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芒萬丈紅塵來
——簡析《聊齋志異》中的小二人物形象

劉 寧

（淄博市博物總館 蒲松齡紀念館，山東 淄博 255120）

《聊齋志異》繼承傳奇志怪的傳統，借鑒白話小說的長處，融入民間俚語，借助詭異奇特的情節，塑造了無數鮮活的人物形象。莫言曾說，他的文學作品受《聊齋志異》的影響極大。例如在《紅高粱》書中，“我奶奶”這個形象的塑造就是受《聊齋志異》啟發了靈感。

非常有意思的是，在蒲松齡的筆下往往呈現一種陰盛陽衰的現象，女性角色大多敢愛敢恨、有魄力有作為；男性角色則大多無能懦弱，既不能取得功名又不會經營生活。其中卷三《小二》一文中小二的人物形象就特別具有代表意義。

一、聰慧知義，善斷大局

趙氏小二聰慧，幼時便展露出來，“年六歲，使與兄長春，并從師讀，凡五年而熟五經”。文中沒有寫其他人的表現，但推測可知比其長兄長春以及丁生，應該優秀很多。小二一家參加徐鴻儒的白蓮教起義后，“小二知書善解，凡紙兵豆馬之術，一見輒精”，又是所有的弟子中最優秀的一個。到此，小二的形象并無特色，只是一個智力超過常人的聰慧女子罷了。

往下的情節中，人物的獨特魅力便已經開始逐漸展現。當丁生告訴她“左道無濟，止取滅亡。卿慧人，不念此乎？”小二恍然失神，沉吟片刻，立即決定脫離義軍，這是善斷大局。且在意識到有滅頂之災時，不是自己獨自逃命而是游說父母，希望父母一起脫離白蓮教，在父母執迷不悟的情況下，才單獨逃離義軍，這是聰慧知義。我們姑且不去討論白蓮教起義在歷史上的積極意義，單從一個普通的社會個體來說，參加白蓮教的起義，會面臨極大風險，甚至是滅頂之災。小二的年齡只有十五歲，能夠迅速對前景做出判斷，并且在危急時刻兼顧親情，勸說父母，在父母拒絕的情況下，毅然決然堅定自己的想法并付諸行動，實在是令人欽佩。此時人物的塑造，漸入佳境，小二的形象光華粲然，展現出不同一般女性的魅力。

《聊齋志異》雖然為傳奇志怪小說系列，但是不可避免地，作者蒲松齡的生活經歷、內心感受、價值取向等都會融入其作品。清兵的殺掠，流民的動亂，各種自然災害，都在他文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跡。《聊齋志異》中提到白蓮教的故事有五篇，分別是《偷桃》《小二》《邢子儀》，還有兩篇同名的《白蓮教》。小二的形象就是蒲松齡擇取白蓮教起義從萌芽到壯大直至滅亡，這一波瀾壯闊的動蕩中一位被裹挾的普通女性的成長經歷，寫出了她面對生活的種種不測與挫折時表現出的機智和堅韌，在文學史上留下了一個曼妙的身影。

二、達權知變，突破困境

在逃離徐鴻儒的義軍之后，小二與丁生借助術法乘紙鳶來到了萊蕪城。當時正值戰亂，二人又是倉皇出逃，生活非常窘迫，丁生和小二的表現形成鮮明的對比。

小二聰慧，但也無法無中生有，怎么辦？這個時候就展現出了小二不受主流道德思想拘泥的優勢，她懂得在非常之時需用非常之計。她采用了“借”的方式，或者說訛詐或詐騙。小二對丁生說，“富以其鄰”，我有什么可憂愁的？“暫假千金，其與我乎!”為什么選擇她的鄰居？具體原因不得而知，但是側面可以知道鄰居的錢財多為不義之財，應該是巧取豪奪、魚肉鄉里得來的。小二用法術制造的判官對著鄰居說：“我地府司隸也。……銀燈千架，架計重一兩；施百架，則消滅罪愆。”而她的鄰居特別害怕，燒香叩拜，奉以重金。如若不是做下虧心事，心中有鬼，不會有如此表現。

更值得玩味的是，在做這件事時趙氏小二的表現：和丈夫丁生飲酒行令，相互戲謔，一派瀟灑自得的風流。大家是不是覺得很熟悉？是不是和謝安在淝水之戰的表現有異曲同工之妙？只不過，謝安是假淡然，而趙氏小二卻是真瀟灑。

為什么說小二此時展現出來的是達權知變？因為，從小二自身來說，她也知道采用這樣的方式并不合適，但是生活窘迫迫不得已，只能采取這樣的權宜之計。不過在選擇的對象上，她應該是做了深入的思考：一要家境富裕，否則會得不到錢財，反而會將人逼入絕境；二是錢財得來不義，取之不會有太多的道德負擔。這樣的做法，真正的原因不是小二懂得紙兵豆馬之術，而是因為她沒有被太多的社會道德規范所拘束，能夠在最大限度減少對他人的損害的基礎上，采取非常之法。假若，丁生也有這樣的法術，會因為過多的道德規范而阻止他采取這樣的方式。

