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小說我讀了兩遍。小說以第一視角展開,講述了“我”和陳靈均從高中到大學,再到工作之后的經歷。總體上感覺,小說是寫一個正在發生的事情,寫一個人在當下社會中的成長,愛情、讀書、工作等經歷。小說手法基本是現實主義的,追求一種日常生活的敘事。
小說的優點是作者用寫實的手法,將含蓄復雜的思想情感隱藏在里面,也比較注重象征和隱喻。題目叫《村上春樹在南京》,我感覺包含幾層含義:其一,對于隱含的敘事者,也就是作者來說,小說實際上是用村上春樹來比喻自己的一段經歷,比喻自己心理和情感的變化。從這個角度,可以看出村上的文學精神在作者身上的一種反響、一種認同,甚至是一種關系。小說題目的另一層含義是通過女主人公體現的。“我”旁觀了陳靈均從高中到大學,再到工作之后的轉變,她對文學的一步步疏離。到小說的最后,男女主人公躺在床上,房間里傳來鄰居吵架打罵的聲音。陳靈均非常掃興,走了。這樣一個過程中,我們發現了小說第二個層面上的意義。小說其實講述了一個青年人的成長,這個成長過程是乏味的、嚴酷的,甚至不能叫成長,只是年齡的增長而已。小說對這種成長的描寫是有個人特點的。
小說也有一些不足之處。首先,小說的立意是深刻的,但這樣一個比較大的立意,用短篇小說來講,篇幅不夠。小說中很多情節沒有細節支撐,比如,女主人公陳靈均的變化很大。她一步步從一個立志要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女孩,變成一個世俗的姑娘。在轉變的過程中,她肯定會經歷很多心靈的搏斗和一次次的妥協。這個過程需要細節支撐,但小說中這個過程一句話就帶過了。所以從細節和敘事這個角度來看,小說沒有支撐起這樣大的思想立意。
另一個是小說語言的問題。小說的語言基本過關,讀的時候那種現實主義的藝術眼光,以及敘述生活的那種娓娓道來,不急不慢,同時還有一定的展開、鋪排,這些基本上是有的。但是在表述時,作者對語言的掌控力還需加強。
閱讀這篇小說的時候,我會想起韓東的長篇小說《我和你》。韓東的小說中有很多生活化的敘事,通過這種方式,他呈現了生活的原貌。長篇小說可以更加生活化,但是短篇小說如果太生活化,就會有所欠缺。短篇小說是精粹的藝術。這篇小說試圖包含很大的生活容量,但在技巧上處理得并不到位。
我比較贊同光芒老師剛才說的。同時,我也在思考一個問題,就是光芒老師的評論,他的轉述,比較完整地托起了這篇作品,他抵達了這個作品,而且通過轉述,這篇小說閱讀的必要性很大程度上被取消了。這可能就是這篇小說最大的問題。我寫過一篇青年作者的小說評論,評論的具體內容忘記了,但是題目記得很清楚:《小說必須不可轉述》。不僅僅是小說,文學必須不可轉述。
雖然剛才主編說這篇小說可能完成度不行,但是我覺得我要鼓勵作者。你發現了南京作為文學之都,成為一個文學存在,讓村上春樹以被讀的方式、被體驗的方式、被對象化的方式融入南京的生命里。
