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夢境發生

組詩 蘇仁聰

羞愧

只有酒醉時

我才會一遍遍給朋友們推薦我的故鄉

從云南省昭通市到鎮雄縣碗廠鎮

再具體到我那個現已無人居住的村莊

有時幾間隱藏在群山中的破瓦房

會成為令我驕傲的談資

我說你們當然有高樓，地鐵站

步行街的咖啡館。你們當然有

坐在新華書店樓梯上看童話的周末

我沒有課外書，讓一群花色無邊的鳥

陪著我說話。我說那里古木參天

森林重重，我對世界最深刻的理解

來自那一片永恒的森林和群山

我希望慢慢給故鄉貼上神的標簽

我想讓朋友們知道我的童年有多嗨

讓他們對自己的城市和臥室感到羞愧

我經常強調一匹馬陪伴我多年

一匹馬在馬廄里發出歷史性的呼喚

你沒有見過馬蹄在石梯上踩出火花的

精彩瞬間。我當然還要強調

我們現在被政府搬遷到集鎮上

那里也很好，森林環繞，落日紛飛

花朵比你們在所有植物園看到的還要多

我是那里眾多詩人中的其中一個

父親們用斧頭與山珍寫史

母親們用歌謠和野菜作劇

只有我用語言寫詩

總有一天，我會偉大到

把我的鄉村推向聯合國

可是即使很醉，我也不會講出

故鄉的貧困，閉塞，不會談論

用裝米的口袋作書包的五年級

不會談論用月亮和雞鳴作鬧鐘的上學日

不會談論我故鄉的候鳥們

過完年就飛往沿海。不會談論用草藥

治癌癥的家長，用符咒治頭疼的父親

植物在人離開后瘋長。植物很快樂

那些通向我童年的小徑被灌木查封

貧寒的童年令我羞愧。貧寒的童年

我從未講出。

夜晚的離鄉

在黑暗中你才能感受到雨淋濕了你的父親

你不小心摸到他的棉衣，在春天

摸到他濕漉漉的白發，時間拔走了他的牙齒

讓他不知道要說什么，他掂量你的行李箱

覺得太重，應該提前寄走一些東西

他以為你仍在一樓靠右的教室讀一年級

離開了他就會摔倒在洶涌的河里

可這已是你工作的第二年

生活在他沒有去過的城市

那里沒有非過不可的河

只有春天我們才會湮沒在一片花海中

沒有煩惱的時候人們會感到心情愉悅

整晚都在樓頂唱他們喜歡的歌

他沒有見到過整月都晴朗的天氣

或者下雨的傍晚一輛公共汽車在橋下剎車

如果他看到你騎著自行車在車流中穿梭

如果他看到你的桌子上擺滿泡面桶

里面擠滿密密麻麻的煙頭

他會叫你回家，睡在他的隔壁

而現在，你正沉迷于退去的故鄉山河

回家的霧

這種天氣父親已經習以為常

讓他永遠沿著森林中的小路行走

更多的杉木在山坡上長大

大霧在林中彌漫。像電影中的游魂

出沒時的景象

更多的墳墓被野草覆蓋

我去濃霧中尋找回家的父親

瘦弱的孩子騎著摩托車在霧中

艱難地拐彎。

我和父親在山的拗口相遇

他的頭發結滿霧珠

而為了一首詩

我必須讓他再等些時候

讓我在霧中對群山完成構思

因為我即將離開這些讓我留戀的森林

父親就站在我的身邊

他的身旁是一棵多年前就是這般模樣的杉樹

有一瞬間我離他們遠一些

大霧就把我們隔絕

只剩我一個人在濃霧流動的山中

如夢境發生

孤獨的世界沒有窗戶

而事實上

我只是那些一直在回家途中的霧。

風雨

我要怎樣才能與你重逢

在大雨的南方機場

或是郊外的地鐵站

我要抱著從青島買來的黃色玫瑰

甚至整片北方的海，來到你的傍晚

我要等待花謝，再去到熱帶的花園

給你找回滿園春意，愛讓人不理性

卻使人震顫，因此你要知道

在春分之夜，整個北方都飄著小雨

