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偉明
有詩人說:“當潔白的棉花盛開到人間,人們可以擁抱云朵了。”
我喜歡棉花,是因為喜歡追求生活中的詩情畫意。棉花不僅溫暖、柔和、寧靜、飄逸,而且它的形象如天上的云朵,伴隨著我下鄉插隊的枯燥生活。
我16歲時的春天,是下鄉插隊落戶的時光,那正是種植棉花的季節。青春年少的我,來到了“二分種稻,三分蔬菜,五分種棉”的吳淞江畔古青龍鎮遺址,一股田野的春天氣息撲面而來。當地的農民也剛從年味中回過神來,在蘇醒的大地上,開始了春播。務農的第一天,隊長分配我隨農民干些輕活,找些種地的感覺。我隨農民來到了綠色的田野,在早已預留好的土地上種植棉花。那灰色的冒著白色棉芽的棉籽種,是生產隊提前在大缸里,用水泡好的。倒坑、點籽、澆水、埋土,工序有條不紊。一個上午,一大塊地的棉花種植完了,我望著耕作過的田地,心中充滿了豐盈的暢想。
幾天過后,經過陽光雨露,田野上綠色的棉花苗,鋪滿了大地,農民們用專門補挪棉花苗的工具,進行間苗和定苗,填補整齊。接踵而來的是松土鋤草、澆水施肥、打杈掐枝的反復勞作,精心侍候。還要噴灑農藥,捕捉那豐滿肥胖的棉鈴蟲,成為雞鴨們享受的饕餮大餐。
棉花的開花結蕾很是特別,它一生中兩度開花,先是五顏六色的鮮花,再是潔白的棉花。前面有天上云彩的意象,后面是溫暖人間、造福于民的潔白花朵。它具有填充冬衣抵御嚴寒,織成布匹裝扮人類美好生活的功能。
秋天來臨,是棉花收獲的季節。吳淞江上充斥著滿載希望上集鎮賣棉花的船只。鎮上的棉花收購站里,堆滿了一座座幾十米高的棉花山。豐收之后農民的笑臉,像一朵朵綻放的棉花,燦爛無比。
冬天的村莊里,家家戶戶把多余的棉花去籽,加工成棉線,坐在織布機面前,讓機杼聲徹夜不斷。鄉親們一邊用棉稈當柴禾取暖,一邊紡紗織布。在天南地北嚼白堂的聊天中,展現著自己精巧的手藝。紡紗織布、縫紉裁衣成為當地農村婦女必備的“女紅”技能。
其實,平凡而普通的棉花,是名副其實的舶來品,吳淞江畔農村的棉花種植,源自于唐宋時期青龍鎮,最早的海上絲綢之路港口的對外貿易。隨著青龍鎮紡織技術的興起和織布機等手工業的蓬勃發展,當地讓天然的棉花演變成精美的棉布。當地人創意出藥斑布和制造出藍印花布,棉襖、夾襖、作裙、包頭巾等紛紛涌現,成了人們美化自己的奢侈品,成為當年來青龍鎮貿易的海外商人所青睞、購買的爆款。這也奠定了以后沿吳淞江即蘇州河創立上海灘棉紡織業的良好基礎,成為輻射到整個長三角地區,繁榮海內外貿易的先驅。
到了明代,棉花種植和紡織手工業,更是繼續宋元以來的發展趨勢。明末清初的上海人葉夢珠在《閱世編》中寫道:“吾邑地產棉,行于浙西諸郡,紡績成布,衣被天下。而民間賦稅公私之費,亦賴以濟。故種植之廣,與粳稻等”。上海地區的棉花生產,成為面向全國、走向世界的經濟作物。有《竹枝詞》吟誦道:“平川多種木棉花,織布人家罷績麻;昨日官租催正急,街頭多賣木棉紗。”農民們在種棉紡紗織布中,萌生了商品經濟的意識,“比戶繅車月滿堦,河豚上市布盈街”,一朵棉花,一匹棉布,催生了江南古鎮工商業的蓬勃發展。
1929年,上海作為國際第五大都會,市民渴望像倫敦、紐約、柏林、巴黎等姐妹城市一樣,有自己的市花。當時的上海市政府提出了象征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江南的長春之花“月季”和高雅名貴的“天竹”,作為市花的備選。同時,主辦方還允許擴大候選品種,讓市民進行投票選擇,結果大大出乎組織者的意料和想象。俚俗得不入花卉之流的棉花,竟然拔得頭籌,一舉當選。
樹有根,水有源。當年,青龍鎮的棉花引入、紡織交易,使之成為吳淞江地區的“衣被天下”的強鎮和富鎮。近代上海棉紡織業的興旺發達,傳承了青龍鎮的歷史文脈,吳淞江蘇州河畔的“申新”“永安”等紡織企業,都與棉花結下了不解之緣。上海幾十萬的紡織產業工人憑藉著“棉花”而生活。所以,人們把棉花奉為市花,體現了上海人講究踏實、追求實惠、熱愛自然的生活價值。棉花,讓上海灘流淌出追求卓越、謀求發展的雄心壯志,以及扎根土壤、講究實惠的創業基因。上海人精通大雅為俗,而大俗則是大雅的美學道理,富有人生樂趣和豐富哲學意蘊。就像美國人喜歡“蘋果”一樣,它反映了美國初期移民創業本能的生命依賴,也是有審美根源的。
歲月是把織布的梭子,它梭走了歲月時光,卻梭不走人們對棉花的美好記憶。與藝術一樣,大俗即大雅,大雅乃大俗。潔白棉花的鄉愁,永遠珍藏在我的心靈深處。若要我選擇人生的花朵,我一定也會投向心儀的棉花,它既美麗又實用,純凈且柔婉,雖俚俗卻具有詩意。它讓人們的生命,在嚴寒的生活中多了一份溫暖,多了一份熱情,多了一份關懷,這便是藝術的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