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仲文
有人講過,“世界上各個民族之間藝術是相通的”,我覺著阿拉老祖宗傳落來的詩詞,同西方人發明的電影的確有相通之處。但凡講到電影,板定要提到蒙太奇。蒙太奇是法文,原生用勒建筑學上頭,是講一幢房子各個樓層之間相互連接、對比、協調、和諧統一的處理手法和藝術效果、美學追求等等。
一幢造得好的房子,勿光總體要講究,每層樓之間的有機結合也邪氣重要。可以講,嘸沒一層樓一層樓相互連接對比、和諧協調,是談勿上產生和達到一幢建筑的總體美學欣賞效果的。有人就講,中國古建筑大多是一層樓的平房,儂到北京故宮去看看哪能講法?中國古建筑大多只有一層樓,但是必定有只大屋頂,造得交關考究,葛末底下房子本身同伊個屋頂之間的連接對比、和諧協調,就是中國特色的建筑蒙太奇,傾注了古代營造工匠大師們的心血啊!電影最早是科技產品,好白相的新奇玩意兒,要講到藝術兩個字是蠻后頭的事體,當然早期也嘸沒蒙太奇一說,拿一卷底片一記頭拍到底,換一卷再拍。放映的辰光也是實梗一卷一卷放,賽過今朝底的一只只單獨的長鏡頭(迭個“鏡頭”兩個字是指一段拍攝畫面的膠片,勿是攝影機光學鏡頭,迭個是洋涇浜行話)。后來大家發現兩段片子接了一道連牢放映,會得畀觀眾產生一種特別的感受,加以分析研究,有意識運用迭種鏡頭連接就產生了電影藝術的重要元素——蒙太奇。啥人第一個拿建筑學講的兩層樓之間的連接來形容兩只鏡頭的關系而稱之為蒙太奇,就無從查考了。大家最熟悉的就是“平行蒙太奇”了,也就是“貓捉老鼠蒙太奇”。一只鏡頭畫面是小老鼠杰瑞沒命逃,下頭接只鏡頭湯姆貓拼命追;再是老鼠逃、貓追交關鬧猛。迭能交替連接最能制造“官兵捉強盜”的緊張戲劇效果,用得多了觀眾儕猜得到后頭的情節,不過還是大人小人大家看得交關扎勁!
早在100多年前的1916年,格里菲斯就在著名的《黨同伐異》中使用了這種類型的平行蒙太奇,迭個據說是美國電影祖師爺格里菲斯最早用出來。伊講過一句名言:“沒有優秀的觀眾就沒有優秀的電影。”是跟美國著名詩人惠特曼學得來,原話是“沒有優秀的讀者就沒有優秀的詩歌”。一百多年,迭兩句閑話對照時下依然十分精辟。
鉆研蒙太奇勿大有討巧的辦法。記得廠(上影廠)里有趟放參考片希臘名作《Z》,“XYZ”的“Z”。出來謝晉導演悄悄對我講:“阿拉去做樁呆事體。”兩個人到放映間搬了迭部電影的頭兩本拷貝,進到剪接組尋只角落拿片子接了剪接機上“搖片子”。大家習慣了叫“搖片子”,其實技術進步了用馬達走片子,剪接機上頭有只筆記簿尺寸的屏幕,一面走片子一面放映畫面出來,還有聲音。電影《Z》片段我照謝導的口令操作:“走,停!倒轉去……再走……”反復看了片子頭浪兩場戲之后,謝導講:“俄國愛森斯坦導演部《戰艦波將金號》,同樣群眾大場面,是哥薩克開槍,聚了一作堆的群眾逃,迭個是散開來;《Z》是群眾集會上,密探拿演講的議員一榔頭敲殺脫,大家儕擁上去,迭個是集攏來。一個‘散’一個‘集’大有區別。”
伊又講愛森斯坦片子里用的是長鏡頭,“敖德薩階梯”是經典,一部童車從階梯上一級一級滾落來,攝影機一路跟拍,從上到下一只長鏡頭出名得勿得了,還有一個嘸沒腳的殘疾人用兩只手撐了一級一級階梯逃下來也夠長。相比之下《Z》的導演用短鏡頭,鏡頭剪得蠻碎,大多數尺寸勿長,導演是拿只長鏡頭剪剪開,當中插進去相關鏡頭,有點基本鏡頭一剪三用、四用,因為接得連貫順暢,迭些短鏡頭產生的蒙太奇效果是急促、緊張、加速,交關有張力……迭個一定要做“呆事體”反復搖片子來看,坐了放映間里銀幕浪一忽就過去了,來勿及捉牢伊的關鍵所在。后來我去美國進修,總歸按照謝導的吩咐拿點經典片子搖了反復看,“偷關子”就只好做“呆事體”。
