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娜 張大濤
意大利裔的美國演員阿爾·帕西諾在影片《聞香識女人》中扮演了雙目失明的弗蘭克中校。弗蘭克中校是曾經的英雄、總統的幕僚,但雙目失明后自暴自棄,決定最后一次享受生活然后自盡。他成功飾演這一角色并憑借該片表演獲得第65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男主角和第50屆金球獎最佳男主角。他向來不走保守路線,喜歡更具挑戰性的角色,把每一次表演都當作是第一次表演。
阿爾·帕西諾在影片中貢獻了近乎完美的表演,他用倔強的言語和動作詮釋著弗蘭克痛苦的靈魂。在解讀他的表演之前,筆者想先引出一個概念——表情動作。斯氏體系指出,表演藝術是動作的藝術,動作一般又分為內部動作(心理動作)和外部動作(語言動作和肢體動作)。這種劃分適用于舞臺表演,但隨著電影產業的蓬勃發展,電影演員面對放大自己所有優缺點的攝影機,該如何運用內外部動作展現人物內心情感?尤其是電影的特寫鏡頭,對演員的表演提出了更高更嚴苛的要求。演員的每一次呼吸、眉毛的抖動、抿嘴等細微的面部表情都會被捕捉到。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系中很少提及“表情”這個詞,在高校表演教學中甚至有些避諱,提到“表情”一般會想到“表情情緒”,會想到過火的、直奔結果而去的表演,但二者是有區別的。表演情緒是指演員缺乏應有的內心體驗和真情實感,對人物性格、規定情境缺少準確的分析和把握,直接影響表演結果。表情動作是要求人物應有內心依據作為支撐的,是心理動作的外現。最清晰地展現表情動作的鏡頭是電影中的特寫鏡頭。巴拉茲曾說過“特寫不僅使人的臉部在空間上同我們更加接近了,而且使它超越空間,進入另外一個新的境界,即心靈的領域——‘微相學’世界”。特寫鏡頭不僅拉近了人物與觀眾空間上的距離,更可以表現出人物內心的情感變化,這是電影藝術特有的視覺表現手段。
演員可以通過特寫鏡頭,把體驗到的人物情感精準地表現給觀眾,更有利于人物內心活動的展現,因為人的表情動作是直抵心靈的。如影片中弗蘭克準備飲彈那段,查理勸說無果與他爭奪手槍。弗蘭克拿槍指著查理說:“你不想死?!辈槔碚f:“你也不想。”這時特寫鏡頭中弗蘭克的盲眼漸漸噙滿淚水,他說,“給我一個理由?!辈槔碚f:“我給你兩個。你跳探戈和開法拉利比我見過的任何人都棒?!备ヌm克聽后長舒一口氣,臉上的表情放松下來,嘴角漾起一絲微笑。查理趁機再次讓他交出槍,弗蘭克有幾秒的掙扎沉默,抿了抿嘴唇,始終沒有讓眼里的淚水流出來。在他終于決定放棄自盡時,淚水才悄悄地劃過臉龐,與淚流滿面的查理一樣,這是劫后余生的釋然。這些細微的表情變化,含在眼眶中淺淺的淚花,如果不是電影如此近的特寫鏡頭,觀眾是不會注意到的。通過人物臉部的特寫,觀眾近距離觀察著人物臉上的細微變化,而這種外在變化恰恰是內心變化的外現。觀眾與角色之前的銀幕壁壘似乎被打破,沉浸在人物的內心世界中,同呼吸共命運。
