多少人讀過地理看過地圖,他們還不知道這條河其實是一條國際性河流,它的入口處是天寬地闊的太平洋。他們只知道這條河叫戛灑江、漠沙江,再下去叫元江,然后他們就不知道這條河最后究竟流向了何處?
晚上,岸邊的寨子聽著濤聲入睡,洶涌的江浪,不斷擊打著河床,同時也擊打著老鄉們的心,就連寨子中的大惡狗,也不再咬叫。第二早,出門的人們發現,河谷里的木棉樹,一夜之間倒了不少,消失了不少,只有少數的幾棵大榕樹,站在水浪里岌岌可危。
紅水滔滔,紅水奔騰,似千軍萬馬,正步越過河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