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芳菲,張子豪
(新疆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新疆 烏魯木齊,830046)
21世紀以來,氣候變化導致全球自然災害頻發,生態危機成為世界各國共同面臨的嚴峻挑戰。人類不合理利用自然是生態危機產生的重要根源,因而重塑人與自然的關系勢在必行。消除生態危機需要世界各國政府、企業、環保與衛生部門、居民及專業人士等利益相關方通力合作。[1]作為擅長處理社會危機的職業與學科,社會工作長期以來重視社會環境的改善,但極少涉獵自然環境。然而,生態危機并非僅局限在自然領域,它同樣導致貧困及不平等加劇等社會問題。這促使社會工作研究者與實踐者們開始關注自然環境議題。近二十年,社會工作領域有關生態環境及人與自然關系的討論逐漸出現,西方學者提出社會工作生態路徑[2]、深度生態社會工作[3]、綠色社會工作[4]8、社會生態社會工作[5]等一系列與自然環境保護相關的概念、理論及實踐路徑,并推動社會工作由關注社會正義向重視環境正義轉向。
我國社會工作研究者及實踐者結合我國的生態文明建設,進行了一系列邁向生態環境關懷的社會工作研究與實踐,并取得一定成果。目前進行的生態/綠色社會工作實踐大多聚焦于社會工作屬性較強的項目,譬如農村地區以合作社方式組織生態種植[1]、發展農村生態可持續經濟[6]以及災后社區營造[7-8]等,但較少涉及與自然環境保護直接相關的探索。事實上,社會工作與環境保護兩者的結合由來已久。早在1993年國際環保組織就已將具有應用人類學及社會工作理念的社區共管(Communitybased Co-management)模式引入我國草海自然保護區;隨后,全球環境基金會(Global Environment Facility,簡稱GEF)等國際非政府組織在我國多地保護區開展探索實踐,我國部分保護區管理單位也自發引入該模式。[9]自然保護區雖將社區納入合作范疇,但其工作的出發點及重心仍停留于自然環境及野生動植物,社區往往被視為被管理的客體。這也導致社區共管過程中常出現“社區弱勢”或“社區共管社區不動”的困境。社會工作,尤其是社區工作與自然保護區的社區共管雖在理念及工作對象上存在高度的重合,但在具體實踐過程中,社會工作與自然保護區社區共管工作如何更緊密地結合?如何促進自然保護區周邊社區居民與自然的和諧關系,平衡發展與保護之間的矛盾?這些問題雖重要,但是鮮有研究關注。
本研究以四川省B自然保護區社區共管實踐為案例,分析社會工作的理念及方法如何應用于自然保護區社區共管工作,進而推動保護區與周邊社區村民關系的改善,并促進村民從保護區眼中的“威脅者”轉化為保護區反盜獵工作的同盟者的過程,探討如何有效推動人與自然和諧共生關系及自然保護與社區發展互促關系的形成。本研究主要采用參與式觀察與深度訪談兩種研究方法。在2021年3—6月,本文作者之一曾以實習生的身份在B自然保護區進行為期4個月的實地調查,是B自然保護區社區共管實踐的親歷者。
1962年,著名科普作家蕾切爾·卡遜在《寂靜的春天》一書的開篇描繪了一個正遭遇嚴重生態危機的美國虛擬城鎮的觸目驚心場景。“這個城鎮是虛擬的,并非真實存在,但在美國或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地區,很容易就可以找到這個虛擬城鎮的翻版”。[10]1760年后的今天,地球面臨著多重且愈發嚴峻的生態問題,環境危機已成為全球性的普遍危機。2021年2月18日,聯合國環境規劃署發布首份綜合報告《與自然和平相處:應對氣候變化、生物多樣性喪失和污染危機的科學藍圖》。該報告直言,生態環境的惡化破壞地球自然系統可持續性,嚴重影響人類福祉,且持續制造著更為嚴重的社會不平等。[11]
氣候變化引發的自然災害正肆虐全球。應急管理部與教育部減災與應急管理研究院等機構合作撰寫的《2020年全球自然災害評估報告》顯示,2020年全球自然災害共造成15 082人死亡,造成的直接經濟損失高達1 731.33億美元。[12]值得注意的是,自然災害對貧困群體造成的人道及經濟危害更是長期性且難以估量的。世界銀行相關報告指出,2008年突襲緬甸的強熱帶風暴“納爾吉斯”導致大量緬甸農民遭遇嚴重的財產損失,不得不賣地還債,災害帶來的影響或將延續幾代人。[13]溫室效應與不合理的人類活動也在加速全球生物多樣性的喪失。2020年《地球生命力報告》顯示,自1970年以來,世界哺乳動物、鳥類、魚類、兩棲動物和爬行動物的數量平均下降了68%。[14]新近發布的一項全球瀕臨滅絕爬行動物評估顯示,世界范圍內21.1%的爬行動物正面臨著在未來三代或未來十年內滅絕的危機,人類不合理的農業生產、森林采伐與城市發展是將爬行動物推向滅絕邊緣的最大威脅。[15]此外,植物種子正以遠高于其自然滅絕率的速度消失。環境污染問題將貧困人群中更為脆弱的老年人、婦女及兒童群體的健康置于一個極為嚴峻的風險狀態。空氣污染是人類健康嚴重威脅之一,世界衛生組織(WHO)相關報告顯示,全世界約93%的兒童每天呼吸著嚴重污染的空氣,室內外空氣污染對世界兒童健康產生嚴重影響,尤其是那些生活在中低收入國家的兒童。[16]
2021年,聯合國秘書長安東尼奧·古特雷斯參加《與自然和平相處》研究報告發布會時發表講話指出,氣候變化、生物多樣性喪失、污染三大危機已經成為人類面臨的最大威脅,亟需人類采取可持續發展的行動。[17]更廣泛的國際合作和跨領域的集體行動促進環境公平、重構人與自然和諧關系是人類共同應對生態挑戰的必要舉措。
社會工作是一門從實踐中誕生的學科,自誕生伊始,社會工作者主要針對被剝奪權利和被邊緣化的個人、家庭、社區開展相應的實踐。[18]百余年來,社會工作專業從注重案主個體轉向關注外在環境對人的影響,并對社會工作中的“環境”這一概念進行延展與深化。[19]“人在環境中”這一觀點(PIE,People in the Environment)于20世紀初在社會工作領域被提出,并逐步發展成為社會工作實踐和教育的主導性視角。[20]不過長期以來,以“人在環境中”為重要觀點的社會工作專業將“環境”視為以人為中心的社會環境,較少參與并關注自然環境議題。[21]
