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州大學 裘佳晨
在十九歲生日那天,我從圖書館借了一本書——《我想做一個能在你的葬禮上描述你一生的人》。看完了第一篇,視網膜上輕輕落了一層霜。翻開第二篇,徐志摩先生的《我的祖母之死》,就看到這個題目,霜便化成雪花落了下來。蔡瀾先生說,中國人對死的禁忌是根深蒂固的。但徐志摩先生將死亡,將無法改變的、一定會發生在每個人生命里的生死離別擺上了臺面:曾經有祖母陪伴的歡愉童年,趕去見病危祖母的馬不停蹄,祖母生病時光的一點一滴,以及最后心電圖上安靜的橫線。
徐志摩先生書寫未見最后一面的懺悔,書寫人已不在的悼念,書寫祖母在天的敬畏,書寫割裂靈魂的悲痛,他對祖母的愛、悔恨、悲痛,讓我一下子理解了沈從文先生在落筆湘西爺孫情時的熱淚盈眶,有些事、有些文字,出現就帶著淚光,品讀就是往心上扎刀。
至親的離開,永遠是每個人生命中最無奈的疼痛。這種不用揮手的告別,本以為離我很遠,卻又倉促而至,逼我無法逃避,逼我沒有選擇。
記得那是個極為普通的傍晚四點半。放學后,我沒有和往常一樣回家,而是被大人們接上了一輛銀灰色的面包車。坐上車后,母親告訴我要去郭巨,阿太去世了。當時我還在讀小學,腦子里對逝世并沒有什么概念,覺得這只是一個陌生、遙遠的詞兒,于是竟冒出“今晚可以出去玩、不用寫作業了”這樣的想法。
到了郭巨天已經黑了,一下車,冷冷的夜風迎接了我,頭上的蝴蝶結被其肆意玩弄著,我還來不及整理就被母親牽走,急匆匆趕往了小舅公家。踏進米色的門檻,抬頭,小舅公家的院子里綴滿了純潔的亞麻布做成的花,米白的絲帶纏繞于屋梁,梁下是擦眼淚的人、抽泣的人、哭倒在地的人,梁下是哭聲吹起的號角、眼淚掀起的波濤。視覺與聽覺的雙重沖擊壓抑得讓我有些害怕,我漸漸知道了這不是一次應該快樂的“聚會”。站在院子里恍惚了一會兒,還沒等我緩過來,母親又把我趕上了二樓,硬生生與一樓大廳分隔。
二樓都是小孩子,以及看管他們的母親們。我趴在陽臺的欄桿上,那是花崗巖制作的欄桿,冷冷的,仿佛剛從冰窖里取出的藝術品。我抬頭看天,天是藏青的,偶爾幾顆星星,但沒有流星劃過,按這天象,今晚應該沒有人離去。過了一陣子,我被喊下了樓,和另一個比我大一歲的姐姐一起,被大人們帶著。我到現在還記得,一樓正大廳門口左側的椅子上,坐著另一個比我大很多的姐姐,她一抽一抽地,努力讓自己在痛哭的間隙接上氣。我被帶進了大廳,四周是白色亞麻的簾子,夜風輕輕地吹著,在晃動的布簾后,我看到了棺材。那是個長方體的棺材,四個角,我站在左下角,以我當時的身高望去,我看到了死神遺留的寂寥。外婆哭得沒有了嗓子,似乎還被惡狠狠地剝奪了聲帶,母親靠在通往側廳的門框上,她靠在右邊,雙手緊握著放在身前,眼淚無聲地流。那一刻,阿太與我之間少有的記憶被翻新,我漸漸開始明白,我再也見不到這位與我有血緣之親的慈祥老婦人。眼淚不知什么時候濕了校服的衣領。
此后的幾年,阿太在我的世界徹底遠去,消失了,似乎從未來過,然而,也是一個夜晚,突然一個夢把那個夜晚的月牙兒點亮,記憶碎片拼湊著拼湊著,阿太又在我的海馬體里有了完整的模樣。夢里,蟬鳴的夏夜,仿佛有人指引一樣,我走過了木質的拱形小橋,橋旁邊拴著亮晶晶的小燈,橋下流水澄清,映著完美的月亮。我走過橋,走過無人的街道,走過一排排柳樹,看到了一棟房子,卡通的黃色的,屋頂是海綿寶寶。我沒有進去,但房子似乎主動為我打開了門,墻壁都透明起來,我看到阿太,坐在棕色藤椅上,戴著眼鏡織著毛衣,一件天藍色的毛衣。可阿太是不戴眼鏡的,我正想詢問,她倒先開口了:“你來啦?”