村上春樹有沒有走進這兩個人,是這篇小說給我最大的懸念。我首先在想作者知道村上春樹是什么嗎?我覺得他不知道。村上春樹是這篇小說最主要的文學形象。作者試圖說明村上春樹,首先他使用了諾貝爾文學獎。村上春樹確實離諾貝爾文學獎很近,甚至即使他沒有得到它,他就已經在諾貝爾文學獎里面了,在諾貝爾文學精神里面,所以他不能得到這個獎項。我寧愿他終身不拿這個獎,那么村上就創造了一個與諾貝爾文學獎的唯一關系。這個女孩是離諾貝爾文學獎最遠的,一個身在南京的女孩。諾貝爾文學獎、村上春樹和這個女孩形成了一個空間維度。一個接受了高等教育的男生,他試圖權衡兩種關系,其中一種事物就在愛情訴求當中,另外一種事物就是世俗社會嘈雜的生活流的聲音。
我覺得這種架構事實上就是郁達夫《春風沉醉的晚上》的架構,但這篇作品不如《春風沉醉的晚上》。當然《春風沉醉的晚上》在郁達夫的作品當中是比較差的一篇,為什么呢?因為最后文人和陳二妹的愛情的達成,實際上是能夠給人痛感的。他們之間不是愛情,但是他說這就是愛情,我就是愛你。一個書生對于一個根本不愛、毫無關聯的人,說出你就是我的愛人的時候,這是個悲情時刻。陳二妹一直認為他就是一個夜出偷盜的賊,因此有各種黑暗的猜測。
這篇小說沒有痛感,因此沒有撕開這個在歷史存在當中很扁平的南京。南京不能依靠方志建立起來,它必須靠文學客廳這樣的文學空間的經營來建立。畢飛宇上任主席以后,我認為做得最好的事情就是經營這種空間。你必須明白村上春樹小說的精髓。村上春樹的小說很棒,他從來不寫故事,他就寫生命片段中形成的一個豎著的生命旋渦,這個旋渦不存在于任何深刻性之中,它就是一個表象的旋渦。這個旋渦就是阿甘本所說的“姿勢”。這篇小說沒有寫到姿勢,所以你還沒有讀懂村上春樹。
我特別喜歡傅老師開頭的一句話,小說必須不可轉述。我一直特別喜歡聽傅老師的課,每次聽他的課,或者看他寫的論文,都能學到新的東西。我覺得這一點特別難得,也希望作者能從中體會到更深刻的小說寫作的精神。
我覺得剛才元峰說得特別好。小說的題目《村上春樹在南京》,村上春樹的肉身不可能在南京。于小說而言,村上春樹只可能是一個幽靈。那么,究竟村上的哪一部分跟南京發生了關系?我們在小說里面其實看不到村上春樹這樣一個幽靈與作者的對話,以至于村上春樹就成了整篇小說可有可無的一個小道具了。所以從這個角度來看,這篇小說其實可惜了這樣一個題目。
再者,小說篇幅比較短,9000多字,一個比較標準的短篇小說的長度。但是,當我們確定小說長度時,應該同時思考,在這樣的一個長度中要講多大的體量的東西,講些什么。這篇小說有展開的地方,比如,敘述了從高中到大學畢業以后,“我”跟陳靈均的關系。但是就像我剛才講的,村上春樹變成了一個工具,小說中有很多事情,也是工具式的。這些情節在小說中的作用是不明確的,而且很多是一種包含巨大轉折的事件。我在閱讀過程中,覺得作者對這些事情是無感的,比如說兩場葬禮。我覺得特別突兀的是陳靈均在少女時代遭遇了表哥的性侵,這個事件對于個人來說是特別大的變故。這些事件和小說中那些瑣碎的日常并置在一起,讓我不明白它們的作用是什么。這是我談的第二個方面,這篇小說對情節的處理過于隨意了。
第三,這篇小說主要敘述青年人在當下社會中所感受到的愛與性的無能。其實每個時代都有這種寫作。這篇小說有些地方很像郁達夫的《沉淪》,比如小說中的“我”在玄武湖邊上走的時候,看到邊上一對男女的親密。《沉淪》中也有這樣的場景。在當下這一代的寫作者中,我看到了太多類似的內容或者說橋段。包括你設置的這樣一個空間,從縣城的高中到二流的大學,主人公工作之后窮且空虛。如果你的訴求不是寫通俗文學,這種小說寫作的必要性究竟在哪兒?