不僅如此，那些從前生活在南方的鳥

都回到蔥綠的田野。當時我只想起

你的天氣和濕度，及是否還有汽車

在你回家的路上

濺你一身水。親愛的，我的無奈

絕望與憂傷

在春天被你慢慢撫平

過了十年，我感到

光陰已經不允許我再虛度

我必須盡快找到你

所以你看

盡管大海茫茫，波濤滾滾

女妖阻攔，可英雄的奧德修斯

依然要回到愛人的身旁

四月

我的詩里出現過很多死人

但生者更多。

有時普希金和沙皇

會同時出現在斯大林格勒的教堂

東歐廣袤的產糧地上

我常想象腐尸

泡在臭水溝中

少女的指甲油還沒有褪色

中年男人在下水道

躲避空襲。

我難以熬過完整的夏天

海浪，丁香

歐石楠飄散在空中的氣味

從我的屋頂起飛的鴿子

飛向另一塊大陸

隔離中的父親

盡管有一天會死

可我覺得那一天

遙遠如古埃及

他也常在我的夢境中

預演死亡

可我依然無法想象

他的身體被分解

或被點燃的情景

如果那一天來臨

說明我的日子也快了

現在我更愿意那些鮮活的生命

在詩歌中跳躍

祖父在一棵果樹下

把玩畫眉鳥

我們各朝一方睡下

在北國的暮春中

沒有人給我制作春服

我也被封閉在一間屋子里

當然更不可能去河邊

游泳。知道了吧！

我在水泥建筑物中寫詩

懷念活著的或死去的

反正結局都一樣

我們更應該好好想想辦法

逃出去。

寫給S 的一首不太好的詩

三年過后，嘴巴終于變成隱私

我們在街上重逢，忘記怎樣開口說話

我們之間隱藏著很多消失的日子

那段時間，我一直在一間外省公寓里

飲酒，煙頭和酒瓶一地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書被用來

自慰。美好的時光就是這樣被浪費掉的

有一次，我竟然忘記你說話的時候

嘴唇是怎樣運動的

以及對著玻璃吐煙圈時

我想親你一口的心情有多迫切

很多事件我們都想不起

我忘記在地鐵站給你買的黃色玫瑰

郁金香，你放在洗手間的小雛菊

是怎樣被清理出房間的。

我們分手以后，你酷愛的日本小說

那些透著哀傷的句子不斷侵襲我的

每一個夜晚。知道你是因為絕望

才選擇離開我的，你看

這首詩中我虛構出你會抽煙

實際上，你像古典小說中的女人一樣

保守，所以你實在難以忍受

第三者插足。對不起，親愛的

如今我的大海浪濤洶涌

而我像殺人犯一樣被關在郊外

沒有你的時光，我也好絕望。

同學

真的有人

在槍戰游戲中

死掉。

真的有人騎著紙馬

變成天使

我命令他扮演太君

讓我們仇恨、轟擊

審判

隔著幾座山

我們也能聽到

他在烏里哇啦地

對父親講話

顯然他已經進入

太君的狀態。

槍里沒有子彈

誰也沒有打死他

他在臨死前

看到紅頭發的水鬼

在河中對他冷笑

誰也沒有見過他的骨灰

從天空墜落到河里

那幾年，我們很嗨

核桃樹長高

就有人爬上去

搖落下來的是一些

甜蜜的梨

每天我們都能聽見

那個帶來甜蜜的同學

被他的父親關在屋子里暴打

他沒有哭

左手帶著血跡

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

對著白色天花板祈禱

父親盡快死掉

而母親在很遠的海邊

嫁給一個外省男人

他深信

母親嫁不了多久

就會從天上回來

每天都有飛機從

學校上空飛過

老師說

這飛機飛往省城

