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榮芳
蒼茫而厚重的皖南大地,群山綿延不絕,河流縱橫交錯。鄔希匚的那片園子,就在西山腳下的小河旁,一半用來種菜,一半用來養花。
鄔希匚不是農民,這是可以肯定的,因為鄔希匚是有錢人,有錢人不可能是農民。鄔希匚住在城里,卻到鄉村買了一處園子。村里人使勁往城里擠,城里人想法往村里跑,這也不奇怪。奇怪的是,鄔希匚買的這塊園子其實不是園子,而是一塊荒地,除了野草和卵石,除了一棵掛了鳥巢的樹,還有一座無主的墳塋。這塊地原來是村民王二的,早些年,王二在這里種過黃豆和玉米,但收成比下的種子多不了多少。后來王二像村里其他年輕人一樣去城里買了房子,這里就愈發荒蕪了。
王二為了買城里的房,賣掉了村里的房,還差點賣了腎。王二做夢也不敢指望賣這塊荒地,鄔希匚卻主動找上門來要買。王二以為鄔希匚腦門小時候被門夾過,打了幾次交道,才知道這家伙精明得很。精明得很,卻要買這個兔子不拉屎的鬼地方,為啥子嗎?離這片荒地最近的住戶姚奶奶猜測,這片荒地里曾來過一個臀大腰細的女子,美得像妖精。鄔老板大概也在這里遇到了她,被迷住了。
鄔希匚買下這片荒地后,趕緊用一道磚墻把它圈了起來。被圈起來的地方有點像一張標準的國字臉,但要把那塊無主的墳塋割讓掉,“國字臉”上就有了塊遺憾的凹陷,就像少了一塊下巴。
現在,這塊被圈起來的沒有下巴的國字臉上,一棵大樹就顯得格外突兀了。這棵樹乍一看葉子像槐樹,樹干像樸樹。鄔希匚當初請教過當地的老農,誰也說不出這棵樹的名字,只說方圓幾百里沒見過第二棵這樣的樹。鄔希匚給這棵大樹拍了照,左拍右拍,上拍下拍,然后把照片發給他一個研究植物的朋友楊任看。楊任發出驚嘆:乖乖,好大一棵樹。
鄔希匚是個藝術家。他個頭不高,略顯魁梧,皮膚白皙,留著齊脖子的短發,烏黑,微卷。他的臉上窄下寬,鼻梁有點歪,眼睛也是一大一小,藍色,爹媽給的模樣不盡人意,但和善和自信使他相貌上洋溢著一種由內而外的光澤。雖然六十多歲了,裝扮和心態仍像個小伙子,喜歡穿牛仔褲、花襯衫。
村里人拿不準他的年齡,姚奶奶曾代表村里人試探地問,你孩子是不是要上大學了?鄔希匚爽朗地大笑一聲,說,我孫子已經上大學了。其實他連老婆都沒有。
他結過一次婚,不到半年就勞燕分飛了,沒來得及養下一男半女。此后,他喜歡過很多女人,但都沒能和她們結成夫妻。鄔希匚最近喜歡上的女人確實臀大腰細,但不是在荒地里遇到的。在荒地里遇到一個曼妙的女子,這事聽起來太浪漫,在啤酒沫一樣浮躁的年代,太浪漫的事也就不期待了。
鄔希匚喜歡的這位女子是個玩直播的,網名叫“小蘇紅”,卻紅得不透徹,似半生不熟的西紅柿。鄔希匚是在某個活動上遇上她的,小蘇紅主動端著一杯紅酒來他面前求合影,贊他是個自帶流量的大明星,活動結束后,小蘇紅找到他下榻的賓館,一再要求拜他為老師。小蘇紅的熱情和主動點燃了鄔希匚的愛情。一般來說,人一過了六十就不再相信愛情,只相信友情、只依賴親情了。只有兩種人例外,一類是政治家,一類是藝術家或者文學家。前者是出于謹慎,后者是源自童心。鄔希匚不僅相信愛情,而且還執著地追求。認識小蘇紅十一個月零八天以來,鄔希匚頻頻向小蘇紅示愛,可小蘇紅既沒有表示接受,也沒有明確拒絕,這使他們的“愛情”在曖昧和明朗之間游移。用楊任的話來說小蘇紅這叫欲迎還拒,僅僅就是為了蹭粉。