我還是要說一點好的。從小說的一些細節上看,作者想寫好的意識還是比較強的,一些地方能看出作者的精心設計。比如,小說中,村上春樹出現在“我”的高中。對于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來說,當他們去讀村上春樹的時候,他會讀哪一部分?小說還出現了一個村上的對應物:《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本書有一種特殊的符號意義,它指向了一種傳統的教育制度。在這樣一個刻板的空間里,村上是以何種面目出現的?對村上的閱讀意味著什么?這些問題都特別有意思,既然發現了,就要寫飽滿,寫充足。當然這是相對的,寫飽滿不等于寫得密不透風,這不是一個概念。到了大學階段,村上春樹又發生怎樣的作用?然后到兩個人一起緬懷自己的過往生活,在出租屋朗讀村上春樹時,他究竟起一個怎樣的作用?這些在一個短篇小說中是不能忽略的。再有就是小說的第一段廢話太多了。一個短篇小說是要有閑筆,閑不等于廢話,就像我剛才說的,飽滿不等于不透風。
剛才幾位教授都提到了,小說的題目很好。其實這個也提示了一點,就是除了題目,其他地方問題都很大。我覺得何教授關于“疏”和“密”的這個建議很重要,作者回去確實要思考一下。這篇小說我讀了之后也有同樣的感覺,廢話太多,交代的語言太多。
剛才前面三位談到的一些問題,我首先覺得,這是作者這種廣泛閱讀和他自身生活雜糅的一個結果。比方說在這個小說的人物身上確實有加繆小說《局外人》的感覺。舉個例子,小說中寫父親到底有沒有和他說過做手術的事情,作者講了三種情況但都不確定。那段描寫和《局外人》很像。今天母親死了,也許是昨天,我不知道。小說中又能看到村上春樹的影響,有一種疏離感。作者可能想寫出新一代青年人的精神境遇,所以他把這些都雜糅在一起。
我覺得作者想描繪出他們這一代生活里面的那種不確定性,所以他講了很多瑣碎的事情。比方說“我”和陳靈均兩個人,擁抱了兩次,上了兩次床,結果一事無成。他們到底是朋友,還是情人?說不清,是一種模棱兩可的精神狀態。這樣一種不確定性,用漫不經心的方式呈現出來,我覺得也合適。只是在描繪的過程中間,確實存在一個有效性的問題,你的語言到底哪些是有效的,哪些是無效的。尤其在小說的開頭,我們看到了很多無效描述,常識性的東西太多了。
小說的人物設置是前后矛盾的。小說開頭,男主人公的父親要他找對象結婚,他不認為這是錯的,他也去努力了,可是每次努力都差臨門一腳。這里對青年一代的形象構建,我覺得有點問題,因為這是長輩希望你去扮演的角色。包括這個女孩,家里人催婚,她想得諾貝爾獎,這都是家長、課本希望你扮演的角色,代表了上一輩人的高欲望自我,這不是真正的低欲望一代的自己。因此矛盾出現了,小說中說“我”付出了很多努力,但實際上我們看不到他的努力。村上春樹小說中的人物不是這樣的,人物屬于自己真正的內心世界。他不會把別人希望他扮演的角色當成自己。我們不應該把生活中間的你直接搬進小說里。可能在生活中,我們真的會誤以為那些角色就是我們自己,父親希望你是好兒子,老師希望你是好學生,你會誤以為你就應該成為這樣的人,但那個不是你。在小說中,應該敞開真實的自我,低欲望一代的真實自我。
小說還有個很大的問題,語言不過關。口語也有精煉的口語,比方說像海明威那樣的語言,簡練到極致,動作感很強。這篇小說運用了大量閑筆,這一點我是贊同的。對寫作者來講,閑筆的運用是一把雙刃劍,用得好,能把人物整體的精神境遇非常準確地反映出來,但是用得不好,整個結構拉垮松散,沒有重點。這個小說在使用閑筆方面恰恰就暴露了這個問題,特別拉垮。
其次,小說中的“我”太像生活中的年輕人了,我覺得這不是小說。對作者來說,最重要的就是把真正的自我在小說里面構建出來。小說應該把最真實的、藏在各種各樣角色中間的自我挖掘出來,然后用一個人物完整地呈現出來,這是小說虛構的部分。小說不應該只是一個真實人物的紀實。所以這篇小說如果要重寫的話,我覺得應該從人物的構造重新開始,解決人物低欲望的行動與高欲望的想法的矛盾。