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阿爾·帕西諾在影片中雖然扮演的是個盲人,但透過他那雙看似空洞無法聚焦的大眼睛,觀眾又能感受到他的情感變化。可見眼睛一直是藝術表達中傳神的關鍵點,是電影表演中最富有表現力的手段。導演張藝謀曾說:“演員的這雙眼睛最重要。大銀幕是什么?我告訴你,大銀幕是演員去表演人物,是把人的眼睛放大幾萬倍;它跟電視劇不一樣,電視機才多大面積?大銀幕真的可以讓眼睛超過你看人的程度。大銀幕是放大幾萬倍,那個心靈窗戶打開得很徹底。這就是電影的魅力”。
影片中弗蘭克雖然雙目失明,但他的眼睛炯炯有神,而且在必要的時候似乎讓人覺得他與常人無異。例如在飆車段落中,弗蘭克被交警擺停,接受詢問。弗蘭克按照聲源的方位投去了自己的目光,交警頓了幾秒后竟然認定他就是一個正常人,起碼不是盲人,兩個人還一直在進行“眼神交流”。這說明警員感受到了弗蘭克發出的“視線”。這個段落中,觀眾大部分與同樣是旁觀者的查理心理一致,一方面靜觀事態的發展,另一方面心里暗自期許警員千萬不要發現弗蘭克是盲人。既然弗蘭克的視線可以被感知,那么這就保證了敘事的可進行性。導演也在弗蘭克在與他人“眼神交流”時采用正反打鏡頭,表現得如同他是正常人一樣。
在影片中,弗蘭克第一次出場就表現得不太好相處。在鏡頭給到他之前,觀眾憑借他粗魯的態度、不雅的用詞,很難對這位主人公產生好感。鏡頭搖到窗戶,弗蘭克陷坐在沙發中,窗外的陽光一半灑在他的臉上,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說:“靠近點,我想看清楚?!蹦镁破?、倒酒、彈煙灰、開音樂等一系列的動作嫻熟流暢,觀眾此刻甚至不太會注意到他的眼睛看不見。當然,僅從外部動作看,弗蘭克處于自己熟悉的環境,對東西的擺放比較熟悉,這很好理解。但僅看外部動作而不分析心理動作的話,就容易錯失挖掘人物內心動機的機會。羅西太太叮囑查理,如果弗蘭克站不起來不要去扶他。當查理下意識去扶弗蘭克的胳膊時,他像觸電般把手臂撤回,情緒激動地說:“如果再碰我就宰了你,小混蛋!”他雖然眼盲但能夠生活自理,他粗魯野蠻、抽煙酗酒,不需要人扶他,這一切都表明他不需要別人的同情。雖然自己眼睛看不見,但是一切事情還在自己掌握中。他用軍隊中命令的方式跟查理喊話,往日的英雄與現在的落魄更是形成鮮明對比,讓人唏噓不已。正是有了這個心理動作做支撐,他才能在生活中做到萬無一失,才會有那么完美的探戈和瘋狂的飆車。他所做的一切都在證明,“我能行”。
同時,我們來分析一下經典的探戈場景中,弗蘭克細微的表情動作的變化。
圖1是弗蘭克在餐廳向一位漂亮女郎發出探戈邀請后試探、等待的表情動作;圖2是弗蘭克與女郎跳舞之初的表情動作,可以看出他瞪大眼睛,專注地盯住某一處,嘴巴緊緊抿住,這是人在認真做某一件事時的表情。他進入舞池前跟查理確定舞池的大小及陳列,以確保弗蘭克能萬無一失地完成這次共舞。在漂亮女性面前,愛面子的弗蘭克可不想因為自己的眼盲而出糗。圖3是探戈進行到一半,一切都很順暢,在弗蘭克的帶領下二人配合默契。弗蘭克漸漸放松下來,雖然還是用力睜大了眼睛,但眼里和嘴角的表情動作都分明浮起了笑意。圖4是二人一曲舞畢,弗蘭克嘴張開大笑,眼睛也是滿滿的笑意,這種發自內心的愉悅,讓他的表情動作產生變化,觀眾感受到他內心極大的滿足感和成就感。這也是全片弗蘭克為數不多的開心大笑的表情。整場戲沒有臺詞,有的只是動人的音樂,二人優美的舞姿,但是從弗蘭克表情動作的一系列變化中,能夠體會到了他內心活動的細微變化,讓角色更具鮮活魅力。

