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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 火

2022-10-21 11:50:01王光龍
青春 2022年9期

王光龍

“我和你說到現在,也許早就超出了敘舊的話題。有些事情不管你信不信,可它就是發生過,比如你看看窗外的那座山,不是正在燃燒嗎?”麥克白順著韓柳的話望了望窗外。在不到2公里處,一座山正在燃燒。

那是城外的一座山,本來位居城中,后來城市北移,成了城南的一道屏障。今夜,麥克白約韓柳到這間咖啡屋,也是為了能夠近距離欣賞這座山的夜景。山上有一亭,綴以彩燈,遠觀若天上宮闕。可是,讓麥克白沒有想到的是,那座山今夜失了火。

最先做出反應的是店員,他似乎忘記去掉卡旺卡里的芋圓,把奶茶推到麥克白的身邊,就沖了出去。韓柳抽出一張紙巾,擦掉溢在圓臺實木桌子上的茶漬。

“我們不該做點什么嗎?”

“你看店員不是沖出去了嗎?你覺得他能做什么?”韓柳繼續低頭擦著桌子,似乎在擦拭一件藝術品。

麥克白感受到韓柳的話像是一粒火種,正在悄然生長,不動聲色,卻充滿著威懾力。麥克白望向門外,店員在門外大呼小叫了一番,一群圍觀的顧客和附近的居民站在門口,望著那座劇烈燃燒的山體。過了一會兒,一輛消防車響著警笛從窗外沖過去,一群人的熱情似乎被這警笛聲澆滅了,人群如潮水退去,店員垂頭喪氣地回到了店里。

“怎么了?”麥克白問得有些急切。

“消防車來了,不用擔心。”店員用圍裙擦了一下手,轉身走進吧臺。他明白自己的崗位在店里,對著屋外發了一會呆,又招呼新的顧客。“你看,這根本就不是你操心的事情。”韓柳把紙巾扔到紙簍里,端起自己的咖啡,望著窗外。山體燒得通紅,火光穿過格紋玻璃,照在韓柳的臉上。她今天特意化了淡妝,雖然快四十歲,火光讓她的氣色看起來很飽滿。麥克白記得當年帶著韓柳去看畫展,她說不喜歡莫奈的畫,喜歡《向日葵》,因為梵高的畫里有一團火。麥克白開玩笑說:“你的身體里才有一團火呢!”麥克白把韓柳摟在懷里,他真切地感受到韓柳的溫度,向日葵一樣,那個時候,他一直以為自己就是韓柳的太陽。

“你的樣子像是在欣賞一幅畫。”

“你是說我淡定還是冷漠?”

麥克白笑了笑,抿了一口奶茶。

“也許吧,這是自然的偶然。也許你覺得我對這些無動于衷,但是我真的需要表現得很激動嗎?在以前,老百姓以為這是天災,只能倒地磕頭,乞求上蒼息怒。現在我們相信消防員會處理好這些突發事件,或者說這座城市的管理者會處理好這些。你看剛剛跑出去的那個店員,他做了什么呢?除了看熱鬧之外,什么也做不了。既然做不了參與者,也就不要做個旁觀者。他最后還不是老老實實地回來工作,生存比一切都重要。”

“你沒有覺得今天的咖啡有些苦嗎?”韓柳突然轉移了話題。

“我的這杯是奶茶。”麥克白把手中的杯子在韓柳面前晃了晃。

“哦,對不起,我忘了,你不喝咖啡。這場突然而來的山火,讓我暫時迷失了。”

“你覺得這是山火?”

“不然呢?”韓柳涂了口紅的嘴角往上揚。

麥克白再一次沉默。幾年不見,韓柳打扮新潮,也有了自己的判斷。就像她所說的,這不是山火,又是什么呢?這座山,多年前他們相約去過。那個時候,他們還在嘗試做一對熱戀中的情侶,在秋日,登高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山寒水瘦,山中處處都是鐵畫銀鉤的古木垂藤,仿佛是一幅宋代山水畫。游客三三兩兩,麥克白和韓柳卻饒有興致,畢竟學校放假,二人同校,這是難得的一次游玩。他們沿石階而上,遇到山中一座仿古舊屋,飛檐黑瓦,一對石獅鎮門前,長藤荒草上滴落的水珠常年擊打,高墻和石頭上都已經斑斑點點,如滴墨。