后來發生的一件事,證實楊任的猜測也許是對的。
鄔希匚春節期間隨團慰問演出,雪道上車翻了,一時間網上有關“著名藝術家鄔希匚車禍重傷,經紀人卷款而逃”的信息鋪天蓋地。楊任在網上看到相關信息,火箭般趕到醫院看望鄔希匚。那時鄔希匚已經蘇醒,只是腦震蕩還需要留院觀察。躺在病床上的鄔希匚最想看見的人不是楊任,而是小蘇紅。他讓楊任給小蘇紅打電話。小蘇紅問鄔希匚沒死吧?楊任朝病床上的鄔希匚眨眨眼,故意憂傷地說,沒死,人可能要殘了。小蘇紅短暫地沉默后竟然掛斷了手機,沒有再多問一句。此后,她也沒有像鄔希匚期待的那樣出現在他的病床邊。鄔希匚的愛情幾乎翻車。
等到鄔希匚和他的經紀人又同框出鏡后,小蘇紅的電話主動打了來,噓寒問暖,關懷備至。鄔希匚的愛情死灰復燃。他到村里轉來轉去,想買一個園子,就是因為小蘇紅說想要一個園子做直播,給城里長大的觀眾不一樣的感受。誰知就遇到了這棵大樹呢?
這棵樹,也不知道是吉祥鳥屙下了種子發了芽,還是哪個有見識的先人從千里之外帶回了樹苗。村里年紀最大的老人說,打他記事起,這棵樹就以一棵大樹的姿態矗立在這兒了,大家都叫它古樹。這棵樹確實是有點古老,它有幾根枝丫比鄔希匚的腰還要粗,上面架著七個傘面大的鳥窩。真是一處獨特的風景!鄔希匚站在樹下,雙手叉腰,仰著脖子感嘆!小蘇紅看到鄔希匚發的古樹視頻,哇塞大叫,極快地拍著一雙纖巧的玉手,說太美了太美了,我一定要來這棵樹下做直播,讓全國人民都看看。鄔希匚咧出被煙熏黃的牙齒,笑得像個得了獎狀的小學生。
鄔希匚花兩萬元買了這塊荒地,又花兩百萬元建了配套設施:圍墻、院門、糞池、水渠,在古樹下建了石桌、石凳。還花兩千萬在園子一角建造了一棟別院,請了姚奶奶做廚娘燒飯、搞衛生。姚奶奶雖年過九旬,但耳不聾眼不花手腳麻利,她燒出的菜當然屬于地地道道的農家菜。
既然是園子,既然園子里有那么一大片土地,不用來種點什么當然說不過去。楊任建議鄔希匚學陶淵明,種豆南山下,采菊東籬下。這個建議和鄔希匚的想法不謀而合,他打算在園子里種點菜,養點花,既健身又養目。
楊任是鄔希匚的朋友,瘦長瘦長的,扎著一根巴掌長的小辮子。他面孔是一種粉紅的白,連眉毛和頭發都幾近淡黃的白,明顯是得了白化病,看上去很像是洋人。他是植物學家,據說也喜歡寫詩,喜歡把日常的大白話,用長短不齊的句式發表在他自己的公眾號上。因為這個緣由,他顯得更像是一個植物學家。
鄔希匚買了這處園子,楊任就如影隨形地跟了來。鄔希匚打算買一臺小型多功能農用機械,把園子里的土地翻耕一遍,但楊任極力反對,說那樣干就沒有詩意了。于是鄔希匚置辦了工兵鏟、鋤頭、豎齒耙和十字鎬,他們自己干。楊任還建議鄔希匚置辦一臺龍骨水車,這樣的話,在有月亮的晚上,他就可以和鄔希匚一邊踩著水車給園子灌水,一邊看螢火蟲在花草樹木間飛來飛去。但那種古老的農具早已從歷史的舞臺上退隱了,市場上根本就買不到。鄔希匚和楊任,花了三天的時間,淌了好幾桶汗水,才倒騰出兩壟三米長一米寬的菜畦,分別種上了馬齒莧和薺菜。他倆干活兒時,村里不時有老頭兒老奶奶來圍觀,這時他們就不再敬畏鄔希匚是個有錢人,開始笑話鄔希匚和小辮子楊任:地挖得不深,農具使用得不當。