然而,以經濟發展為唯一導向的工業化道路已引發一系列生態環境危機,生態環境問題成為全人類共同面對并需合力解決的重要挑戰之一。[22]生態危機下沒有勝利者或幸存者,其傷害是雙向的。[23]人類對自然資源過度開發和利用,自然環境遭到破壞,其恢復往往需要極其漫長的時間,而遭遇破壞的自然環境又帶來人類的健康風險,并且人與自然之間的緊張關系是現代社會的典型危機之一,持續加劇社會不平等問題。接連不斷的自然危機挑戰了人類利益優先的傳統邏輯[21],也促使社會工作研究者與實踐者對于“環境”及其范疇進行更為深入的反思,環境的認識并不應局限于社會環境,自然環境同樣需要關注。[24]近二十年,社會工作對于“環境”的認知已從單一的社會環境延展至社會—自然環境,社會工作學科內綠色社會工作、生態社會工作、可持續社會工作、生態靈性社會工作等分支領域逐漸浮現[25],推動了社會工作研究與實踐的生態/綠色轉向。[18]
英國學者莉娜·多米內利提出綠色社會工作這一全新視角,期望以社會工作理念與實務回應全球性的社會與環境不平等議題。[4]10較之此前社會工作領域對人與自然關系或環境正義的討論,莉娜·多米內利的綠色社會工作視角更為系統。在她看來,綠色社會工作是“保護環境和增強人們幸福感的實務活動的一部分”[4]10,并旨在解決結構性不平等及權力與資源分配不均衡等議題,強調環境不應成為人類利用的工具。古學斌和多米內利認為,社會工作者能夠在相關議題上發揮重要的作用,并扮演“保護社會正義和環境正義的角色”。[1]此外,綠色社會工作理念非常強調社區與在地居民在追求社會公平與環境公平過程中的參與。[4]205
社會工作研究的生態/綠色轉向最初是由西方學界提出,其為我國社會工作與環境議題的結合提供了一定的參考。但與所同時,我國的生態/綠色社會工作實踐極具本土特色,且與我國生態文明建設不謀而合。中共十八大將生態文明建設納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的總體布局之中①,十八屆五中全會提出“創新、協調、綠色、開放、共享”五大發展理念②,十九大進一步強調要加快生態文明體制改革,建設美麗中國③。2020年9月,我國提出2030年“碳達峰”與2060年“碳中和”的雙碳目標,這彰顯了我國應對氣候變化的大國責任與擔當。
近十余年,我國面向生態文明建設的社會工作實踐頗有建樹。從華南地區的綠色減貧社會工作實踐項目[26]、云南某村寨的綠色社會工作實踐項目[27]以及四川雅安災后參與式社區設計的行動研究[8]等已有的社會工作實踐案例和研究中,我們不難發現,社會工作者既是平衡自然環境與人的生存發展之間權力關系的砝碼,又是建立可持續發展社會的重要推動者。[22]社會工作者能夠重新構建人與人之間的平等關系,運用專業的知識和系統整體的思維建立起維持人在環境變化中的可持續發展方向[22],推動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關系的構建[4]10,并緊扣我國鄉村振興及生態文明建設的國策[6,21,22]。因此,本文采用“生態/綠色社會工作”這一提法,旨在強調我國現有與環境相關社會工作實踐既有對國外社會工作理念的借鑒,也具備本土特色,與我國生態文明建設緊密相關。
自然保護區內珍貴且豐富的自然資源是保證人類賴以生存、發展的物資基礎,[28]設立自然保護區有效地推動了生物多樣性保護工作的開展,以及珍稀、瀕危物種的恢復。[29]然而,自然保護區內及保護區周邊社區原住居民主要依賴保護區自然資源來滿足生存需要,對自然保護區內的資源不合理利用的行為對生態保護工作造成人為干擾,不利于保護區的可持續發展。[28]因此,自然保護區逐步意識到將社區納入自然保護參與者的范疇、發揮社區作用的重要性。這促使自然保護區在保護模式上經歷了一個從忽視或排斥社區的消極保護模式向鼓勵社區參與的積極保護模式的轉變,其中,社區共管是社區參與自然保護工作的重要機制之一。[30]
社區共管又被稱為參與式管理、合作管理、共同管理,是自然保護區管理自然資源的一種多元化方法。社區共管旨在使社區村民成為自然保護區及其周邊資源保護的主體,促進自然資源可持續利用及生物多樣性得到保護,最終,自然保護區與社區團結成可持續發展的利益共同體。[31-32]社區共管能夠引導社區對資源進行可持續利用,減少對保護區資源的破壞;同時,幫助社區發展經濟和提高居民生活水平,降低自然保護工作給社區發展帶來的暫時性的限制和約束,協調社區經濟發展與自然保護的關系,促成社區對保護區的保護和管理工作的參與。[33]社區共管在世界各地自然保護區已廣泛推行,并結合當地特點形成具體的多種共管模式。有學者將其細化為指令式、咨詢式、協議式、合作式、聯合式和授權式等六種模式。[9]我國的自然保護區同樣在積極推行社區共管的各種探索。相關調查顯示,截至2009年,我國近90%的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嘗試建立社區共管機制,通過開展社區共管解決保護區周邊社區對生態環境的人為干擾。[34]
社區共管有效拓展了自然保護工作主體參與的多元性,但在具體實踐過程中存在多重困境。譬如,精英主導是保護地社區共管的常見問題,社區共管的獲益者主要是社區精英,而婦女、老人、殘疾人等弱勢群體的利益則易被忽視。[9]現有社區共管模式大多采用短期的經濟利益交換社區保護行動的方式。該辦法很難從根本上將社區從自然資源的“破壞者”轉變為“守護者”[35],生態保護與經濟發展之間的矛盾依舊突出,部分保護區依舊存在偷牧現象。[36]此外,社區居民對參與保護工作缺乏主動性,參與保護工作注重經濟目的。[35]相關研究指出,導致以上困境出現的原因主要有:保護區管理機構的管理理念依然是以自上而下的政府型管理為主[37],社區共管成了社區被管,社區缺乏主觀能動性[38];保護區忽略了社區意愿培養和能力建設的重要性,缺乏激勵機制和獎懲措施等。[35]