“火神廟?”韓柳念道。

“不愧是美術系的高才生,篆書都認識。”

“這都是小兒科啦,不過,這山上竟然有座火神廟,木火相生也是奇怪啊。”

“沒想到我們韓美女竟然會《周易》,這和你時尚的外表不符合啊。”

“你再取笑我,我就回去了。”

麥克白看見韓柳羞紅的臉,連忙轉移了話題:“這座舊宅子門沒鎖,要不進去看看?說不定里面供奉的是祝融呢。”

韓柳點點頭。銅扣已銹了,門“吱呀”一聲,空蕩蕩的院落迎面而來,墻外修竹瘋長,越過高墻而入。廊道荒蕪,破損嚴重,還有少許的牲畜糞便,院落后面是一座大殿,木格子門倒了半扇。

“我們還是走吧。”麥克白感到韓柳的指甲摳進了自己的手臂里,他很享受這種感覺,他感受到自己身體里燃起的火星,似乎在這座荒山上一點點地迸裂。

“沒事,我們進去看看。”

“不看了,回去吧。”

麥克白故意對著韓柳說:“就去!”

麥克白幾乎是把韓柳拖進大殿的,他的心跳很快,但是他知道這不是害怕,而是興奮。他想起小時候,家里灶口燃燒豆莢的情景,噼里啪啦,越燒越旺。

“啊——”

韓柳尖叫了一聲,藏在院中的山鳥被驚起。麥克白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叫聲嚇了一跳。

麥克白還沒有來得及安撫韓柳,就被殿內的泥塑雕像所吸引。麥克白向前查看,正堂里供奉的塑像泥胎損壞嚴重,看模樣不像祝融,倒像是鐘馗。

“塑像而已,看把你嚇得。”麥克白乘機把韓柳摟在懷里,韓柳顫抖個不停,麥克白知道,此時她需要的是他那火一樣的安慰。

“你在想什么?”韓柳用湯勺攪了一下咖啡。

“我在想那個火神廟,不知道在這場大火里能不能幸存?”

“大水沖了龍王廟,山火燒了火神廟。燒了也會重新蓋起來,涅槃重生吧。”

“這些年,你不會也涅槃重生了吧?”麥克白終于問到了這個問題。

“你是說我們分手后嗎?”

麥克白點點頭。

韓柳抿了一口咖啡,皺了一下眉頭。

“這些年我去過很多地方。我去了廣東清遠漂流,在小蠻腰上坐了摩天輪,還徒步去了西藏,最后還在皖南的山中住了一段時間。”

“你活得像個網紅。”

“不!網紅是為了博取流量,我不是,我只是為了自己而活。就像你看見的那座山,好吧,我暫時稱作火焰山,它在今夜著了火,不是因為你我今天重逢而特意起火,而是它本該如此,命中注定,恰巧被我們遇到罷了。”

“你有了宿命觀。”

“也許吧,人活著,總得信點什么,要不然得多么空虛。”

“我感覺……”

“感覺什么?”

“我感覺你現在像一團火焰,正在劇烈地燃燒著。”

韓柳放下湯勺,抽了張紙巾,輕輕擦了一下嘴唇,盯著麥克白。有那么一剎那,麥克白感覺被灼傷。他尷尬地笑了笑:“怎么了?”

“沒什么。”韓柳調整了一下坐姿,“你知道小蠻腰上的那個摩天輪很難排上隊,我在南方認識了一個做生意的中年男人,他帶我上去過。可是他不敢上去坐,他只愿意付錢。我一個人坐在摩天輪上,飛輪在轉動,我感覺整個城市都在我的腳下,我俯瞰著這座繁華都市的車水馬龍,那些疲于奔命的人們,渺小得近乎螻蟻,我看不清他們,但是我知道他們就生活在這座南方都市的角角落落,面帶疲倦。”

“確實是這樣,我們都是螻蟻。”麥克白附和道。

“那要看你站在什么位置上。塔頂上風很大,即使躲在厚厚的玻璃內,你也能感受到風吹動樓梯的震動感。你發現沒有,大風只會吹滅順風的火苗,你逆著風,火苗只會越吹越大。那個時候,我感覺自己就是一個越吹越大的火苗。”

“看來你不是一個對生活逆來順受的人?”