馬齒莧和薺菜種下去之后,楊任揉著酸軟的胳膊說,農活兒還是由農民干吧。詩人一勞累就沒有了詩性。鄔希匚抬起血肉模糊的手掌看了看,猶豫地點了點頭。
鄔希匚就請了附近的農民來做工,按天計酬,一天一百元。種個地一天一百元?這簡直是天上掉餡餅的事,村里能走動路的老人都來應聘。走不動路的老人,也由別人攙扶著過來瞧稀罕。鄔希匚只招收了兩名老農做員工——七十一歲小學畢業的老方和八十一歲面相淳樸的老袁。鄔希匚讓老方做領班,工資每天額外多加十元。老袁表示反對,他背地里來找鄔希匚,說他比老方多吃了十年鹽,多曬了十年的太陽,太陽底下的事他懂得多。鄔希匚堅持己見,他說,人家比你多讀了五年書,多讀五年書還抵不了你多曬了十年太陽?說得老袁羞愧地離開。這兩位員工干起活兒來真不賴,比城里三十幾歲的年輕人還有勁。他倆花了兩天的時間,干完園子里剩下百分之八十的活兒。
兩個員工干活兒時,鄔希匚會來園子里視察。每次來時,總拎著一把薩克斯,通體金黃,閃閃發光。因為那把薩克斯的緣故,這兩個員工對鄔希匚就有幾分敬畏。員工們猜測那是一只大煙斗,應該是純金打造的,因為鄔希匚有錢。
園子種什么,什么時候種,鄔希匚喜歡自己做主。我的領地我做主,誰都想這么干。鄔希匚的前妻喜歡當他的生活導師,不許他抽煙,不許他喝酒,不許他和朋友聚會,還不許他花他自己掙的錢。因為有太多的“不許”,鄔希匚一生氣,就把自個兒從圍城中給解放了出來,想怎么飛就怎么飛。鄔希匚給這塊園子取了個名字,就叫“任我飛翔”。
“任我飛翔”的地面上不蒙大棚,不打農藥,不施化肥。鄔希匚想吃真正的有機菜、放心菜。鄔希匚每次拎著“大煙斗”走進園子時,一張沒有胡須的臉在卷邊的草帽下總是顯得格外嚴肅。該種青菜了,該撒上香荽了,該種西紅柿了,他說。話語被一股強大的氣流推送出來,帶著一股薩克斯不容置疑的霸氣,員工們也就不容置疑地做了。但背地里,他們又在村里人面前譏笑鄔希匚不懂農事,不看農時,就會瞎指揮。好好的一塊地都給糟蹋了。糟蹋土地是一種罪過。他們有點憤憤然。
因為小辮子楊任是研究植物的,又因為是要好的朋友,鄔希匚就聘請他做園子里的首席顧問,倆人還簽了一份像模像樣的合同。楊任因為對“任我飛翔”負有一份責任,時不時地就要來“任我飛翔”走一走。
種什么,什么時候種,你要聽聽農民的意見,他們最有發言權。楊任雙手捧著一豆火,為鄔希匚點著了一根筆芯粗的細煙,收了打火機,和鄔希匚并排站在田埂上。楊任不在乎他提的建議是不是真的正確,他只是喜歡提建議時的感覺,享受建議被采納的幸福。蹲在地上拔草、栽菜的兩個員工也隨聲附和。
員工們看不慣楊任,因為他扎著小辮子,顯得男不男女不女,但他們歡迎楊任為他們說話。鄔希匚抽著煙,瞇縫著眼,思忖了一會兒,提著他的薩克斯一言不發地走了。
楊任朝蹲在地里的兩個員工打了一個“OK”的手勢,說種地的事你們看著辦吧,然后瀟灑地一甩細細的馬尾辮,吹起了口哨。
員工們有了自主權,也就敢按照自己的想法放開手腳了。鄔希匚的菜地里種了馬齒莧和薺菜,瘦瘦的,黃黃的,員工們早就看不慣了。在他們自家的菜園里,馬齒莧和薺菜不是菜,是野草,他們是絕不容許雜草欺主的。他們吃過早飯就扛了鋤頭來,要薅掉馬齒莧和薺菜,種上辣椒和茄子。