針對社區共管所面臨的困境,研究者們從建立專職的社區共管部門[39]、完善共管模式[40]、加強社區參與保護的多元引導方式[41]、完善社區參與體系[42]等方面提出了建議。這些建議對于從機制層面完善社區共管工作頗有裨益,但需注意的是,社區共管的本質是在重構人與自然關系,注重人的改變應是改變社區共管困境的重要切入點。
無論是社會工作領域對“人在環境中”理念的反思及對該理念應用范疇的延展,還是自然保護領域對保護區周邊社區及居民活動的關注,均折射出人類社會對于生態危機的擔憂與深度關切。當然,危機并非只存有“危”的面向,其另一面則是機遇,或是改變的開始。因而,自然保護區需轉變其傳統的工作理念,不再僅以“自然保護”作為工作的唯一出發點,應轉向自然保護與社區“改造”兩條腿走路。社區的“改造”需要自然保護區的工作與其他領域的合作,尤其是社會工作這類擅長處理“人與人關系”的學科。那么,社會工作專業理念與方法能否引入社區共管,以及二者的相遇又會碰撞出何種火花?B自然保護區的案例或可為我們提供一個參考。
B自然保護區成立于2006年,坐落于四川省西南部的高山峽谷中,是大熊貓、羚牛、四川山鷓鴣、珙桐等珍稀野生動植物的棲息地。B自然保護區占地面積為102.34平方公里,截至2021年7月,B自然保護區在崗工作人員14人,其中包括保護區主任1名、副主任1名、巡護員11名及后勤人員1名。作為小涼山大熊貓種群及其伴生物種未來擴散到大相嶺的潛在通道,B自然保護區一直將反盜獵工作視為其重點內容。B自然保護區依山勢呈U形,行政村L村位于B保護區環繞中的山谷地帶,二者在地理位置上呈現出“鑲嵌”的狀態(見圖1)。L村村民世代生活在此,2020年經村級建制調整,L村占地面積33.54平方公里,有6個村民小組,居民454戶,共計1 627人。④

圖1 B自然保護區與L村位置圖
B自然保護區成立以前,L村周邊豐富的動植物資源為當地村民的生計活動提供了重要支撐,放牧、采藥、打筍等是當地人常見的生計方式和主要收入來源。B自然保護區成立之后,村民之前的生計活動因保護工作受到限制,收入也因遭遇一定沖擊而減少。但L村進入保護區的入口眾多,加之村民對當地地形非常熟悉,所以保護區內的盜獵、無序放牧與采藥等行為仍屢禁不止,給保護區的生態保護工作造成極大困擾。為緩解保護區與當地村民之間的矛盾、提升保護工作的質量,B自然保護區曾采取在L村為村民修橋、加大巡護力度與宣傳力度等一系列明確的措施。然而,這些舉措并未取得預期效果。在保護區工作人員的眼中,保護區周邊的村民是自然保護區的“威脅者”和生態環境的“破壞者”;而在周邊的村民眼中,保護區是阻礙其發展生計的外來者。保護區與當地村民之間存在生態保護與生計發展的矛盾,摩擦與沖突時常發生。為緩解雙方的矛盾、提升保護工作的質量,B自然保護區決定改變保護區與L村“分而治之”的方式,于2019年正式引入社區共管模式。
社區共管是我國自然保護區社區協調的重要機制,該機制強調將自然保護區周邊社區納入參與保護區資源保護及管理的主體,并賦予其實質性的權利、責任與義務。[9]B自然保護區最初在L村開展的社區共管工作主要包含兩方面內容。第一,不再采取強制方式禁止村民進入保護區,而是為L村民制定進入自然保護區的規則(簡稱入區規則);第二,保護區與社區商議規范放牧行為,希望通過共同放牧規則制定、雇傭社區協管員、簽訂免息貸款改變養牛戶生計模式等方法改變無序放牧對自然保護區生態的破壞。
制定入區規則是B自然保護區實施社區共管的第一步探索。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自然保護區條例》,保護區于2019年年初制定了入區規則,規定村民進入保護區時需進行身份登記、入區后行為規范以及懲罰辦法等。B自然保護區要求每位進入保護區的村民遵守這一規則,然而L村的村民對此并不認可。其原因為,保護區成立之前村民們都能自由進出山林,但保護區出現后他們進出的自由卻被限制了。于是,L村村民時常違反入區規則,鳥套和獵套仍常見于保護區內。保護區工作人員為制止村民違規入區則關閉了大門,這一舉動加劇了L村村民與保護區之間的緊張關系,村民與保護區工作人員甚至出現過對峙的狀況。
入區規則失敗后,B自然保護區針對保護區內無序放牧問題開展了三次社區共管行動。周邊村民的無序放牧是B自然保護區的老大難問題。放牧是L村村民的主要生計來源之一。為降低養殖成本,牛羊養殖戶大多選擇將牲畜直接趕入保護區放養,但無序放養的牛羊極易對保護區的生態環境造成破壞。保護區的巡護員M回顧當時的情況時說道:“牛一直沒有得到控制,保護區和社區之間四面八方全是路。我們天天在趕牛,趕出去了它又進來,甚至村民還在路上搞過柵欄,把牛又給攔回保護區了。”⑤反復趕牛的工作增加了保護區巡護員的負擔,放牧問題一度成為L村與保護區之間的矛盾焦點。
2019年初夏,B自然保護區的工作人員將L村四組的養牛戶召集起來,希望通過以共同商討保護區內放牧規則的方式解決這一矛盾。但這次討論并不成功。L村四組的養牛戶提出了遠超保護區預期的要求,要求包括保護區內圈出專門放牛地,或保護區為養牛戶提供修牛圈和購買草料的資金,或保護區將四組的牛一次性買斷。這些要求觸碰了保護區的底線,工作人員當場就拒絕了養牛戶們的要求,雙方不歡而散。
共同商議放牧規則的討論失敗后,B自然保護區改變了思路,希望通過改變L村村民的生計方式,支持L村其他產業的發展,以解決無序放牧問題。2019年夏天,保護區決定向L村村委會提供15萬元的免息貸款。免息貸款的條件之一就是限制L村的牛進入保護區。然而,這一做法依然收效甚微,因為L村村委會并未切實履行協議中的職責。
2019年秋天,保護區決定從L村雇傭一名社區協管員,期望通過社區內部人監督內部人的方式限制放牧。這次嘗試再次失敗。保護區工作人員發現,這名社區協管員不僅未履行職責,相反還會將牛趕入保護區。接二連三的受挫極大打擊了自然保護區巡護員們開展社區工作的信心,一些巡護員對社區工作產生消極情緒,并發出“和那幫人(L村村民)沒辦法講道理”的感慨。⑥歷時四個月,B自然保護區實施社區共管機制的多次嘗試均以失敗告終。