“我一直都是這樣!”

“你后來為什么沒有留在廣東?”

“那是我和那個中年男人分開之后的事情,我并不一定要靠什么人,不是嗎?我想要自由的生活。”

“你自由了嗎?”

韓柳笑了笑,眼睛望著窗外:“快了。”

“你是說火焰山快要被撲滅了,還是你向往的自由生活快了?”

“都算是吧。你知道嗎,小白?”

麥克白再一次聽到韓柳這么喊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上一次韓柳這樣喊他,還是她準備離開的時候。

“你不是說我們畢業后就留在這座小城嗎?”

“你覺得我還留得下來嗎?”韓柳眼睛閃著淚花,她的妝花了。自從墮胎后,她就愛上了濃妝艷抹。麥克白知道韓柳這是用濃妝掩蓋自己內心的傷痕,可越是這樣,麥克白的內心越是煎熬。

“我不想留在這里,我走在這座城市里,我就會想到那個人,還有我腹中那個嬰孩。你明白嗎?”

“我懂。”

“不,你不懂。如果你懂的話,你就不會要求我留在這座小城,而是會帶著我離開這里。”

麥克白不語。

“我知道你的根在這里,你的父母不會接納我,所以我沒有強求你。這也就是為何我會選擇獨自離開,不僅僅是因為那個人奪走了我的清白,也是因為你沒有能守護我最后的倔強。好吧,這些都無所謂了,時間會磨平一切的。”

“對不起,當初我沒有勇氣留住你。”麥克白從回憶中猛然驚醒。

“沒有必要道歉。我不該隱瞞這些事情,如果不是我后來發現自己懷孕了,我寧愿一輩子也不說。”韓柳說到這里,突然笑了笑,“你說,人是不是真的很奇怪,之前藏著掖著,現在反而成了一份談資,我們似乎在說著別人的故事。”

韓柳自己笑出了聲。麥克白聽得出韓柳這是發自內心的笑,她的笑聲很干凈。

“過去了的就讓它過去吧。”麥克白說了一句自己都覺得無趣的話。

火焰山的火焰依舊在肆虐著,好幾輛消防車從別處駛來,山下的閑雜人員正在被驅散。

“不知道這間咖啡屋會不會暫時停業?”韓柳忽然自言自語道。

“應該不會吧,這里和火焰山還有這一段距離呢。”

“也是,著火的是那座山,又不是這間咖啡屋。你說奇怪不,雖然那些火焰離我們這么遠,但是我卻依然能夠感受到火焰在我的臉上輕輕地摩擦著,你感到空氣中濕潤潤的嗎?我想一定是消防車噴出的水。”

“你不說,我還真沒有感覺到呢。也許是我麻木了,在一個職業里待的時間長了,會讓人的神經麻木。我的生活大部分在四面高墻圍起來的學校里,我被禁錮了,生活和思想都是如此。我承認我已經對教學沒有了激情,時間留給我的是大肚腩和‘三高’。”

“不,你還有激情,至少今夜你對窗外的那場山火比我敏感。”

“呵呵,可能是太過平靜的生活被一場山火打亂,這與其說是敏感,倒不如說是震驚。這么多年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一場火,也沒有想到這座山會燃燒。我現在反而很想知道,到底是誰放了這把火。”

“這么說,你還是不相信這是山火?”

“好吧,這已經不重要了是不是?”

“嗯,不重要了。”

“后來呢?你后來去了哪里?”

“我離開廣州后,去了西藏。”

“一個人?”

“你覺得還有誰呢?你當年不是不愿意離開這座小城嗎?”