他們干活兒時,鄔總的鼾聲雷霆萬鈞般在小洋樓里轟炸,兩個員工怎么也不能理解,城里人為什么晚上不睡覺白天睡?雖然他們知道什么時候睡覺什么時候起床,那是鄔總自己的事,也沒有礙著他們什么事,但他們仍然感覺不舒服。
兩個員工干活兒很勤懇,不大一會兒工夫,他們就把想干的活兒干得差不多了。楊任被一泡尿憋醒,方便后被大樹上的鳥鳴聲吸引,他掀開窗簾想找點寫詩的靈感,突然發現兩個員工的舉措。他穿著睡袍慌慌張張地跑過去,急急地搖著一只細竹竿似的手,連聲喊,使不得,使不得……楊任救下了半畦薺菜和幾棵馬齒莧。員工們這才知道,鄔希匚是愿意吃馬齒莧和薺菜的。有錢人的嗜好就是奇怪哩。
鄔希匚得知馬齒莧被毀是在晚餐時。怎么沒有馬齒莧?鄔希匚問。
馬齒莧都被他們扯了扔進糞坑了。姚奶奶的大拇指剛剛端毛豆湯時不小心伸進湯碗,她悄悄地用圍裙擦著大拇指上的湯汁。
鄔希匚把飯碗往桌上一撴,想要罵人。但鄔希匚沒有罵出聲,鄔希匚是個有涵養的人,獨處時他可以對同行的成績嗤之以鼻,可以對著鏡子摳鼻屎,可以裸著身子晃來晃去,但在人前要保持斯文。
誰讓他們這么干的?鄔希匚不怒自威。
鄔總,是他們自己覺得應該那么干。姚奶奶低聲回答,不由自主地把沒有了湯汁的大拇指又擦了擦。
鄔希匚很生氣,不是因為沒有了馬齒莧。鄔希匚打電話給老方,叫他明天不用來了,老袁自然晉升為領班。鄔希匚重新招聘了一位年齡不詳的員工,他把兩個員工召集到那幾棵幸存下來的馬齒莧前,古樹的大片樹蔭為他們擋住了熾熱的太陽。鄔希匚和藹而不失嚴肅地強調,以后園子里種什么還是要聽他的,至于什么時候種,員工們可以跟他商量,或者酌情把握。
員工們答應會好好經管剩下的馬齒莧和薺菜,以及黃瓜、南瓜和西紅柿們。鄔希匚再三強調不許用除草劑,不許用無機肥,這兩項禁令必須執行。鄔希匚說話時還晃了晃他手中的薩克斯。兩個員工對鄔希匚手中晃動的薩克斯印象深刻,對他說的話就不那么在意了。
不許用除草劑。老袁在鄔希匚提著薩克斯憂郁地走向河邊時,朝另一位員工復述了一遍,還朝他眨了眨昏花的老眼,另一位員工心領神會地笑了。他們才不愿意讓除草劑擠壓了自己的工作量呢。至于用不用農家肥,他們私下里早有打算。農家肥又臟又臭,哪有無機肥用起來省事?“任我飛翔”園角糞坑——那是一個很標準的糞坑,很圓,很大——不過只是灌了半坑自來水,上面漚著幾把野草。鄔希匚的眼皮子不能始終撂在“任我飛翔”這個園子里,員工們也就更加自由地使用無機肥,馬齒莧和薺菜都長得肥嘟嘟、嫩生生的。
“任我飛翔”的園子里,一半用來種菜,一半用來養花。這里的花畦里,不僅有大家喜歡的玫瑰花和牡丹花,還種了大家不熟悉的鶴望蘭和天逸荷。
天逸荷只有兩棵,以鄔希匚的財力也只能供養兩棵。這兩棵天逸荷,鄔希匚是要養了等到明年春天開花后送給小蘇紅的。小蘇紅說過等春天來臨時,她會像燕子一樣飛臨“任我飛翔”。
楊任感到小蘇紅和鄔希匚交往動機不純,但他又拿不出十足的證據。他不止一次地提醒鄔希匚,說小蘇紅的臉蛋不是天然的,但陷入情感漩渦的鄔希匚聽不進去。鄔希匚說,就算臉上動過刀子,但身材總是原裝的吧?