B自然保護區在社區共管上遭遇的挫敗并非孤例,張引等學者對于世界自然保護地社區共管模式的比較研究發現,社區弱勢或社區參與感低是一個普遍現象。[9]因此,自然保護區的社區共管時常陷入“社區共管而社區不動”的困境。20世紀30年代,梁漱溟曾以“號稱鄉村運動而鄉村不動”來總結鄉村建設運動的困境。[43]鄉村建設運動的失敗固然有時代及客觀條件的制約,但梁漱溟也意識到鄉村建設運動并未響應當時中國農民的真正需求。[44]這一需求既包含農民的賦稅與土地等客觀問題的有效解決,還與主體性議題相關——農民究竟是鄉建運動的主體,還是鄉建運動的對象。
盡管時代不同,但回到B自然保護區社區共管的困境,其核心問題仍是村民雖被列為社區共管的“主體”之一,但其主體性并未發揮。制定入區規則看似在推動B自然保護區與L村村民形成“平等”的契約關系,但這個規則卻是由保護區主導制定。保護區在管理放牧問題時雖采取了與L村村民共同商議的方式,但因村民不合理要求的提出,共同商議的過程便直接結束,保護區并未了解村民提出相關要求的實際原因。同樣,隨后實施的其他方案更多出于保護區的“一廂情愿”,更像是保護區對社區實施管理,而非社區對保護區工作的參與。在這一過程中,保護區工作人員逐漸強化了“社區及村民是生態環境威脅者”的刻板印象,L村村民對B自然保護區也采取了對立的態度。社區共管不僅沒有解決問題,反而導致了二者矛盾的激化。
事實上,就社區共管的頂層設計而言,社區共管是“一個連續帶譜,既包含淺層次的社區咨詢,也涵蓋高層次的社區賦權”[9],社區通過成為自然資源的管理者,享有充分參與生物多樣性保護工作的機會,從而實現對生態環保理念與實踐的認可,消除保護區與社區的沖突,實現保護區及周邊社區的共同可持續發展。[45]換言之,在社區共管工作中,社區居民既是參與的主體,更是自然保護區開展保護工作的同盟者。因而,扭轉保護區與周邊社區的“保護者與防范者”的對立關系,重塑社區對于生態保護參與的主體意識,切實實現社區賦權是解決這一困境的有效途徑。當然,這一改變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一個持續且相互影響的過程。這一改變的開端是自然保護區及其工作人員需改進其工作理念與方法,重新理解社區的處境,并發掘社區的優勢。
2020年,B自然保護區的社區共管工作基本處于停滯狀態。2021年3月,B自然保護區管理人員進行輪崗調整,外省自然保護區主任W輪崗至B自然保護區,并擔任B自然保護區主任一職。與B自然保護區工作者從業經歷主要聚焦在保護領域不同,W具有十余年的農村社區工作經驗,并擁有社會工作師資格。在其他省份自然保護區的社區共管探索中,W曾嘗試將社會工作的理念和專業方法引入到社區共管具體實踐,并取得較好的效果。
不過,與傳統社會工作面對的議題有所不同,環境議題需要長期且漸進的處理過程,因而,更注重整合與綜融式的社會工作參與。多米內利指出,社會工作對于環境議題的介入應是整體性的,需形成多層次的實踐模型,社會工作對能動性、技能、權力關系及資源進行整合,“解決環境的不正義,充權人們并關照地球”。[46]在B自然保護區推動社區共管落地的過程中,社會工作的參與并非以某一具體的實踐理論或實務方法的形式出現,而是將社會工作的平等、互惠、接納及尊重的理念以及諸多實踐視角與方法有機融入到具體的保護區工作之中,形成一種更具綜融式的社會工作模式。
B自然保護區的新主任W到崗后,并沒有立刻著手開展與社區共管直接相關的工作,而是先對保護區及L村的情況進行走訪和調查。通過與巡護員和村民交流溝通,W及其團隊意識到,就現有情況來看,B自然保護區尚未具備開展社區共管的兩個前提條件:一是保護區能夠與周邊社區建立順暢的溝通關系;二是保護區工作人員需要正確認識當地社區在生態保護工作中具備的潛力及能夠發揮的作用。如前文所述,由于此前不愉快的合作經歷,B自然保護區巡護員與L村村民相互積“怨”已久,缺乏信任,更難談及順暢溝通。保護區工作強調保護,而周邊社區注重經濟發展,保護與發展的沖突使得保護區工作人員將周邊村民視作潛在的威脅以及需要實施管控的對象。這種先入為主的偏見導致保護區忽視了發掘雙方的共同利益以及將社區力量轉化為實踐生態保護同路人的可能性。
辨識出B自然保護區社區共管工作難以推行的阻礙之后,W決定當下保護區的社區共管工作并不先從社區入手,而是先解決保護區巡護員們的“心結”,即通過提升保護區巡護員的社區調查能力,打消其開展社區工作的消極情緒,以及帶動自然保護區工作人員重新認識周邊社區在生態保護工作中的優勢與潛能。
作為社會工作的三大方法之一,社區社會工作是社會工作知識、技能與方法在社區中的運用。[47]社區調查是社區社會工作的重要環節之一,它不僅有助于社會工作者認知與評估社區的需求,還是社會工作者與社區居民熟悉及搭建信任關系的重要途徑。另外,若將賦權理念及路徑踐行于社區調查設計及實施過程,社區調查及評估可轉化為社區成員增進責任感、認同感和歸屬感的有效方法。[48]譬如,社會工作者在貴州、云南等地的農村以口述見證等方法進行的社區調查既有效地推動了具體項目的落地,并兼具弱勢群體賦權的作用。[49-50]
對于B自然保護區巡護員們而言,社區調查是一項陌生的工作。巡護員們大多是高中及以下學歷,他們將社區工作視為“文化活兒”,不適合天天爬山的他們。巡護員P在巡護工作中是一把好手,但他認為自身文化水平低,語言表達能力弱,不知道如何跟村民溝通。之前的社區工作就曾讓他萌生辭職的想法。
基于此,B自然保護區巡護員的社區調查能力提升培訓并沒有進行社區社會工作專業知識的轉移與輸送,而是以發掘每個巡護員的個人特點和潛力為起點,將社區調查培訓轉化為巡護員的自我賦權。譬如,巡護員P雖不愛說話,但村民對他的印象很好,因為他在開展社區工作時愿意與村民們一起勞動。W專門表揚P的做法,指出一起勞動能夠拉近保護區工作人員與村民的距離,并給予P如何在與村民共同勞動中開展社區調查的建議。之后,P根據建議逐漸摸索出一套適合自己的社區訪談方法,他再也沒有提過辭職的事情。巡護員在具體工作過程中自覺或不自覺形成的社區調查土方法在培訓中獲得肯定與鼓勵。巡護員L在進入社區時總喜歡帶一個空水杯,他把“討水喝”作為自己向村民搭訕的借口,以降低村民對保護區工作人員的敵意,并由此展開與村民的交流。這次社區調查的能力提升培訓讓巡護員們重新認識了自己在開展社區工作上具備的能力與潛力,他們也對即將開展的社區調查產生了信心。