三、臨危不亂，材高知深

小二買了牛馬、田地，雇了仆役丫鬟，建造了房舍，他們的生活漸入佳境，卻引起了鄉鄰的嫉妒。村里幾個無賴勾結一些壞人，半夜跳墻而入來搶劫。夫婦二人大驚，小二袒而起，乾指而呵曰：“止，止!”小二不被道德禮教所束縛，袒胸露乳大聲呵斥，并趁機用法術定住賊人。假若她如一般女子，掩胸藏羞，那就是迂腐，更會錯失制敵的良機。丁生的表現如何？只是大驚。誠然，丁生不會法術，但是面對危險，他缺少凜然正氣與勇敢擔當。此時，應該是他勇于保護妻子，保護家庭，然而卻是小二來保護他，小二大丈夫，丁生小女子也！

文中最能表現小二聰慧的是她的語言藝術，她對賊人說：“遠方人埋頭澗谷，冀得相扶持；何不仁至此！……豺狼之行，本合盡誅；但吾所不忍，姑釋去，再犯不宥!”其中包含三層意思：一，動之以情：有朋自遠方來，本希望得到你們的幫助，實在想不到你們這么的不講仁義！讓強人感到羞愧；二，給出藉口：有點急用，錢不湊手，這是大家常碰到的事，若真是窮急了，不妨明說，我是那種只顧發財，一毛不拔的人嗎？入室搶劫，本是不赦之罪，但是小二從對方的角度考慮，說誰都有困難時候，只不過你們采取的措施不當，若言明，我一定會解囊相助。這樣，就給了這幫強人一個借口，本質不壞，只是被生活所迫；三，恩威并舉：按你們這種搶劫的豺狼行為，本該都給宰了！可是我不忍心這么干，先放你們回家，再犯就不客氣了。告誡強人，本來你們應該得到嚴懲，我本身也具備這樣的能力，但是我給你們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這樣的處理方式，既讓強人得到了教訓，又留有余地，不至于到了魚死網破的境地。因為，強人已經沒有道德廉恥，無所顧忌，而小二、丁生需要的是安穩的生活，迫之太急、逼之過甚，容易遭到報復，所以這是最好的處置方式。此時的小二占據優勢，而留有余地，進退有據，又不失尊嚴，頗有縱橫家的風采，是真正的智慧。

四、枉尺直尋，舍舊謀新

幸福的生活總是很短暫，徐鴻儒被俘獲，趙旺一家都被誅殺，小二把兄長長春的小兒子贖了回來。鄉鄰慢慢知道丁家原來是白蓮教徒的親屬，這就埋下了禍根。恰巧，此地蝗災泛濫，小二運用紙兵豆馬之術進行驅蝗，引起了鄉鄰的嫉妒，于是告到官府去，說丁家是徐鴻儒余黨，官府貪財，丁生被捕入獄。小二送了厚禮賄賂，才免了這場災難。小二淡然面對，認識深刻。知道此地是“蛇蝎之鄉，不可久居”，又舉家到了益都。

面對橫禍，小二沒有怨天尤人，去埋怨鄉鄰的嫉妒、縣官的貪婪，而是認為自己的錢財來路不正，散失也是正常。淡看得失，寧肯在細節上受委屈，以求未來的坦途，這樣的思維方式是大智慧，大格局，非量小之人可以做到。小二如果不舍得錢財，會家破人亡或者亡命天涯，而舍棄眼前的小利，贏得是未來的光明。但是通過這件事她也認識到了當地民風，認為不是久居之地，于是開始了人生的又一段征程。

五、桑土之謀，惠澤鄉里

小二為人靈巧，善于經營，“經紀過于男子”。她開設琉璃廠，所做出的棋燈，式樣新穎、設計巧妙，其他工廠都趕不上，所以能以高價迅速出售。管理上小二賞罰分明，明察秋毫，能夠舍小抓大，管理的效率很高，一切井井有條。她熱愛生活，注重生活品質，閑暇時與丁生或烹茶，或讀史，或下棋。此時的小二儼然是一個優秀的管理者或者是企業家的形象。

小二對于窮苦的鄉鄰會酌量給些資本讓他們謀生，所以村里沒有無業游民；大旱之年，她設壇祈雨，贏得大家的敬重；每年秋天，還會拿出少量錢財，讓不能干重活的兒童采集野菜，積滿了數間房子，饑荒時摻上些糧谷賑濟饑民。小二的這些做法是未雨綢繆，既在客觀上了幫助了需要幫助的人，綢繆的是天災；又最大限度地防止了鄉親的嫉妒，建立了一種松散的利益共同體，綢繆的是人心。注意，這時候的小二再也沒有使用過法術，憑借的是勤勞與智慧來經營自己的生活。

縱覽全文，小二是在嚴酷的生活中逐漸成長成熟起來的。她從一個不諳世事，天真爛漫，眼中只有甜蜜愛情的少女，逐漸成長為一個認識到社會的殘酷，進退有據，懂得取舍，謀慮深遠，會經營人生的成熟女性，是滾滾紅塵塑造了小二。如果社會穩定、家境幸福，誰愿意成為那個承擔狂風暴雨的庇護者？這讓我想起電影《萬箭穿心》主角寶莉，同樣在家庭變故后，倔強而堅強地生活，與命運抗爭。不論是小二還是寶莉，她們的生活不是浪漫，而是不斷地在坎坷中磨礪自己。這該是真實的生活本色，縱然生活中難免有狂風暴雨，但仍然阻擋不了人們對生活的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