楊任說,那也不一定,墊胸、抽脂、提臀、拉腿骨,名堂多了去了。
就算身體也不是原裝的,那才華總是她自己的吧?她的直播做得很好。
楊任說,收視率不能說明就是有才華,這要看她迎合的是一群什么人……
鄔希匚認定了小蘇紅,一心一意要把她轉正成夫人,即使楊任這次的喋喋不休像穿石的水滴一樣,他也沒讓它穿過比紙還薄的耳膜,這讓楊任痛心疾首。
鄔希匚時常在有霞光的傍晚,坐在古樹下的石凳上看著他的花花草草癡癡地笑,碩大的薩克斯躺在他的大腿上,把夕陽的光芒反射到鄔希匚笑瞇瞇的臉上。鄔希匚仿佛看到小蘇紅就坐在他身邊的石凳上,他們的一群孩子在園子里躥來躥去,在石桌上爬上爬下。鄔希匚開始計劃生幾個兒子,幾個女兒,將來送他們去哪里讀書,讓他們從事什么職業。還沒有兒女的鄔希匚,有著天下父母一樣的父母心。
鶴望蘭的桿子長得有甘蔗那么高,卻只開三瓣的黃花,鳥頭似的杵著。員工們覺得這種植物很撥地肥,既不中看,也不中用。他們自發地替鄔希匚著想,砍了鶴望蘭,種了甘蔗。甘蔗是甜的,誰能說不好呢?楊任撓著長頭發,愁眉苦臉地看著蔫了的鶴望蘭和生機勃勃的甘蔗,不知道該說什么好。鶴望蘭水土不服死了,才種了甘蔗。如此牽強的說法竟意外地在鄔希匚面前蒙混過關。
花畦里還有兩棵天逸荷,看上去像鴨拓草的姐妹。楊任指著它們說,這個很值錢。楊任說這話時心理很復雜,他希望員工們毀掉的是天逸荷而不是鶴望蘭,讓鄔希匚追求小蘇紅的愿望落空,但良心上又很不安。
草而已,能有多值錢?老袁伸向天逸荷的手縮了回來,將信將疑。
這兩棵草能換好幾棟房子。楊任神情肅然。
員工們咂咂嘴,覺得楊任神經兮兮的不靠譜。但是員工們又思謀:這兩棵草也許真的珍貴,因為鄔希匚沒有把它們種在菜畦里,而是種在兩個鑲金邊的藍瓷花缽里。超市里一只瓷碗都要幾十元,這種花缽至少要花一張紅票子。種在一張紅票子才能買來的花缽里的草,至少要值一張紅票子。名馬才會配好鞍,這是常識。等到鄔希匚請了工匠,在別墅旁邊特意給這兩盆花砌花房,員工們就確信這兩棵看上去像鴨拓草的草,恐怕確實是好東西。
好東西人人都想要。員工們覺得鄔希匚擁有“大煙斗”也就夠了,于是花畦中的兩棵天逸荷就被藏在寬松的衣襟里、塞進電動車狹小的后備廂里,帶出了園子,栽到了員工們自家的泡沫盒改裝的“花盆”里。改天,員工們又帶回兩棵鴨拓草填補了天逸荷在“任我飛翔”的位子。植物學家楊任也許是太大意了,竟然也沒有發現天逸荷被調包。不久,花房砌好了,雖然不大,卻別致得像童話中公主的宮殿,落地窗,蘑菇頂,還安裝了供暖設備。兩棵鴨拓草,鄔希匚親自一盆一盆地抱進花房里,好像抱著的不是草,而是寶貝孫子。員工們見此,既愧疚,又惶恐。
初秋時節,鄔希匚把兩個員工召集到他別墅的客廳里,兩個員工起先不好意思進去,為他們沾滿泥巴的解放鞋和他們粗糙而合不攏手指的手。
進來吧,沒事。鄔希匚親切地招呼他倆。兩個員工互相看看,這才脫了鞋,謙卑地踏進鄔希匚的客廳,拘手拘腳地站著。站在一邊的還有系著白圍裙的姚奶奶。鄔希匚指指沙發讓他們坐下,還叫姚奶奶給倆人搬來半個西瓜。
我接到一個出訪任務,就要出遠門了。大概要半年才能回來,這個家和園子……鄔希匚說話有點遲疑,顯然他是不放心的。家和園子就托付給你們了,但侍弄園子時要嚴格執行“兩個不許”。兩個員工被信任后深受感動,連連說,放心,放心!