傳統社區工作基于“缺陷為本”理念,著重關注社區缺乏什么,或存在何種問題。社區居民也被視為需幫扶的對象,并且其需求及問題應由外來人員或專業人士來協助解決。[51]受這一認知的影響,社區共管變成自然保護區管理社區,而非社區參與管理自然資源。[52]隨著優勢視角在社會工作領域的提出,傳統社區工作遭遇挑戰。優勢視角反對將服務對象問題化,強調社區發展應聚焦社區本身具備的資源及能力,重視社區的能力建設。[53]從優勢視角出發,社區調查或評估就是社會工作者與社區居民之間伙伴關系的建立和尋找社區優勢及潛能,從而尋找出社區內生性問題解決之道的過程。換言之,社區居民才是社區的專家,社會工作者要協助社區發展各種關系,促進社區居民的參與,建立“我們感”[54]。
B自然保護區對此前社區調查中存在的問題進行了反思,決定采用蘊含優勢視角的參與式社區調查重新認識L村。隨后,保護區的巡護員運用一系列具體的調查方法,包括資源圖、居民區位圖、愿景圖、季節歷、大事記等方法,與L村村民共同探索、分析L村的社會關系、產業收支情況、資源情況以及村民保護及發展意愿等議題。這些話題在此前的社區工作中從未被觸及,社區調查成為巡護員與村民相互交流的途徑,增進了雙方的相互理解。巡護員們曾邀請村中一位老獵人繪制自然保護區的資源圖。之前村里的獵人是保護區重點防范的對象,但在繪制資源地圖的過程中,老獵人展現出的對保護區資源及物種分布的熟稔讓巡護員們驚訝,并感慨老獵人才是保護區的專家。后來,在這位老獵人的幫助下,B自然保護區重新開辟了一條更有效的巡護路線。
參與式社區調查讓巡護員們熟悉了社區情況,了解了L村村民的想法,感受到社區在生態保護領域所具備的潛力與優勢,從而改變了他們對社區的偏見及視村民為“威脅者”的刻板印象。對此,W總結道:“之前大家會認為那些村民是威脅者,是我們的管理對象。而現在他們可以是保護工作的協同者、保護的同盟軍,我們要發揮他們的力量,讓他們成為保護工作的一部分。”⑦B自然保護區在L村的社區調查工作順利進行。在短短兩個多月的時間內,巡護員們便在L村完成了近百戶的社區訪談。
社區調查培訓讓巡護員們意識到自己開展社區工作的潛力,社區調查幫助他們對社區形成系統性的認識,關注到社區的能力與優勢,并改善了村民與巡護員之間的關系。2021年5月底,B自然保護區開展社區共管工作的前提條件基本完成。然而,就在此時,保護區在幾天內接連出現多起L村村民違反保護區入區規則進入采藥的事件⑧,甚至有村民騎摩托車強行闖入保護區的大門,與值班的巡護員產生激烈爭吵。這一突發事件讓剛剛對社區工作樹立起信心的巡護員們大失所望。但W卻從另一個角度審視這次突發事件。他認為,原先由保護區主導的入區規則是引發這次矛盾的導火索,但這次矛盾也是保護區與社區重新商討一份新的入區規則、推動社區共管的重要契機。
自然保護區的保護工作多著眼于環境,期望排除人類活動對自然保護區的干擾,繼而實現保護功能。這種強隔離的方式忽略了人類活動與生態環境的共生關系,也對保護區周邊社區居民的生存發展需求缺乏考慮。[32]社區社會工作強調以社區為本,其理念及方法在處理沖突性議題上能夠有效凸顯社區的利益及期待,幫助社區居民提升參與感。因而,“環境為本”的生態保護工作與“以人為本”的社會工作的有機結合將有助于梳理自然保護區及其周邊社區的共同利益及尋找平衡之法。
于是,W和巡護員們走訪社區了解L村村民違規入區采藥的原因。當地三七價格的暴漲是驅使村民進入保護區采藥的直接原因。對比當地務工不足百元的日薪,村民進入保護區采藥一天便可獲得三百至四百元的收入。顯然,對村民而言,保護區的進入限制將給他們帶來經濟上的巨大損失。但L村村民若隨意進入保護區,不僅會對保護區的生態資源造成破壞,還極可能對保護區最重要的反盜獵工作帶來威脅。先前進行的社區調查讓保護區的巡護員意識到,村民進入保護區與保護區的反盜獵工作并不是完全沖突與矛盾的。假如村民能夠遵守入區規則,并在采藥過程中協助保護區開展反盜獵工作,保護區允許村民以合理適度的方式使用保護區的資源,這是一個雙贏的結局。
那么,如何推動沖突轉向共贏?這次保護區并沒有像上次商量放牧規則那般直接召集村民開會,而是先從本次沖突的“關鍵人”藥販J入手。藥販J正是強行闖入保護區并與巡護員爭吵的L村村民。之前的社區調查顯示,藥販J在社區人脈較廣,具備召集村民共同探討入區規則的潛力,且與盜獵活動不存在利益相關。更為重要的是,作為收購藥材的藥販,如果J愿意推動入區規則的商討,相關工作可能會有事半功倍的效果。自然保護區主任W和巡護員們決定先跟J談一談。保護區的來訪讓J有些慌亂,他認為保護區是上門追責的,因而采取了各種方法回避討論違規入區采藥一事。當巡護員提及最近違規入區的事件時,J立刻情緒激動起來,急忙為自己辯解。但與他預想的不同,W告知他,保護區并不是來“問罪”的,而是與他一起商討村民如何在協助保護區做好反盜獵工作的前提下合理使用保護區內的資源。這番話讓J感到驚訝,他嘗試性提出了村民參與反盜獵工作的建議——入區村民若在采藥的路線上發現了獵套、鳥套等違法物品,應立即告知保護區,如未報告,則走過該路線的村民需對這些違反物品負責。J 的建議也啟發了巡護員,巡護員也提出村民進入保護區內可以使用APP記錄行走軌跡,離開保護區時將行動軌跡發送至巡護員,這也有助于巡護員更好地處理違法物品。村民與巡護員之間第一次在生態保護工作上產生靈感的碰撞。
借與藥販J友好交流的機會,W提出保護區希望與村民們一起討論一份雙方都能認可的入區規則的想法,并提議由有人脈又有能力的藥販J負責召集采藥的村民。J答應了。三天之后,在J的組織下,新的入區規則討論開始了。L村經常入區的八位村民全部參與了此次討論,此外還有十多名村民在現場圍觀。與三年前的放牧規則討論不同,這次到場的村民們展現出愿意與保護區溝通的態度,并紛紛發表自己的意見,提出了很多有利于保護區工作的規則。經過討論,保護區與L村村民共同形成了新的入區規則,村民們還在記錄規則的大白紙上簽上了名字。新的入區規則共有十一條。
