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國倫
房子會生房子,生生不息。
父親說過,我和弟弟妹妹出生的房子,是爺爺建的。意為那房子是祖爺爺的房子生下來的。
在四川大巴山區一帶,建房子不說是“建”,而是說“展”,從一個地方挪到另一個地方,從一間變成多間,帶著原來房子的木料磚石,添些木料磚石再“建”新房,就叫“展”,如果不用老房子的木料磚石,全是新的,建房子就叫“修”房子。如果說誰家“展”房子,就知道這家人的房子不夠住,兒子們要分家了。如果說誰家“修”房子,那就是在建新房子。與北方人完全不一樣的概念,在北方,“修”就是補漏房子的破損,建新房就是“蓋”房子。
“展”出來的房子,有舊料的基礎,說新還舊,看舊似新。“展”出來的房子里,那磚石說不清經過幾代人的使用,有了歲月的印痕,那木料也說不清有幾輩人沿用,被光陰一層層地愛撫過,光滑里透著深遠。盡管陳舊,也只有這樣的房子才凝聚著巴蜀人家一代代的鄉愁。
南方人家就因為兒孫的增多,不斷地“展”房子,房子在“展”的過程中,成倍地增長,一個祖宗就有了無數后代血親,血脈就像河流一樣不斷地分支延伸,像樹根一樣伸向大地的每一個角落。
爺爺行二,弟兄四人及各家奶奶,和祖爺爺一起擠在李家山下堰塘邊上一處十六間屋的老房子。那一年,洪水泛濫,堰塘漫水,將祖爺爺的十六間房屋淹沒了,好在是木墻結構部分沒有垮塌,但土墻的柴房就被浸泡塌了。
那時候,祖爺爺做了決定,那就是“展”房子,要“展”成每個兒子七間房子的大院落。山間沒有那么大的緩坡平地用來“展”房子,生產隊給批了兩處沒有莊稼的緩坡地,任祖爺爺“展”房子。
兒大分家,樹大分杈。祖爺爺含淚把老房子拆掉,在老屋后面的高處緩坡上和五百米遠的山灣里坡地上同時起房屋。把老屋子的木料和地基石一分為二,加上準備的新木料和新石頭,各建了二十八間房屋。因為祖爺爺考慮到大爺爺有兩個兒子,我爺爺有四個兒子,愿意早早給子孫蓋好住處,這個“展”房子的力度真的是太大了。
“展”的幾處房子,屋頂是舊瓦和新瓦一起亂用,舊瓦是藍黑色,新瓦是藍灰色,故而房頂上的瓦,斑駁一片,遠看就知道是“展”的房子。講究的人家會把新瓦鋪在陽面,把舊瓦鋪在陰面。在屋頂下,為了看上去美觀,新木料用在房屋的正面,舊木料用在房子的里面,盡量和諧,舊木料刨過以后的黃色是那種成熟的深黃,新木料是那種清新的鵝黃,就像沒有成熟的“嫩伢子”。新舊木料怎么“刨”也是有區別的,掩飾不了,外人來過都能看出房子是“展”的。那些雕花和鏤空的窗子,以及屋檐下的垂籠,新的盡量放在一起,舊的盡量放在一起,防止正面看上去太“花”了。如果木料和磚瓦不夠,很多房子正面為木柵墻,后墻為土墻,柴禾屋和牲口屋還會用茅草作頂。
爺爺曾經給父輩們說過,那房子是從幾百里遠的半坡李家搬來的,也是“展”過來的,因為躲避戰亂。
“展”的房子,功夫一般都下在堂屋上,堂屋從屋頂的瓦片到下面的地基石頭,以及立墻,大門窗飾,都由幾代祖宗的老房子材料構成。建成后,把能夠排得出的祖宗牌位都一一請放到案,祖宗們又在堂屋里,隨同這些幾代人的老房子材料一起相聚,在初一和十五的裊裊青煙里,他們仿佛剛喝過茶,還在老房子里拉著家常。
祖爺爺把大爺三爺分在一處,把爺爺四爺分在一處。爺房子就生了父房子,原本很擁擠的一家人分成了四大家人。四個爺爺都有了很寬敞的住處。
人們生兒育女添家丁,是高興的事情。但是房子要生了房子,就意味著一家人不再是一家人了,因為一家人的分散,祖爺爺的羽翼再也遮擋不住兒孫們要“出籠”的理想,只能把凝聚先祖及自己血脈的房子分成四份,如同他老人家的骨血讓兒孫們一一地啃噬,說不出的疼痛與無奈,不久,祖爺爺因此郁悶而去。