拍過《紅日》《不夜城》的著名導演湯曉丹研究蒙太奇另有一功。拍《祖國啊,母親!》我同伊兩個人睏一間,只要吃好夜飯勿開會,老老湯就用本速寫簿拿后頭要拍的重點鏡頭畫面一幅一幅畫出來,畫好了對我講:“這個鏡頭接這個鏡頭,這組鏡頭這樣接好不好……”我連忙講自家學習也來勿及。老老湯就講:“你從觀眾的角度講,這樣接好還是那樣接好……”謙虛得勿得了。現在想想后輩小子耳食之學,真是得益匪淺啊!講到古人做文章,勿論詩詞賦曲、散文論文,儕蠻講究起承轉合。“起”是開頭,“承”是承接上文加以申述,“轉”是轉折,“合”是結合。一篇文字勿論長短,起承轉合之間首尾呼應,上下勾連,承轉兼顧,一脈相承,四者之間互相依存互為作用,有著嚴密的邏輯性。深入比照一下是可以同電影蒙太奇相通的。又可以實梗講,“起承轉合”是勿同類型的文藝作品結構上的最優框架。比如西方音樂中的奏鳴曲、協奏曲、交響樂大多有四個樂章,一般儕是呈示部、展開部和再現部三個樂章,當中插進第三樂章是諧謔曲或者小步舞曲,迭個可以看作是“轉”的部分。當然迭個對此還可以深入分析研究,篇幅關系就勿多講了。
拿大家熟悉的古詩來講,唐朝大詩人王之渙《登鸛雀樓》獨步千古:
迭首詩前一聯用“ 正名對”:“白日”對“黃河”;“依”對“入”是動詞;“山”對“海”,“盡”對“流”,可以看作是用的“平行蒙太奇”,兩只(組)鏡頭拿萬里河山形象地概括呈現,行話講起來兩段畫面分量儕是一樣,接了一道就增加了內容的廣度和深度。
“起、承”交代過了,詩人即景生情,用后兩句的“流水對”表達出來,一句分為兩句,上下句緊密結合,一個意思連貫下去如流水一般講明了“站得高看得遠”的哲理。“一轉一合”完成了迭首詩的深遠含義。當然,后兩句可以看作是“因果蒙太奇”(推斷蒙太奇),電影里也是用得比較多的。清朝人黃之雋有首詞《美人魂》,抄了下頭:
月魄荒唐,花靈仿佛,相攜最無人處。欄干芳草外,忽驚轉、幾聲啼宇。飄零何許,似一縷游絲,因風吹去。渾無據,想應凄斷,路旁酸雨。日暮,渺渺愁余,覺黯然銷者,別情離緒。春陰樓外,遠入煙柳,和鶯私語。連江暝樹,欲打點幽香,隨郎粘住。能留否?只愁輕絕,化為飛絮。
嘗試拿迭102個字分成8只鏡頭,分析鏡頭之間的連接對比,協調統一。
第一組鏡頭是:“月魄荒唐,花靈仿佛,相攜最無人處。”月魄是指月亮有體無光之部分,暗喻美人香消玉殞但是魂魄還在,只是看勿見了,比如月亮有體無光。花靈指花魂,荒唐仿佛是視聽勿真切的意思。想起兩個人談情說愛,到嘸沒人的地方。迭幾個鏡頭畫面是平鋪直敘的敘述蒙太奇。第二組鏡頭用到一個音響蒙太奇:“欄干芳草外,忽驚轉、幾聲啼宇。”鏡頭畫面跳接到“欄干芳草外”,如果嘸沒畫外音幾聲杜鵑啼喚,迭個跳接就忒突然了,觀眾要弄勿懂。兩組鏡頭畫面是“起、承”的作用。迭幾聲啼血聲慘引出下頭一組“飄零何許,似一縷游絲,因風吹去”。古人也曉得人死了魂魄是看勿見的,用“一縷游絲”來比喻,正好畀現代人拍組“游絲飄零”鏡頭來形象表示。然后鏡頭一轉拍到“渾無據,想應凄斷,路旁酸雨”。結果是路邊孤魂,風雨中凄然而斷。迭組鏡頭可以看作是“起承轉合”的“合”了。
詞分兩段,或者叫兩片。迭首詞上闕是想象心中的美人魂神態,下闕是懸想美人魂的情思。
第一只鏡頭是“日暮,渺渺愁余,覺黯然銷魂者,別情離緒”。黃昏場景最容易表達別情離緒。第二只鏡頭是“春陰樓外,遠入煙柳,和鶯私語”。春陰樓外只遠景,攝影師發揮遠處柳林迷蒙如煙。再次運用音響蒙太奇加強前后聯想,有個“遠”,只鳥叫勿會忒響,聽起來像竊竊私語,同前面格杜鵑驚嚇既有區別又有相連。對比之下,迭個就是蒙太奇格妙用。第三句轉到“連江暝樹,欲打點幽香,隨郎粘住”。“連江暝樹”同前句“遠入煙柳”又是對比、相連的蒙太奇效果。最后結到“能留否?只愁輕絕,化為飛絮。”拿來拍段MV正正好好。
國學大師王國維講過“景語皆情語”。迭些鏡頭里廂嘸沒人物也嘸沒一句臺詞,全部是空鏡頭一只只用蒙太奇手法連接起來,就成為了一篇綿綿情語。上影廠導演梁山講:“完全可以只用一個空鏡頭拿首詞表達出來。”那就更加高明了。迭種拍法講究一個鏡頭畫面里的內在蒙太奇手法,法文叫“米藏山”,搿就要講得再深一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