“對,也是,我當年沒有勇氣。”

“我懷著朝圣的心情去西藏。我當初離開你的時候,我在心里乞求過你原諒我的不辭而別。我必須走,而且必須去西藏。”

“為什么選擇去西藏?那么遠的地方。”

“西藏在高處,人往高處走,才會忘掉自己的低微和渺小。西藏是圣地,說大點,我的靈魂想得到救贖,說小點,我是想逃離這里。”

“你當年走得悄無聲息,斷了你的一切消息。要不是你的室友說你走了,我差點報警了。”

“我不想告訴你,但又不能不告訴你。我怕你發瘋。”

“我是差點瘋掉。”麥克白笑了笑。

“西藏這條路不好走。”

“西藏太遠了,而且你一個女孩子。”麥克白在“女孩子”三個字上加重了語氣。

“女孩子又怎樣?我搭過順風車,曾經因為輪胎爆裂和十幾個陌生人擠在帳篷里過夜,也曾遇到過一群準備對外地女孩子下手的無賴。”

“那……你沒事吧?”

“你在乎這些嗎?你放心吧,只要我不愿意,我寧愿選擇死……我在雪地里撿到過動物的牙齒,我一直以為是狼,你看過《狼圖騰》嗎?”

“看過,但是那些狼會出現在你去西藏的路上嗎?”

“我相信是,我小心地收集了起來,做成了一個吊墜。”

“我能看看嗎?”

“看不到了。”

“為什么?”

“因為我扔到了納木錯湖里。我到了湖邊,我一直坐到日落。湖水太美了,我覺得我應該上供點什么,可我是個不潔之身,身上也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只有在路上撿到的這些狼的牙齒。這些牙齒本來就屬于西藏,我帶不走。”

“你還在乎你的身體?”

“你覺得我不應該在乎嗎?‘質本潔來還潔去’,林黛玉如果活在今天,她的脾性和思想也許會被人笑話。我們當年分手,難道不也是你在乎這一點嗎?”

“我承認我當年對這件事心存芥蒂,我的麻木和冷漠讓你受到了傷害。”

“這并不怪你,他是你的恩師,你口中所說的人生路上的導師。現在想想,你不覺得那個男人當年像一團火嗎?你和我就是兩只飛蛾。”

“他已經調走了,去了外省的學校,這輩子我們都不會見到他了。”

“可是他的氣息還在這座城里,你難道不覺得有些人即使不在這里,仍舊陰魂不散嗎?不過,我已經不怕他了,我連鬼都不怕,還會怕一個衣冠禽獸?”

“這些年,你受了不少苦。”

“謝謝關心。要說受苦,其實也沒有多少,畢竟這些都是我自找的。從西藏回來后,我照了一下鏡子,整個人都變得浮腫、黧黑。我最后并沒有去朝拜布達拉宮,我的錢包被偷了。當時我已經落魄得像個乞丐,我沒有必要再繼續我的旅程。”

“你回來后就沒有聯系過我。”

“有必要嗎?”

“我感覺你覺得沒有必要。”

“是的。我回了趟老家,我媽不知道我的事情,她以為我發了神經,還一直念叨為了我的終身大事而苦惱。我問她要錢,她以為我要出去工作,給了我五萬塊。我洗了個熱水澡,買了一套干凈的衣服和一些化妝品。我跑到了皖南山區,買了一間農舍,打算住一段時間。我承認西藏之旅是失敗的,我并沒有得到心靈的安寧。”

“你在山里住了多久?”

“我剪短了頭發去的,回來的時候,頭發快及腰了。”

面對韓柳的笑話,麥克白只能苦笑著應付一下。

“山中歲月長。那個老屋真破,想想也是,原先的農戶想著去城里,要不然也不會幾千塊錢就賣給了我。我簡單裝修了下,就住了下來。我的要求也不高,一間臥室,有床有書桌就行,還好那里有一個舊的院落。”

“真佩服你的勇氣,一個女孩子能在山里生活這么久。”

“我生活開銷很小,自己種了點菜,汲水去溪水邊,山里的水可比城里用凈水器過濾的水還純凈。我以前是學美術的,空閑的時候就畫畫。那段時間,我的心靜了下來,我感覺我的畫也靜了下來。我白天看書,晚上畫畫,日子過得也很悠閑。”

“是啊,這樣歲月靜好的生活是多少人所羨慕的。”

“我還有兩位室友。”

“室友?”