它留下一條長長的天空云跑道

讓我多年來都想去攀登

我們有很多梯子

卻不知道安放在什么地方

太陽西升起東落

在那種地方

造物主管不了我們

我們的父親就是造物主

他們一起在洞穴里

制造煤炭

不幸有很多種

其中一種

是他在上語文課的時候

聽到父親埋在井下的消息

男人從來不會哭

可男孩會

落日帶著他回家

許多年過去

鳥和野鹿繁衍了數代

人們也都有了孩子

有幾個人我不會忘記

啊！

他們的輪廓到現在

也好憂傷。

喊魂

有一年

我們在海邊的殯儀館

喊一個親人回家

他死后

就沒有眼淚再流下來

海邊刮起大風，有風帆

變成經幡

我不知道

火化爐

有沒有讓他喪失聽力

我們那么用力地喊

他都沒有回答

最后只能抱著裝有他骨灰的盒子

上了開往故鄉的靈車

過了幾年

一架從我故鄉起飛的客機

在森林中粉碎

遠來的家人沒有找到遇難者的身體

群山給他們留出哭聲

他們往壇子里

裝了一些潮濕的泥土

就當是亡人

破碎的身體

他們在雨中呼喊

“我們接你回去

如果你在天有靈

就跟我們走吧”

看來，人死后

并不想去了天上

他依然想返回

滾熱的人間

只是不想再死一次

家族祭祀

首先我們都確定

祖先們不能享用我們提供的食物

而那些多彩的墳飄

也注定不會成為他們的衣裳

靈魂很輕

他們不會害羞也不會寒冷

家族祭祀就是我們的踏青活動

就是我們的一次盛大的酒會

沒有人會感到悲傷

哀思自不必寄托

有時也會坐在幾個長者的身旁

聽他們講述家族的歷史

我們會獲得短暫的自豪

曾祖父曾注解《莊子》

高祖善工詩詞

遠祖是位官員

他的驚堂木還放在祠堂的玻璃柜中

而那些荒冢在傍晚表演著行為藝術

墳飄吹向四野，舞蹈不息

我們集體放棄了祖先們建設的房子

如今又要放棄他們建設的墳墓

這都是唯物主義深入人心的結果

我們很忙，明天還要去工地

講臺或者農田

祖先們倒是好，躺在春風拂動的山野

沒有人叫他們起來做核酸。

在酒吧的一個夜晚

我當然會飲酒

他們談論我

像談論孔子

我沒有周游全國

只去了幾個荒涼的地方

我沒有遇到帝王

只在酒桌上

給朋友談論過理想

多年以后

我的精神空虛

只能用燈光充滿房間

在酒吧

我們玩游戲

在玻璃桌子上

擲骰子

你要恭喜我

找到自己

消失的昨天

杯子不斷碰撞

我必須保持

高飛的姿勢

請原諒我

喝了太多酒

就不再因空難和疫情

感到悲傷

人生短暫

我已離開云南好幾年

春分（其二）

我們的結局是衰老、死亡

但是春天來了我們就變年輕

我的母親愛唱歌，總在樹林中

變成一只陽雀，拉長聲音

贊美蕨苔長滿山坡，世事流變

我不可能永遠守在母親的身邊

讓她給我做一件有蘭花的衣服

我穿著到它鄉

把故鄉的春光帶在路上

我穿著它看見白色的人群在帳篷底下

排著漫長的隊。請母親你不要擔心

我的核酸檢測依然是陰性

今天我就要從出租屋里搬走

到學校去和大家住在一起

半個月不出門，讓我安靜地等待

北方的春風吹綠大地

每一天我們都是如此謹慎

是你，親愛的母親，山中的母親

用你的歌謠帶給我封閉時的喜悅

如果隨著春光消逝

你的牙齒脫落，不能發出正確的音調

我會將鬧鐘調回去

它在我午睡時響起

哦，春光明媚

我們有不會蒼老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