這篇小說我前前后后讀了三遍,作品給我最直觀的一個感受是,他對于當下性的書寫的一種敏銳度。特別是我們在南京生活,在文本里面可以讀到很多與南京有關的地理標識,比如玄武湖、新模范馬路等,小說中的一些場景特別是玄武湖的那一段,與我自己去游玩的景象都對得上,這一點體現了作者觀察的細致入微。
剛才幾位教授也談到了小說中另外一個主人公陳靈均的形象。在我看來,我認為陳靈均其實是小說中的另一個自我。為什么呢?在高中的時候,陳靈均能夠在大家面前很自信地說,我的夢想是拿諾貝爾文學獎。實際上小說敘事主人公“我”也有夢想,“我”也想出人頭地,包括畢業之后“我”到南京來追尋自己的文學夢想。所不同的是,陳靈均敢于大聲喊出自己的夢想,而當時的“我”卻很少敢在公共場合談自己的規劃。可以看到的是,作者在這部作品中并沒有很直接地交代“我”這個人物的生活細節,然而我們通過行文中的部分細節可以打撈或者勾勒出這個敘述主人公的大致人生脈絡。比如說他來自一個小縣城,高中畢業之后考上了位于天津的一所不是特別好的大學,畢業后來到南京。無論是考研,還是工作,抑或找對象這一塊,總是一種似乎能成功,但差臨門一腳的狀態。他將這種人生的際遇與村上春樹的陪跑諾貝爾文學獎多年放置在一起,讓我們感覺到所謂的“村上春樹在南京”。然而這里也同樣存在著一個問題,那就是某某在“南京”的地域書寫,在我看來不應該僅僅停留在對某些標志性地理標識的書寫層面,而應該深入到這座城市的某些人文內核的書寫之中,你要說出別的書寫者不曾關注到的敘述層面。譬如,你可以寫出一些屬于南京本身的美學特質的東西,否則讀者讀完后,似乎也可以將這個所謂“村上春樹在南京”換成“村上春樹在武漢”,把南京換成武漢,或者換成其他的城市,好像也沒有太大的影響。
我覺得小說的結尾寫得不錯。他談到外公生病了,他和陳靈均回到他的出租屋之后,第二天,外公去世了。外公的去世一方面呼應了他前面部分提到的父親給他打電話,說外公病重以及跟外公視頻的那段敘述;另一方面,外公的去世在結尾處出現,也意在提醒我們,他的寫作一直是一種進行時。
小說的不足之處在于語言太啰唆了。作品中很多地方,明明可以很簡短地表述出來,但是作者選擇反復強調。比如小說的開篇,作者很慢才進入小說中,前面幾段其實不必要交代那么清晰,直接從第四段“大學畢業后,因自己生活的種種不順”開始寫就很好。另外,小說中穿插了很多“我”和陳靈均的過往,但是回憶和現實的銜接還比較生硬。我覺得在敘事時間上,作者應該再思考一下,如何更加自然地呈現出過去與現在,這應該是你接下來文章修改需要考慮的地方。
讀這篇小說時,我想起了很久之前,一節課上,老師給我們放的一部戲,是英國一個劇團排的《哈姆萊特》。那個版本的《哈姆萊特》很特別,演哈姆萊特的演員比較胖,在劇中有很多荒誕不經的時刻。這個戲后來有一些爭議,有人認為這是對經典的一種褻瀆。我印象特別深的是,那節課上老師說了一句話,莎士比亞的棺材板蓋不住也得蓋下去,這個劇我們想怎樣改都可以。當然,村上春樹肯定還沒到可以蓋棺材板的時候。我想說的是,作為讀者,我們可以欣賞村上春樹,可以學習、模仿、研究。但是我覺得,當一個人坐下來開始寫作的時候,他和所有人都是平等的。而在這篇小說中,我沒有看到這種平等的對話關系。作者一開頭就講了自己對村上春樹的理解,似乎想要學習村上春樹的語調來講述故事。而在學習村上的聲音時,作者實際上喪失了自己的聲音,小說的主體性也就變得稀薄。
另外,小說結構上,關于過去的高中生活、葬禮寫得比較多,寫當下生活比較少,但是我覺得現在的生活才是這篇小說的重點,可以再加強一下。
我想簡單地說一下我的感受。閱讀這篇小說的時候,我一直在想,這個作者是誰,他到底是男生還是女生,是一個和我們年紀差不多大的研究生,是個學生還是30歲的打工人的身份?之所以會產生這樣的困惑,是因為這篇小說營造出的真實感是存疑的。我很好奇,如果小說作者真的是30歲的人的話,他對生活的感觸會是這樣子的嗎?小說對生活的處理讓我覺得有點浮于表面了,他沒有真正抵達生活本身。小說中的“我”雖然是一個一事無成甚至居無定所的人,可是他似乎沒有感受到生活的壓力和沉重,他是一個懸浮人物。這是我一開始的感覺。
