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夜（組詩）

商 震

在長沙與杜甫醉談

在長沙大醉

湘江里

滿是游泳的星星

我想起杜甫寫在這里的詩

“夜醉長沙酒，曉行湘水春”

一生找不到故鄉(xiāng)的杜甫

醉在這里

半生過盡找不到身份的我

醉在這里

初春的風

吹不醒杜甫

也吹不醒我

杜甫在這里醉了兩千年

而我必須醒著離開

找不到故鄉(xiāng)的人

故鄉(xiāng)在酒里

找不到身份的人

身份在酒里

老杜有資格繼續(xù)醉著

我一定要醒著

把虛假的身份扮靚

給不懂醉的人看

秋日觀荷

荷葉垂首

立著一個個昏黃的傍晚

荷花落進池塘

像一群待飛的蝙蝠

荷的枝干還繼續(xù)挺著

是油將盡時堅持燃燒的燈捻

春華秋實都是夢

花朵僅是夢的替身

花期過后

就是長長的黑夜與落雪

綠色和芬芳是瞬間的

世界的本色是不能媾和的黑與白

今天我休息

今天我休息

是一個空酒瓶橫陳在墻角

是一汪水攤在地上

我正用昏睡填滿所有時間的縫隙

頭枕在哪兒不重要

一定要把書墊在腳下

讓地面與腳隔著幾本書的距離

還要裸身裸肉

給貪小便宜的蚊蟲一些機會

把自己睡成一片落葉

不理會哪塊云彩懷雨

不管太陽在哪個半球發(fā)燒

不問股市里有什么顏色的手

不關(guān)心銀河在誰的心里漲潮

今天我休息

一碗面就煮熟了世間爭斗

一根香煙就消滅了寒暑

還有那些酸哩吧嘰的才子佳人

用一壺茶就沖得干干凈凈

最后，把我寄存在我的肉里

一個人的夜

一個人時

不適合惆悵

不適合聽窗外的風抽泣

不適合自己與自己吵架

不適合想酒

心里裝著的麻線團讓它亂著

淚水走到眼眶邊讓它停下

勒進肉里的纖繩繼續(xù)讓它勒著

一句罵人的臟話要壓在舌頭底下

一個人的夜晚

是一朵春天的花

開在寒冬里

假 牙

十年前為啃一塊骨頭

我的一顆門牙蹦掉了

好多年我也沒去補

我有足夠的自信

暴露自己的缺陷

后來這個空著的位置

讓滿口的牙都不舒服

重要的是

許多風

找到了躥進我體內(nèi)的機會

我終于去補牙了

就是裝個假牙

身上有個假東西

總像在真人面前說假話

可朋友們看了都說很好

我心里清楚

不是假牙好

是假東西占到了好位置

我沒睡

這個夜晚是人間的

沒有車，路睡了

沒有風，落葉睡了

沒有麻雀，小蟲子睡了

沒有燈光的房屋，人睡了

冬天睡了

寒冷很無趣

歲月睡了

歷史很孤單

云沒睡

晃晃悠悠想著心事

月亮不睡

睜大眼睛欣賞大地的寧靜

學 醉

一生中只有兩件事

可以讓我醉

一件是讀到好書

一件是想一個稱心的人

我喜歡喝酒

習慣在酒里反芻書中的文字

習慣用酒鋪設(shè)一條思念的大路

剛把書合上放在枕邊

還想在夢里繼續(xù)讀

心儀的人坐在對面

覺得是可以一飲而盡的酒

酒不會讓我醉

只能使我突然對一切都停頓

我正一點一點地學習戰(zhàn)勝酒

慢慢地享受醉的滋味

我?guī)熚倚帧n作榮

不是地震造成的山崩地裂

不是洪水淹沒了炊煙

是太陽睡去了

留給我

永久的黑暗

你走了！今后

我們心底的話只能憋著

茶里的喜

酒里的怒

人之善惡詩之雅俗

只能一個人品嘗

你走了！

我們各自抱緊自己的身體

我們會長時間地在兩個世界里

孤單

倒 敘

白雪落下來和我的骨頭一個顏色

骨頭和麻醉我的酒一個顏色

酒和我委屈的淚一個顏色

淚和生活一個顏色

這一切

雨落著，不急不慢

來安福寺的人縷縷行行

不急不慢

這是我見過的唯一不燃香不火燭的寺廟

沒有煙霧也看不見塵土

幽靜里藏著些神秘

雨幕中的寺廟是悠遠的

它可以是唐朝的明朝的

也可以是我心里的

這座寺廟在兩座山的閑暇處

在蒼天和大地的間隙里

風走過寺院，不急不慢

我來安福寺

想看哪尊佛是我

或者看我心底的佛是誰

佛不說我也不說

寺院空曠

我低頭看自己移動的腳尖

寺院里沒有交通標志

我只看到了容忍看不到自由

寺里的和尚穿著僧衣

說著肉身的話

言語是常用字詞

談笑無風生，不急不慢

我走出寺院

一群麻雀站在樹上

不言不語不臥不飛

慵懶地看著我，不急不慢

香 氣

朋友寄來一方硯臺

雅致嚴肅得像一位古代君子

硯臺是可以用來慢慢研墨的那種

硯臺里還有一枝新鮮的梅花

飄出稚嫩的香氣

朋友說：硯臺是他淘的

梅花是他養(yǎng)植的

那枝梅花枝干纖細花朵小巧

單薄得讓我心疼

我在想：朋友折梅花時

一定是咬著牙

眼睛看著別處

朋友是一位端莊的書生

硯臺配上梅花是他的心境

也是他在揣度我的趣味

我凝視了一會兒

咬了咬牙

把它們收到書柜里

硯臺我沒使用過

梅花已經(jīng)原姿態(tài)風干

我不會時常去看它們

心底卻一刻不停地在惦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