圖1

圖2

圖3

圖4
阿爾·帕西諾出生于紐約的一個意大利裔家庭,6歲時父母離異,跟母親及外祖父母生活。他坦言母親對自己影響很大,經常帶他去看電影,他也可以惟妙惟肖地模仿影片中的人物,這是他最初的表演啟蒙。26歲時,阿爾·帕西諾考入紐約著名的“演員工作室”。方法派創始人李·斯特拉斯伯格和奧斯卡影帝查爾斯·勞頓教授他表演。作為方法派的代表人物,自此,帕西諾的表演天賦得到充分挖掘和培養,與表演結下不解之緣,在接下來幾十年的演藝生涯中大放異彩。
馬龍·白蘭度的表演對阿爾·帕西諾影響很大,《欲望號街車》《碼頭風云》以及兩人合作的《教父》,讓他明白要把自己內心最深處的情感注入角色中。
方法派訓練出的演員,以細膩、真實、準確、充沛的情感見長。李·斯特拉斯伯格希望通過對演員的身體這一創作工具的訓練,加強演員內在的培養,使其對情感以及刺激情感的外部因素更加敏感。這樣即使情感表達受阻,也能調動自己記憶中的情感儲備,抑或借鑒他人的情感經驗將其轉化為角色的情感。他既要求演員有極強的創作欲望,又主張給演員足夠的創作自由和空間。在演員創造角色時,調動自己過去體驗過的感情和激情的記憶,喚起人物相應的情緒和情感,斯坦尼稱之為“情緒記憶”。
阿爾·帕西諾童年生活的孤獨與不幸,以及坎坷的經歷造就他敏感、內向的性格。他將自己的這些經歷都外化為自己的表演,融入自己所塑造的每一個角色中。阿爾·帕西諾6歲父母離異,22歲母親去世,同年外祖父去世。親人的接連離去對他打擊很大,他萎靡不振、不吃不睡,只是不停地喝酒。失去親人后,他不得不面對生存的壓力,開始四處漂泊,掙扎于社會底層,內心敏感脆弱,外在表現出來的卻是極度的叛逆。12歲時,他整天與學校的混混為伍,抽煙喝酒。影片中的弗蘭克何嘗不是這樣呢?因為職務晉升問題喝酒后訓練,不慎引爆手榴彈導致失明,曾經的輝煌毀于一旦。弗蘭克的內心不是沒有悔恨,這是他永遠不愿提及的傷痛。但是這個傷疤卻在感恩節這天,被并不歡迎他的親人殘忍地揭開了。他想在離開這個世界前住豪華酒店、坐豪車、跟親人告別……一件件完成自己的遺愿清單,可是外在的物質無法彌補他內心的孤獨。去見哥哥一家時,他讓查理進門時注意看他的臉,又補充一句“啊,他愛我。”可見他貌似強大的外在表象下,是一顆敏感脆弱、渴望親人關愛的心。
狄德羅曾對演員的素質提出要求,希望演員“鞭辟入里,絕不敏感,有模仿一切的才能,或者說,有扮演任何種類性格與角色的無往而不相宜的本領”。演員,作為形象的創造者,理應創造出具有獨特性格特征的人物形象,而不是向觀眾展示自己。斯坦尼認為,性格化就是拿來隱蔽人本身的那種假面。一切演員,應該毫無例外地再體現和性格化。
阿爾·帕西諾特別注重“傾聽”的作用,他認為“傾聽”與“訴說”同樣重要。傾聽能讓你避免陷入表演的套路,時刻保持新鮮感和活力。談到《聞香識女人》中弗蘭克一角的性格化塑造,他說自己挑選角色的某種特質,并往一個特定的方向發展。為了演好盲人,演的自然,他沒有選擇外部的遮擋,而是觀察自己小女兒的表演,并去盲人機構觀察盲人的外部特點。在表演時先閉著眼睛演,然后再睜開眼睛看向別處演,注意力集中于要做的事情,最后竟然因為太過投入表演而受傷。