“附近的山民不多,住得也不遠,可是我們之間并沒有什么來往。剛來的第二天,我把行李箱放在門口晾曬,出去了一會兒,回來后箱子就不見了。我在屋前屋后找了又找,最后我斷定是哪個山民順手拿走的。我跑去問他們,他們搖搖頭,用異樣的眼光打量著我,盯得我渾身不自在。事實上,我也不想和他們有任何交集,我并不是一個隱居者,我就是想在這里散散心,住一段時間,沒有必要和這里有過多的瓜葛。

“有一天我從溪水邊洗頭回來,一個毛團蜷縮在我放在院子石磨上的簸箕里,簸箕里正晾曬著玉米粒。我以為是野貓,走近一看,驚動了那個毛團,它搖著大尾巴跑了。”

“不是貓?”

“不是,是一只松鼠。在山里遇見松鼠并不奇怪。這松鼠并不怕人,我以為它們只吃松果,卻沒有想到松鼠對玉米粒也感興趣。一個人居住,寂寞總是有的。我的窗外也經常有人影走過,我在院子里安了燈,整夜地亮著,還養了一條叫卷毛的狗,那個時候,我在問自己來這里到底是為了什么,好幾次都有回家的沖動。直到我遇到了這只松鼠,我叫它花米粒。”

“花米粒?”

“嗯。花米粒幾乎每天都來,躲在院子旁的樹上,或者從我屋頂上飛速跑過。它也許是發現我并沒有敵意,就大膽地吃我放在石磨上的玉米粒,我驚訝的是它竟然不吃我摘下來的松果。卷毛似乎不喜歡它,經常對著花米粒吼叫,不過時間長了,卷毛和花米粒竟然玩到了一起。我在房間里畫畫的時候,卷毛就蜷縮在門口,它對藝術不感興趣。倒是花米粒蹲在我的窗前,靜靜地聽著我的畫筆在紙上摩擦的沙沙聲。我畫好后,轉過畫板給它看,好幾次都驚嚇到它。后來,只要花米粒看了我的畫作沒有及時跑走,我就知道這個畫還可以。事實上,花米粒的藝術感覺比我準。那些花米粒看上的作品,后來都被人買走了,價格還很可觀。”

“難怪我看你朋友圈,你的畫里面就有一只松鼠,原來它就是花米粒啊,看來花米粒是你的知音。”

“知音?這個詞用得好。不過,我感覺它知我,我卻不知它。”

“人和動物本來就存在隔閡,要不然就是《聊齋》了。”

麥克白見韓柳盯著自己,表情嚴肅,知道自己的這個笑話成了一個笑話,他忙問:“后來呢?花米粒和你相處得應該很融洽。”

韓柳把臉又轉向了窗外:“你看那火勢是不是小了很多。”

麥克白轉過頭去,火勢已經沒有了之前那么張牙舞爪,被撲滅的地方,留下黢黑的一大片,像是一塊傷疤,剩下未撲滅的火苗反而像火樹銀花一樣,在山上做最后的掙扎。

“如果一座山,沒有這場火,是不是還只是一座供市民平時攀爬的山,而不是今夜的火焰山?明天的微信、微博、報紙頭條和大家口耳相傳的都將會是這場無明業火。我在山里居住的那段時間,最怕的不是山里的鬼怪,也不是在我窗外游蕩的人影,而是山火。一場山火,能讓那遠離市井的閉塞村落頓時化為烏有。你知道嗎?我最怕的其實就是火。小時候,我爸喝醉了酒,我媽賭氣不讓他進屋,就把爛醉如泥的他反鎖在了柴房里。柴房里只有一個燒水的爐子,也許是我爸晚上冷,添了柴火,也許是他喝得太醉了,忘了熄滅火苗。在睡夢中,我被我媽抱著跑了出去,只剩下燒成灰燼的老屋。”

“你爸呢?”

“他沒有跑出來。一點呼喊聲都沒有,不知道當時他有沒有感覺到疼。不過,我一看到火,就感覺它們像是要朝著我的身體撲過來,和那些男人一樣。”

麥克白咬了一下腮幫,看見韓柳的手緊緊握住咖啡杯,青筋暴漲。

“后來你就離開了山區,是因為山火嗎?”

“不是,是因為花米粒死了。”

“死了?”

“一個夜雨后的早晨,我發現它躺在石磨下,雨水打濕了花米粒的毛發,我那個時候才發現它的毛發是灰中帶白,蓬松的尾巴此時顯得格外瘦小。花米粒躺在那里,安靜得像一幅油畫。”

麥克白深深嘆了一口氣,表示惋惜。

“你不想知道它是怎么死的?”