話音剛落,我忽地醒了。夢里的涼爽與阿太編織的溫暖,模糊卻又清晰的身影,仿佛又把我帶到了她逝世的那個夜晚。小舅公家的屋頂不見了,我看到了那晚黑白交織的全景,我看到了里三圈外三圈的白袍子,亞麻的袍子,頭上還有帽子或布帶。我看到了記憶中欄桿冰冷的夜,黑夜,安靜得沒有一顆星星。我看到幼小的我正大聲地哭著,手里攥著一塊白色的橡皮,一個僧人站在大廳里念著一本冊子上的名字,人們逐個應答著“uo”,就是在場的意思。但是,僧人并沒有叫到我,冊子上沒有我的名字。
白色的寧靜,死神贈與的悲痛,生與死的距離。那是死神的盒子,阿太在里面,我在外面。
第二次感受這種不用揮手的再見,與第一次相隔了七八年,那時我正在上初中。即便成長了些,但依舊如上一次一樣,突然地被迫接受大舅婆的過世。那是一個冬季的小雨天,一向喜歡卡其色的母親默默披上了純黑的大衣,輕輕替我脫掉了過年買的喜慶的新外套,讓我找一件黑色的衣服換上,但我只有一件帶紅帽子的黑色棉襖。我當時情緒很低落,覺得自己沒有一身黑,會格格不入,甚至產生了想剪掉紅帽子的想法,最后還是父親說“小孩子沒事的”,我才別別扭扭地出了門。
大舅婆的遺體放在外婆家老房子對面那個老宅子里。那個宅子一直是關著門的,這是我第一次走進去,想必也是最后一次。宅子并沒有我想得那么容易讓人親近,院子空空蕩蕩,中間有口被青苔吞噬了的枯井,枯井旁倚著一只沒系麻繩的水桶。正廳依舊是白色的亞麻簾子、木制的長方體盒子。宅子整體不大,但那天塞滿了好幾代人的感傷與回憶。
與第一次送別阿太的場景不同,那天請來了一個舞女,穿著玫紅色與翠綠色拼接的修身舞衣,臉頰上打了夸張的腮紅,眼瞼上貼了夸張的睫毛,帶著黑色的正方體的擴音器。她雙手捧著大舅婆的遺照,一邊跳著一邊大聲哭泣。親人們按親疏與輩分排著隊,女人一個一個舞到我們面前,讓我們湊近了看她手里的遺像,還用唱腔念著一些哀悼的詞。有幾個親人,她們有的是大舅婆的兒媳,有的是孫女,她們面無表情地站在那里,臉上也沒有淚痕,對遺像輕瞟了一眼就匆匆離去,玩手機、打電話,或不知所措,甚至厭惡地輕輕悄悄躲避開哭喪舞女的第二次吟唱。生老病死的確是常態,但她們的冷漠讓當時的我握緊了小小的拳頭。
舞女舞到了我面前,她的臉一下子放大,原來這遠看精致的臉上也有細細的皺紋,右眼的假睫毛已經掉了一半,留著另一半孤孤單單顫顫巍巍。她可能覺得我是小朋友,唱了幾個字就從我面前走開了。雖然只有幾秒,但我靜靜地看著遺像,看清了大舅婆微笑的樣子,眼睛笑彎得如十七八歲的姑娘,眼里也閃爍著歡悅的光。舞女遠去了,但大舅婆對我的呼喚似乎還回蕩在我的耳邊,她的聲音有些沙啞,但咬字清晰,慢慢地叫著我的小名。那一刻,我的眼淚滑了下來。如果那天黑色的棉襖是對她的尊重與哀悼,那紅色的帽子便是我送親愛的大舅婆最后的祝福。
時隔多年,閱讀徐志摩先生寫祖母離世的文章,我又一次感受到這種揪心,也又一次開啟了我的那些回憶。原來文字可以有如此大的力量,然而,徐志摩先生并沒有將整篇文章的情緒都下調,他贊美祖母的功德,贊美她一生的圓寂,斯人已去,活在世上的,要勇敢地帶著死者的靈魂,敬畏著,向陽而生。這些文字似乎都在啟發我對逝者、死亡展開新的思考。
我也曾想過“死亡”這個名詞,想自己倒在誰的盒子旁邊哭泣,或者我就躺在我自己的盒子里,歸于長空,歸于大地,沉入海洋,化為淤泥。以前我一直覺得,失去至親的人會憂郁一輩子,不快樂一輩子,不參加任何娛樂活動,臉上不會再有笑容,我會在周圍所有人離開后孤獨地哭完我的余生,我的兒孫在我死后每一秒都會因想起我而流淚,參加過葬禮的人從此應該常駐于心理咨詢室。但慢慢地,隨著時間的逝去,我的許多想法都在改變,對生與死的理解,對過去與未知的思考也都在變化:對于生死離別,對于至親的離開,釋然就應與尊重和悲痛并存。
我愛的人會離開,雖不說是宿命,但這也是我無法改變的。思念本就過分沉重,全然壓住了疾風,記憶也的確會像焚燒不掉的詩稿,不知疲倦地重復著過往。但人已走遠,只是影子還留著,殘忍地收割著想念,把眼淚與哭聲收藏,去澆灌生死邊境的彼岸花。那些跨越了彼岸花的親人,只是先我一步跳出了時間,他們轉而變成宇宙里最原始的組成部分,散落在我的四周。生老病死本就是每個瞬間都在發生的事情,活著的人自有活著的快樂,這快樂有一部分是送給已經離開了自己的所有亡靈,就像徐志摩先生說的,我們活著的,要盡天定的責任,讓死去的人冥冥中也永遠微笑。在人世的人與在天堂的人,彼此掛念又堅強地存在著,他們之間有著一根細長但堅韌的情感的紅線,無畏懼地穿過生死的邊境,滴落下歡聲笑語的回憶與生死兩相望的坦然,于是,彼岸花開。
“我想做一個能在你的葬禮上描述你一生的人”,這是不可能實現的心愿,但也是堅定的信念。在無數個晚霞泛濫的黃昏,我總能回想起這本書,它告訴我,每個人走進墳墓的時候,就要像一個上床睡覺的人一樣,準備做一夜的美夢。死神只是帶領人世間的每一個生命走出了時間,而列車通往的黃泉站,月臺上長滿了嬌艷的彼岸花,站滿了來迎人的已故者。終點或許并非悲劇,而標志著新的故事開始,新的生命意義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