與此同時,在弗蘭克一角的性格化塑造上,他分別在語言和形體上下了功夫。首先語言上,他不時地展現出軍人命令式的說話方式,這是符合角色身份的語言處理。同時對于臟話的運用,展示出弗蘭克煩躁、壓抑又不知如何釋放的內心世界。他還不時地說幾句讓別人尷尬不適的葷段子。美國心理學家和臟話專家迪蒙瑟杰曾說:“咒罵是人類的原始本能,甚至是人類靈魂的止痛劑,因為咒罵能讓我們的腦子自由。”臟話是攻擊愿望的滿足,越是壓抑、痛苦、憤怒,越需要突破口。他還巧妙地設計了獨具角色特色的語氣詞,“Hoo……ah”和語言結尾處的“哈!”這成為弗蘭克這一角色非常鮮明的語言個性標簽。
形體設計上,他既保留了部隊軍人走路的挺拔,又有癱坐在沙發里的慵懶,既有跳探戈時的優雅,又有絕望后的東倒西歪、狼狽跌倒。他最終呈現給觀眾的,是一個有血有肉、個性鮮明、矛盾立體的弗蘭克。
在演員塑造人物的過程中,一個真實的、符合人物的細節,是幫助演員把握角色、掌握人物基調的切入點。一個準確的細節可以激起演員對人物的真實的內心體驗,從而幫助演員找到人物的外部表現形式。對于觀眾來說,演員做出符合人物的細節動作,會有助于角色的呈現,使觀眾相信虛構人物的真實性。就像斯氏所說,小的真實會引起更大的真實。
弗蘭克帶著查理來到華爾道夫酒店,他扶著查理的胳膊,邊走邊說,他的行走速度與正常人差別并不大。在進入電梯門時,他的肩膀在電梯入口處的墻上撞了一下。這個細節并不起眼,但在抽煙、喝酒、找女人無所不干、無所不能的弗蘭克面前,觀眾似乎已經弱化了弗蘭克是盲人這個事實后,再次提醒一下,這是一個驕傲倔強的失明者。
接下來的飆車段落,在表演細節上阿爾·帕西諾是這么處理的:警察走到跟前,弗蘭克先是抬眼看了警察的方向,警察沒有察覺出異樣,因為弗蘭克的盲眼似乎能發出“視線”。弗蘭克遞證件時也只是把證件放在胸前,遞向警察的方向。警察接過證件盤問,前面的交流一直很順利,但在警察遞回證件時,弗蘭克根本不知道,并沒有接過來。這讓查理和觀眾都捏了一把汗。
還有攙扶胳膊這個細節。查理和弗蘭克認識之初,查理出于好心去攙扶他,弗蘭克極度抗拒,并出言不遜。影片最后,弗蘭克和查理從校內法庭離開,查理手輕輕扶住弗蘭克的臂彎,然后順勢讓弗蘭克挽住自己的胳膊。一個小小的細節,造就了更大的真實。通過這個細節也能看到弗蘭克的變化,他不再執拗于自己的殘疾,而是選擇與自己和解,以包容、樂觀的心態生活下去。
如今,年過八旬的阿爾·帕西諾依然活躍在銀幕上,獲獎無數的他早已不需要這些來證明自己。將演戲視為畢生追求的他,繼續書寫著自己的傳奇人生。歲月可以讓《教父》中那個面目清秀的年輕人,變成《威尼斯商人》中那個滿臉皺紋、飽經滄桑卻讓人既恨又憐的猶太商人。2021年5月,81歲的阿爾·帕西諾主演的電影《古馳家族》殺青。雖然已過了演員表演的黃金年齡,但是他塑造的一個個經典角色會永久地留在我們的腦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