第一條,入區時本人需持身份證或者身份證照片,配合保護區工作人員登記,一人一證。
第二條,手機下載專用行動軌跡手機軟件,入區時打開軟件,記錄所走區域航跡,出區時提交航跡。⑨
第三條,入區與出區時,需配合保護區工作人員檢查所帶物品。
第四條,進區后如果發現獵套、雞套、陷阱等違法事件,出區時需向保護區工作人員反映,如未反映,保護區工作人員在巡護中發現該航跡上的違法事件,將由走過這條航跡的村民自行負責。
第五條,在特定的時間段(農歷三月至十月)進入保護區需遵守B自然保護區入區規則,其余時間禁止入區。
第六條,保護區內禁止過夜,進入保護區后需當天從大門處出區。
第七條,進入保護區屬于個人行為,個人安全與保護區無關。
第八條,遵守B保護區入區規則的L村村民可以在特定時段進入保護區,不得帶外村人進入,誰違反誰負責。
第九條,違反以上任意一條者,不得再進入B自然保護區。
第十條,本規則有效期:2021年6月8日至2022年6月7日。
第十一條,以上規則如與國家法律法規、相關政策有沖突,以國家法律法規、相關政策為準。
新入區規則的討論與制定切實推動了B自然保護區社區共管的落地。新規則既保護了村民的經濟利益,還讓村民成為了保護區反盜獵工作中的同盟軍。自然保護區與社區之間不再是“管控與被管控”的關系,進入保護區的村民被納入保護區內的成員,他們逐漸認同生態保護工作,并將這種認同轉化為行動。新規則落地的第二天,就有村民遵照新規則進入保護區,并向保護區提供了第一份行程軌跡。新規則落地之后的八個月時間里⑩,保護區與L村的村民再未出現過因為入區規則而對峙的現象。村民們在入區時均能遵守入區規則,其生計需求也得到了兼顧。巡護員在巡護過程中未發現新安置的鳥套、獵套,保護區的反盜獵工作也取得了切實成效。
在參與生態保護過程中,村民提升了自身生態保護意識。因近年連續采挖,保護區的藥材逐漸減少,L村村民對此表達了擔憂。藥販J開始嘗試在自家田地種植三七,希望以種植代替采挖,既為村民開辟了新的生計方式,也讓保護區內的中草藥資源得到了保護。B自然保護區計劃利用這一契機,與L村村民共同開展更多樣且深入的社區共管實踐。
不可否認,B自然保護區共管機制從推動困難重重到較為成功地得以落地,與具有社會工作理念和社區工作經驗的保護區主任W的到來緊密相關。然而,這一改變并非僅靠個人的力量完成,而是通過社會工作理念和方法與自然保護區社區共管實踐的有機融合實現的。正如多米內利所述,社會工作具備的團結、互惠、相互依賴、平等的理念及原則在開展綠色社會工作實務過程中可成為動員社區有效且有用的工具。[55]換言之,B自然保護區社區共管工作的新變化是由社會工作理念及方法推動并實現的,社會工作實現了對社區共管的“改造”。
本文雖使用“改造”一詞,但這里的“改造”并不是一個主客體對立的過程,或主體對客體的單向改造,而是指多主體持續互動循環的既自我反思又相互影響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巡護員完成了其對社區工作及自身開展社會工作能力的認同,進而通過社區調查意識到L村村民所具備的自然保護的潛力,再重建自然保護區與社區之間的合作;與此同時,在雙方合作關系的重建過程中,L村村民同樣理解了自然保護的重要性,并愿意成為生態保護工作的同行者及重塑人與自然之間和諧關系的參與者。
類似地,“威脅者”也同樣是一個相對的概念,且在這一案例中具有兩個層次的含義。在第一層次含義中,B自然保護區與L村村民互為“威脅”。在L村村民眼中,保護區的管理制度及措施破壞了他們原有的生計模式,對他們的收入造成沖擊,因而,保護區是他們生計的威脅者。在保護區工作人員眼中,村民違反保護區的入區規則進行生計活動,對保護區動植物的生存延續帶來風險,因而,村民也是保護區工作的“威脅者”。在第二層含義中,人類不合理行為對自然生態造成破壞,形成威脅,而自然生態通過災害等形式給人類以“報復”。雖然在B自然保護區自然對本地社區的“報復”并未明顯顯現,但世界范圍的生態危機已為人類敲響了警鐘。此外,“威脅者”的相對性還體現在“威脅”并非永恒的狀態,在特定條件下,它是可以轉化為共生與合作。不過,威脅的轉化極少是自發完成的,而需要轉化的媒介,B自然保護區的案例充分顯示了社會工作理念及方法作為轉化媒介的有效性。
社會工作的平等、反身性及賦權等理念及原則在本案例中均有充分體現。平等價值觀扎根于社會工作論述中,社會工作者強調自身與案主之間的平等關系,注重尋求以雙方均可接納的方式開展社會工作介入。[56]羅橋指出,社會工作者應具備推動人與人平等關系構建的能力,尤其在介入環境問題時,平等的關系更為重要。[22]雖然B自然保護區的巡護員們不是專業的社會工作者,但B自然保護區社區調查工作的順利開展正是對社會工作“平等”理念的踐行。村民不再是巡護員眼中需要“管控”的對象,而是社區及保護區里的“專家”,是自然保護工作可持續開展的建議者及參與者。W與藥販J建立的平等對話更是為新的入區規則的形成與實施奠定了基礎。
關系社會學及后現代理論推動了社會工作關于“反身性”的討論。[57]個體反身性能夠促進社會工作者與服務對象的雙向理解與信任,并增進服務對象的主體性和掌控感。[57]而系統反身性則啟發社會工作者還需尋求在社會結構、政治等更大的社會層面進行改變,形成新的知識生產模式,最終實現反壓迫與賦權。[58-59]在本文案例中,巡護員理解村民的生計需求,雙方共同商議入區規則,以及保護區允許村民在遵守入區規則的情形下進入保護區采藥等舉措正是在巡護員進行了個體對原有社區工作存在的“自上而下”“指令式”等工作方法反思之后,方得以切實推動的。雖從具體工作層面來看,系統反身性的實踐并未充分凸顯,但B自然保護區的社區共管工作嘗試重塑人與自然環境的關系,對人類中心主義進行反思本身蘊含著這一原則。