“你的意思是,花米粒不是自然死亡?”

“我當然希望如此。隔壁家的雞死了,那個婦女來找我賠償,我才知道,雞是吃了院子里的玉米粒死了。我在石磨旁轉了轉,我曬的那些玉米粒里摻雜了老鼠藥。我懷疑有人投毒,但是我又找不到投毒人。我看著卷毛,在想投毒人的目標為什么不是這條狗,而是一只松鼠。我經常在石磨上晾曬玉米,我還曾用打磨器把它們磨成玉米糊。這樣一想,我的后背發涼,我關了門,離開了這間農舍。”

“還好你沒有吃那些玉米。”

“是花米粒替我渡了劫。我把山里的那些畫帶到了南京,開了一間畫廊。你可能不信,畫廊里賣得最好的畫竟然是我的‘山火’和‘花米粒’主題。小白,你看看窗外的火焰山,不正是一幅畫嗎?當年我們一起參觀畫展,為什么就沒有一幅畫這么讓人驚心動魄呢?這是大自然的畫筆,我們肉體凡胎臨摹不來,只能欣賞,雖然這種欣賞是殘酷的,但是哪一種藝術不是殘酷的呢?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花米粒的故事,那些購買者只愿意用高價購買一幅女人的畫作,順便加了我的微信,發一些曖昧的話,他們不值得我告訴他們這幅畫背后的故事。一幅藝術品如果有一段感人的故事,這幅畫的價格可能會高很多。有很多人喜歡我畫花米粒的那些畫,我不賣。那是屬于我的故事,怎么能賣掉呢?”

“故事是沒有價格的。”

韓柳沒有接過麥克白的話,自從她談到花米粒,她的眼睛就一直盯著窗外。

“你來找過我,是嗎?”

麥克白一驚,他感覺到韓柳已經知道了一切,他沒有必要再隱瞞。

“你去西藏后,我曾試圖聯系你,可是找不到你。后來,我去了你家,找到你的媽媽,她告訴了我你在山里的住址。”

“我的那些畫之前都是寄給我媽讓她代為銷售,她看到我能賺錢,也就不管我的所作所為。”

“我去過你的窗外。”

“什么!窗外的人是你!”

韓柳面露驚訝,法令紋在淡淡的火光下顯得尤其明顯。

“你別誤會,我只是去過一次,看到卷毛守在門口,我怕驚動你,就繞到你窗外,看見你在專心畫畫,我就離開了。”

“你為什么不喊我?”

“因為我當時就要結婚了,我想在結婚前再見你一面。我不敢喊,我怕和你四目相對后,我就再也不愿離開。”

“你說得像個情圣。”韓柳重新坐好,收拾好表情,突然笑得渾身顫抖,麥克白感覺她的笑容冷漠如冰。麥克白坐的位置能看到窗外山頂處,火已經被撲滅了,只剩下煙氣在四處沖蕩,店員已經關閉了所有的窗戶,防止外面的煙霧沖進店里來。

“后來呢?”

韓柳問得很冷漠,麥克白低著頭,眼角的皺紋擠出了苦澀的微笑。

“后來我就結婚了,做一名普通的教師。日子很平靜,也沒什么激情。”

“這不是你當初想要的生活嗎?你得到了。”

“是的,我得到了。只是我沒有想到,你會來找我。”

“怕我打擾到你現在的生活?”

“沒有。如果生活有波瀾,即使你不打擾,依舊會有波瀾。”

“就像那座火焰山,今晚必須著火?”

“說著說著就說到你的邏輯上去了。那你以后打算怎么辦?”

“我?可能繼續回南京開我的畫廊,也許我會把畫廊賣掉,獨自背著包去西藏,你知道,我的旅行并沒有結束。也許,會找個人把自己嫁掉。”

二人不再言語,盯著窗外的火焰山。隨即一聲噼里啪啦的聲音,一棵巨大的水杉因為燒斷而倒地。

“小白,你說這山火之后還剩下什么?”

“灰燼?”

“對,灰燼。”韓柳放下了咖啡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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