大爺家的大伯父生了四個兒子,二伯父生了三個兒子。爺爺的三兒子也就是我的三伯父生了三個兒子,我父親生了兩個兒子。這就意味著,父房子肯定要生兒房子,一處又一處。
爺房子生父房子,父房子生兒房子。爺房子的老木料、老石頭、老瓦片,隨同后代的增多,再一次分割。房子就這樣帶著祖先的血脈生下了一座座兒房子,一處處孫房子。血脈就這樣一代代分割成長壯大,一輩輩地復制延續。炊煙散盡,親情隨風遷徙,不斷地凝聚成新的鄉愁,讓家園變成故鄉。
在大巴山腹地,很多地方都以姓氏為域。一說到姓氏,就知道這個人是哪里來的,一般不會錯。例如:李家山、汪家山、蒙家溝、許家巖、孫家灣、馮家河、蘇家坡、潘家塘、王家壩、何家坪、趙家渠、孫家崖、謝家場、蒲家墁、江家坊、高家里、曲家壇、安家堂、張家域、陳家城、秦家寨、樊家嘴……一個個像人名的地名,實際上就是一個家族的天空,從最早的一戶繁衍到房子成片,從祖房子到爺房子,到父房子,到兒房子,到孫房子。從一間的茅草屋到幾間大瓦房,再到堂屋兩轉的院落,再衍生到那片土地的一個家族,從一個家族再到同姓的鄉親。血脈隨同房的派生而不斷延展開去,每一片土地都有了姓氏的地域風情和特色,那山岳和河流就有了姓氏,有了靈性。姓氏、家、地域特點,就成了讓人懷念和想象的地方。那里的景色如何,那里的風土人情是什么樣?都成了陌生的召喚和吸引。
那些老木料都是上百年的柏木,多少年也不會腐朽,那些老瓦,也不會腐蝕。一座父房子,如同幾代人的傳承,一百多年的老窗戶老木門還在支撐著兒孫們的家園。祖宗的氣息留存在那老木老瓦上,老木上面裂開的細口子如同先祖們皮膚上的毛孔,還在不停地呼吸,和后代的兒女們生生不息,和他們的子嗣心心相通。
爺爺在病重的時候,總是撫摸著房子的老木柱子老木門,自言自語:半坡李家的列祖列宗們,我很快就會來到你們身邊了。爺爺干澀的眼里流出蒼老的淚水,佝僂著軀體思念遠方的故鄉半坡李家,是那么的迷戀。
三伯父是有文化的人,在我們小時候,哪一根椽子是爺爺的爺爺時代留下來的,哪些立柱是祖爺爺時代的,哪些老窗戶是爺爺時代的,一清二楚,告訴我們,不要忘記,讓我們仔細地看,認真地記住,他好像代表祖宗訓話告誡著我們,專注地凝視,久久不忍把目光離開。三伯父常到山下的堰塘邊上去溜達,因為那是祖爺爺帶他們生活的地方,也是父輩人出生之地。那個老屋地早已經變成莊稼地,每年都有個大豐收,三伯父說那是他爺爺在保佑著這些后代們。
三伯父的大兒子和二兒子要“修”房子,三伯父不同意,讓他的兩個兒子“展”房子。如同大爺爺家的大伯父給四個兒子“展”房子一樣,讓老房子生出四處房子來,讓祖宗的氣息一代一代和后人們在一起。但是他的大兒子和二兒子并不同意,因為那個時候已經時興磚石結構的房子,不用根木,不用片瓦。在三伯父看來,這是要忘記祖宗啊,但他擰不過他的兩個兒子,兩個兒子建起了高大明亮的磚石房子,他凄然淚下,遠遠地看了看,根本不到屋子里去。
父親因為疾病早逝,他也沒有能力讓爺房子生出父房子來,我們就離開了家鄉,那爺房子就成了我們的思念。
在那片大山里,爺房子、父房子、兒房子隨處可見,掩映在綠水青山之間,散發著迷人的鄉愁。人們不僅僅是因為在那房子里出生,還因為獲得了祖先們的生活氣息以及祖訓家規,有了童年歡樂的成長,有了使命不負的責任。鄉情同那房子的炊煙一樣裊裊不絕,鄉愁就因為兒孫們的遠行而魂牽夢縈。
很多固守家園的老人們在老屋前靜享陽光,默默地遙望遠方,是思念去山外世界的兒女,還是懷念自己的先人?
故鄉的房子變得孤寂了,大爺家大伯父房子生出的四處房子也變成幾處空蕩蕩的屋子分散在山間。三伯父家大兒子和二兒子的磚石房子也在孤零零地守候著旁邊的老屋。每次回到故鄉,那聯排三拐的爺房子和父房子都在用老去的目光注視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