社會工作的“賦權”理念在本文案例中同樣得到彰顯,保護區與社區對社會共管實踐的共同探索就是相互實現自我充權的關鍵步驟。社區調查的培訓改變了巡護員們缺乏信心與興趣的狀態,并促使他們認知自身潛力,并樂于運用此解決問題。L村村民與自然保護區共同商議新的入區規則。參與本身就是賦予邊緣群體或被客體化群體權力,從而推動社區改革的重要方式。[60]在這一過程中,村民感受到保護區對其參與生態保護能力及“成員資格”的認可,同時增進了他們與生態保護工作的聯結。當社會工作的理念與方法作為體系融入一系列具體的實踐時,多重“威脅者”的身份均實現了轉化與改造,并且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得到改善,人與自然的關系得以良性重塑。
重建自然保護區與周邊社區合作關系是社會工作參與社區共管的重要環節。在B自然保護區,新入區規則的制定極大地推動了L村村民對生態保護和管理的參與。社區的參與對自然保護區生態保護工作極為重要。南亞國家濕地或森林保護的實踐已證明,社區切實參與的社區共管在一定程度上能夠有效推動資源的可持續管理,降低社區生計對于自然資源的依賴,并且賦權社區包括婦女在內的邊緣群體。[61-62]
然而,從另一角度來看,入區規則是雙方在合作基礎上的相互“妥協”的產物——村民放棄了部分經濟利益,自然保護區給予了村民一定使用資源的空間。社區發展與生態保護之間存在的結構性沖突并未得到根本性解決,因為現有的實踐尚未充分挑戰當下以農村經濟效益為主導的發展模式。當經濟利益足夠大時,生態仍可能遭遇到新的危機與風險。因而,協調社區發展與生態保護是一個持續且長期的過程,搭建社區與環境之間的合作并輔以一定的激勵因素僅是邁出的第一步,社會工作還應運用其結構性視角,對市場主導的經濟發展模式和效率觀進行全面反思,進而推動社區更深層次地行動,形成人與自然共生的可持續發展觀。
可持續發展觀旨在從宏觀與結構的層面重塑社區發展與生態保護的關系,并反思由工業文明形塑的主流發展觀。片面追求生產力的發展成就了工業文明,同時制造了全球性的生態危機,導致人與自然之間不可避免的沖突與緊張關系。一百多年前,馬克思已敏銳地指出,資本主義主導的工業文明割裂了人類社會與自然環境之間的物質交換,在破壞土地持久肥力的同時,也傷害城市工人與農民的身體健康及精神生活。[63-65]生態危機帶來多重傷害,它導致自然界的失序,同時加劇著人類社會的不平等,生態脆弱與貧困之間的耦合關系已被證實。[23]張和清、尚靜指出,伴隨著農業產業化、市場化及全球化的進程,越來越多的小農戶被卷入資本主導的農業產業鏈,利益最大化的市場原則迫使小農戶采取化學農業等不可持續的方式,進而引發生態與農戶生計的雙重危機,因而,鄉村生態、生計和生活的可持續發展亟須再造。[6]
可持續的生態及鄉村再造是一個系統性改造及恢復過程,理念的改變與行動的介入皆不可少。從理念層面來看,市場主導的經濟發展觀及效率觀亟須反思。傳統發展觀只注重經濟效益的提升,效率被簡單計算為可見的產出與投入比,而無視增長過程中的社會及生態代價。Henry Bernstein指出,生產率計算需要引入環境成本,尤其是使用不可再生資源后的隱形成本。[66]納入環境成本的效率觀使得人們意識到對自然資源的無節制開發并非“一本萬利”,而是付出了長久且難以估量的成本。
從實踐層面來看,推動可持續生計是協調社會發展與生態保護的更長遠且有效的途徑。“替代生計”作為協調生計和環境關系的技術常見于自然保護區的生態保護和異地搬遷等項目中。替代生計強調通過社區參與的方式將本地生計轉型為對環境友好且能產生經濟效益的方式,改善生計水平,促進自然與社區共同發展。在替代生計項目實際執行過程中,缺乏社區和農戶視角及社區參與是常見困境。[67]農村社會工作在促進社區參與方面具備豐富的理論及實踐經驗,尤其是社區為本的整合社會工作實踐已取得豐富成效,例如廣東綠耕團隊在廣東、云南、四川農村已開展一系列以生態文化、城鄉合作、合作經濟等為主題推動可持續生計發展的項目,有效地推動了我國農村社區的生態文明建設。[6,68-70]由此可見,生態保護工作與社會工作的結合有助于從社區和生態雙向視角共同推動可持續生計。此外,在推動農牧民可持續生計的進程中,合作理念的引入也十分重要。相關研究顯示,在生態更為脆弱的牧區,牧民合作社對于生態的保護和資源的合理利用,尤其在降低草場破壞和提升其修復能力上有顯著的正向效果。[71]
社會工作與生態保護工作結合大有可為,但切實推動二者的結合并形成長效機制仍值得探討。在世界范圍內,社區共管作為廣泛引入自然保護區的機制,在促進保護區周邊社區發展與降低保護區工作難度上發揮了一定作用。[72]從自然保護區的角度來看,社區共管仍存在兩個較為突出的問題:第一,自然保護區在處理與周邊社區關系時多呈現指令式,在政策推動和管理過程多采取“自上而下”的方式[73];第二,自然保護區的工作人員開展社區工作的專業能力較弱,因自然保護區工作人員的工作對象多為生態資源及動植物,在進行周邊社區動員上缺乏專業技巧。
從周邊社區的角度來看,除了社區共管過程中自然保護區與社區之間不對等的權力關系影響社區參與的主動性之外,社區本身也面臨著參與動力不足的困境。以B自然保護區為例,鄉鎮政府與村兩委對社區與保護區的合作并不重視,合作大多流于形式。此前為數不多的幾次雙方合作的達成或基于上級政府的壓力,或因為村委不需要參與實質工作,或者村干部認為合作能夠為村莊帶來直接經濟效益或提升自己的政績。但在自然保護區需要社區力量參與生態保護工作時,基層政府與村兩委多處在噤聲狀態。
基于此,社會工作或可從三個方面介入并推動自然保護區社區共管長效機制的建設。第一,自然保護區在社區共管工作設計與評估過程中引入社會工作及發展領域專家。社會工作實務專家對自然保護區工作人員進行社區社會工作基本理念及方法的培訓,與本地工作者開發適合本地社區調查及工作的“土辦法”,并對保護區的社區共管工作進行更具整體性的規劃。同時,評估工作中社會工作專業的參與十分重要,確保相關理念及方法能夠貫徹于社區共管工作的全周期。第二,推動生態/綠色社會工作的學科發展,培育參與生態保護工作的社會工作人才。我國社會工作教育蓬勃發展,但隨著當代社會工作的領域從人類社會延展至自然環境,其志向由社會正義轉向環境正義,如何推動社會工作教育及課程體系建設與時俱進仍是一個挑戰。作為社會工作邁向生態環境關懷而衍生出的新方向,生態/綠色社會工作教育應基于生態文明建設的需求,在學理上形成一套系統的框架、完整的知識觀與實踐觀,并通過案例及實踐教育,探索社會工作與生態保護更多元的結合路徑和更豐富的實踐空間。第三,全方位推動與生態保護及關懷相關的政策倡導。政策倡導是社會工作參與社會變革的重要環節。生態/綠色社會工作的理念有助于政府及其他相關方在開展生態保護工作時對貧困或弱勢群體與環境之間的關聯保持敏感性。社會工作專家還能夠在政府制定自然保護區政策、可持續發展的規劃時提供均衡社區發展與生態保護的實施建議與解決方案。此外,社會工作者可面向社區開展國家生態文明政策普及活動。這對于農村基層政府及社區居民的生態意識及環保參與度也有提升作用。