我想起了幾年前讀過的另一篇小說,是一篇從女性視角展開的婚戀小說。小說中的女主人公在社會和家長的壓力下去相親,和一個男生相處。她內心其實很排斥這個男生,她討厭男生汗津津的手,討厭男生身上的味道,但是她忍住了。最后他們快要結婚了,意外還是發生了。一天,女生家的下水管道堵了,男生來幫忙疏通。他帶來了一條黃鱔,把黃鱔放進下水道管口,然后用開水燙它。女生終于忍不了了,她逃離了,然后婚事失敗了。這篇小說的最后帶給人很難受的感覺,一種令人作嘔的無奈與痛感,這種痛感在《村上春樹在南京》這篇小說中是缺失的。這兩篇小說的對讀,讓我感受到當代青年對于親密關系的一種悲哀的期待,我覺得很值得深入思考。
其實在閱讀這個小說的時候,我一直試圖把自己放在一個普通讀者的視角上去觀察,我想知道這篇小說和我自己對一篇小說的期待到底有哪些重合,有怎樣的落空。我特別同意剛才傅老師說,小說必須不可轉述。但是在閱讀這篇小說的時候,我感覺這篇小說本身就是一個轉述,就像我在聽我的朋友講,他最近發生了什么,他經歷了什么。這種感覺可能源于比較粗糙的口語化表述。我想說明我對小說的期待。閱讀小說時,我期待一種新的東西,一種創造性發明性的東西,我希望體會到的是一種新的情感體驗,一種新的人格,或者可以抽象點說,一種新的靈魂體驗。
這篇小說是以第一人稱架構全文的,有很強的傾訴感和獨白感,它試圖以“我”的記憶情感為經緯編織一段經驗,編織一個故事。但是作者似乎對這個第一人稱保持的警惕不夠,可能會讓人過于沉溺自我的訴說。我覺得作者需要與“我”這個角色背后的隱含敘述者保持一個距離,保持一個觀看和去主觀化的距離。
這篇小說的題目讓我聯想到很多其他的東西,比如海德格爾關于“在”和“是”的論述,還有曹寇的小說《在縣城》。“在”其實是一個動詞,是一種存在的狀態。但是其實這整個小說,我覺得偏離了我的期待。我覺得作者并沒有表現出一種生存的感受、一種生命書寫。小說更多是在傳達一種情緒,一個即將30歲的、一事無成的青年人的表象。
我覺得小說的語言不是一種精確的語言,作者沒有滿足讀者對于短篇小說語言的期待,可能是作者對一些東西沒能握好,包括細節的把握和人物的轉變等等,作者抓住了一些點,沒握好,然后又放下了。
我感覺小說中對村上的理解是混亂的。比如說高中的時候,男主人公讀村上的作品之后,得到的啟發是自己的生活并不是單調乏味的。但是村上的小說不是恰好描寫了單調乏味的現代生活嗎?村上的小說為什么會讓“我”體會到生活的意義?村上小說的獨特之處在于,通過敘述拯救了平庸的當代生活。從這個角度來說,這篇小說距離村上還非常遙遠。
我今天想和大家做一個游戲,我們一起把《村上春樹在南京》再讀一遍。
讀小說之前,我首先要講一個基本的常識:小說要寫個人的關系、事件。人在哪兒?人和人的關系在哪兒?事件在哪兒?在時空里頭。所以對任何一個寫小說的人來講,最基礎的功夫是處理時空。任何一篇小說,它的第一重是時間,第二重是空間,之后才是小說里的人物,然后才能往下走。
我們寫作的時候,如果沿著第一時空往下走,這個作品就是流水賬,會很難看,作家一般不這樣寫。如果我們把第一時空全拿掉,完全把作品放在第二時空,那么,第二時空里面零碎的東西就有可能讓小說失去基本的邏輯。無論是現代主義小說還是古典小說,說到底,我們都是把人和人放到時空里頭。從精神上來講,古典主義著重種群,比如國家、民族、社會,現代主義更側重個人。古典主義更習慣于依循時間和空間的順序,現代主義不再需要這個順序。