鄔希匚出國了。鄔希匚不在,楊任自然也會離開,雖然他是顧問。這世上干活兒的人有兩種,一種是干給別人看的,一種是職責驅使。小辮子楊任屬于前者。廚娘姚奶奶和兩個員工屬于后者。姚奶奶每天把鄔希匚的別墅打掃、擦抹得一塵不染,就像鄔希匚在家時一樣。
得到信賴的兩個員工心里很是過意不去,他們很想把搬回家的天逸荷重新搬了來,替換掉暖房里的鴨拓草。如果他們能的話他們一定這樣做了,可惜兩棵天逸荷已經被他們的兒孫帶走了。他們只能盡心盡力地伺候園子,來彌補良心上的虧欠。他們把長長的豆角摘下來,曬成干豆角儲存起來。他們把熟透的西紅柿摘下來制成番茄醬。他們把空出來的土地重新翻整了,撒上新的種子。他們比鄔希匚在家時干得更歡。當然,他們依然沒有給菜地施農家肥,不是他們有意要違背鄔希匚的旨意,而是他們已經習慣了用無機肥。習慣一旦形成,沒有巨大的沖擊力是不好改變的。
這棵樹長在這里礙事了。閑下來沒有事干時,老袁說。古樹茂盛的樹冠遮住了園子里蔬菜的陽光和雨露,嚴重地影響了蔬菜的生長。
這棵樹早就應該砍掉了。另外一個員工說。
王二當年也想砍掉這棵大樹,畢竟它與他種的莊稼爭光奪肥。當王二又聽老人們說,古樹是有靈氣的,砍它是要遭天譴的,他就沒敢對它動斧子。
員工們都覺得應該為鄔希匚做點什么,哪怕有可能遭天譴,以將功折過。于是他們找來了電鋸,搬來了梯子,拿來了繩子。他們笨拙地爬到樹上,像理發師一樣理掉了古樹的發絲,然后又用電鋸一節節截斷了樹干。他們干得很漂亮,整棵大樹被他們一點點收拾了,只留下地面上一塊年輪斑斕的樹樁和七個跌散的鳥窩。園子豁然敞亮了,蔬菜們全都舒展在陽光下。兩個員工還認真地把這棵古樹的樹干和枝丫,肢解成一塊一塊的小木柴,整整齊齊地碼放在廚房里。他們喜滋滋地說,這下,鄔總能吃到真正的柴鍋飯了;冬天的時候,他也能烤上木炭火了。
冬天,第一場小雪飄落時,鄔希匚回來了。楊任為他開著車,一路上喋喋不休。小車從河堤下面爬上河堤時,鄔希匚就打開了車窗,眼睛瞄向他的園子。他一眼就看出來不對勁。我的樹!鄔希匚大叫一聲。楊任嚇得一腳踩住了剎車。
鄔希匚慌慌忙忙打開車門滾了下來。
我的樹?我的樹!鄔希匚踉踉蹌蹌朝前走了幾步,突然捂住心口蹲下了,他烏黑微卷的頭發一下就白皚皚了。這是小辮子楊任的原話,詩人習慣使用“黃河之水天上來”這樣的夸張。但鄔希匚的臉色當時確實烏紫烏紫的,跟心臟病發作表象一致,鄔希匚微卷的頭發里確實也冒出了不少白絲。
天啊,那棵樹沒有了!楊任后知后覺地大叫。那可是一棵少見的貴重樹種,至少已經在這世上存活了八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