蕾切爾·卡遜在《寂靜的春天》一書的結尾寫道,在人類面前有兩條路,一條路看似平坦,盡頭卻是災難;另一條路看似人煙罕至,卻有絕美的風景,人類需要作出自己的選擇,去選擇正確的道路。[10]24621世紀以來,頻發的自然災害及其引發的貧困問題迫使人類必須正視生態保護及環境正義議題。作為一個負責任的大國,我國自新中國成立以來就注重生態環境的保護與建設。20世紀50年代的江河治理與“綠化祖國”行動,70至80年代參與環境議題合作并推動我國環境保護法律及制度建設,中共十五大將可持續發展寫入報告,中共十七大首次提出“建設生態文明”的命題。[74]這充分體現了中國共產黨人的綠色理念及對生態環境保護的擔當,是我國生態環境保護事業的歷史見證。尤其是自中共十八大以來,黨中央將生態文明建設納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五位一體”總體布局,生態文明建設作為基礎存在,其重要程度不言而喻。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生態興則文明興”“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等一系列生態文明理念與思想,為我國的生態文明建設指引了清晰的方向,并向世界交出屬于中國的正確答卷。
生態文明建設并不局限于自然環境領域,它與社會建設、經濟發展緊密相關。換言之,生態議題是一項社會議題,它關乎資源的合理分配與環境正義,因而,社會的改變是實現生態和諧的必由之路。[21,75]環境危機引發社會工作研究者、實踐者對社會工作宗旨及服務進行深層次反思,并推動社會工作實務與實踐從“人類環境”邁向更廣闊的“自然環境”。生態文明建設為我國社會工作的生態/綠色轉向提出了新要求。第一,生態/綠色社會工作需要形成一套兼具整體性與綜融性的工作范式。生態/綠色社會工作理念的出發點是對“以人類為中心”的工業文明及“以經濟作為單一指標”的效率觀的深刻反思,因而,其目標系統并非個人而是面向社會,其行動指向是推動人們生態保護理念及行動的共同轉變。第二,生態/綠色社會工作亟需多學科、跨領域的協同合作。忽視社區視角的自然保護工作難以有效推行,類似地,缺乏生態敏感度的社會工作也將難以促成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跨學科、跨領域的合作也要求生態/綠色社會工作研究者與實踐者走出傳統社會工作的“舒適圈”,成為在地生態知識的學習者。第三,我國生態/綠色社會工作應加強本土理論與實務的創新探索。生態/綠色社會工作理論及實務的出現既包含對工業資本主義的批判,也涵蓋對西方社會工作專業危機的反思。與西方國家不同,我國已形成經濟發展與生態文明并重的頂層設計。因此,如何與國家宏觀發展戰略有機結合,并在實踐層面作出積極回應是我國生態/綠色社會工作未來發展的主要目標及任務。人類對于環境正義與美麗生態的追求,推動了社會工作與生態保護二者之間的有機聯結。B自然保護區的案例正是我國生態/綠色社會工作本土探索的生動寫照,它有效地展現了這一聯結所蘊藏的優勢及潛力,并呼吁社會工作研究者與實踐者開展更多元與持續的實踐參與。
(特別說明:兩位作者貢獻相同,均為本文的共同第一作者。)
注釋
① 具體見《胡錦濤在中國共產黨第十八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http://cpc.people.com.cn/n/2012/1118/c64094-19612151.html。該報告指出:“必須更加自覺地把全面協調可持續作為深入貫徹落實科學發展觀的基本要求,全面落實經濟建設、政治建設、文化建設、社會建設、生態文明建設五位一體總體布局”。
② 具體見《中共十八屆五中全會公報》。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5-10/29/c_1116983078.htm。該公報中明確指出:“實現‘十三五’時期發展目標,破解發展難題,厚植發展優勢,必須牢固樹立并切實貫徹創新、協調、綠色、開放、共享的發展理念”。
③ 具體見《習近平在中國共產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全文)》。https://www.ccps.gov.cn/xxsxk/zyls/201812/t20181216_125667.shtml。 十九大報告第九條標題為“加快生態文明體制改革,建設美麗中國”。
④ L村數據來源為L村村務公開欄,本文作者之一于2021年5月摘抄記錄。
⑤ 摘自巡護員M的訪談記錄,訪談時間為2021年5月10日。⑥ 摘自2021年5月18日的田野筆記。⑦ 摘自2021年4月10日的田野筆記。
⑧ B自然保護區在此之前曾出現過村民借口采藥進入保護區進行盜獵或其他非法行為。因此,2019年年初自然保護區制定的入區規則中禁止村民進入自然保護區采藥。
⑨ 作者隱匿了本條規則內手機軟件的具體名稱,在不違背規則原義的情況下對內容略作調整。
⑩ 本文作者之一在2022年2月對B自然保護區工作人員進行了電話回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