《村上春樹在南京》也是這樣。小說的開頭,從對一個作家的認識開始,既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它與生活無關。到了第3頁第1行:就這么扯皮了好幾天,“我”決定去約陳靈均。到了這兒,才真正進入小說的第一重,也就是小說的敘述時空。前面這三頁不要了。第一時空開始以后,作者嘩啦一下潛水了,立即讓小說進入了第二時空。他在第二時空里面寫的東西特別多:第一,“我”和陳靈均的中學時光;第二,考上大學,父親請客,兩個人考上了同一所大學;第三,兩個人一起回到了自己的中學;第四,兩個人一起回到了大學。經過這么長時間,兩人終于約六點在新模范馬路地鐵口見面。他是五點四十五去的。陳靈均遲到了,七點十分才來,然后兩個人吃了一頓飯,又去玄武湖逛了一下,上了床。在逛的時候,作者又把“我”帶到了第二時空,他們在高中的時候,他們在老家那邊,上過一次床,什么也沒干。
我們分析問題,一般是從第一時空開始的。這篇小說11頁,第3頁約定見面,然后直到第8頁的下面,兩個人才見面。見面后就發生了這么一點事情,逛玄武湖,逛商場吃飯。當我站在第8頁往前望的時候,如果這個小說的體量不是1萬字,而是10萬字,讀者已經記不得主人公干過什么了。換句話說,在小說的第一時空里,第一個點和第二個點之間,你給讀者留下了巨大的沼澤地。再想一下小說寫了什么,“我”和陳靈均約好了見面,她遲到了,“我”買了一點東西,吃了頓飯,在玄武湖逛了一圈,睡了一覺。假如我們把第二空間全部排除開,小說是不是就寫了這個?這種小說誰看呢?就現在所有的這種東西,如果我來寫,一點都不動,我只是把它調一下,這小說能多20分。
到了第8頁的下半段,“我”和陳靈均約在新模范馬路的地鐵口,約好六點鐘到晉家門吃飯。“我”去得特別早,時間太多,正好附近有一個商場,“我”就在那兒逛。那兒有許多手表,中學時代可以出現。“我”再逛,逛到鞋那兒,大學時代也出現。結果她遲到了,她就得解釋。他的現實生活就出現了。你看,什么都沒有動,僅僅是一個時間順序的調整,這個小說就變得特別緊湊,對嗎?它好看多了。
村上和這篇小說關系不大。村上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作家,他的作品體現出來的藝術風格、思想跟這個作品合不合,和小說關系不大。至于《挪威的森林》,有兩個人在床上讀這本書那段足夠。
另外,小說的敘述重點是“我”和陳靈均約好之后的事情。兩個人見面了,你去早了,有兩個小時或者一個半小時。在手表面前,在鞋子面前,你產生的許許多多愿望,我該不該送她一只表,我該不該送她一雙鞋,我該不該送她一個包。最后,你決定送她一塊表。這個表很貴,當然你沒那么多錢。到這里小說應該寫出欲望,把那種面對物質的強烈渴望,到最后又是一無所有、有點無奈的那種躺平感表達出來,青年一代的精神特質也就顯現出來了。小說結尾寫得不錯。兩個人躺在這張床上不是因為欲望,欲望沒能驅動人去做任何事情。
這樣一調整,這個作品就“救”出來了。我為什么覺得你救得出來?因為你內心有一個東西,你是一個有情感的人。我注意到你剛才說到買手表的時候,臉上微妙的變化。這種內心的波動很打動人,可是在小說中,你為什么那么輕易地就把它放棄了?你要在這個地方買表,要寫好。如何才能寫好?要趕緊進入第二時空。寫作者有這樣一個困惑,寫小說寫到一定的時候提不起來,怎么辦?我的回答是,寫不過去,趕緊走人,到第二甚至第三空間里面去,然后讓第一時空和第二時空、第三時空混在一塊兒,它就來了。為什么有時我們讀小說會難過?對于作家來說,你唯一的義務和責任是讓讀小說的人內心有波瀾。你應該讓小說的人物和社會大背景結合起來,形成合力,沖擊到讀者的內心。
大學時癡迷村上春樹的我,在畢業后因為生活的種種不順,與很多朋友都不再聯系,但與同樣癡迷村上春樹的陳靈均還保持著若有若無的聯系。父親生病后,對我的逼婚越來越緊迫,所以,我約了在同一座城市工作的陳靈均。在去約會的過程中,我回憶自己與陳靈均的點滴過往。吃完飯,兩個人在玄武湖散步,之后一起回到出租房,被鄰居家的爭執聲打斷后,陳靈均離開。第二天,父親告訴我,外公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