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格

8月15日,上任不足百日的韓國新總統尹錫悅公布了“光復節”特赦名單,共有1693人赫然在列,獲得總統行政特赦、減刑和復權。一些出現在特赦名單的人物引起韓國反對黨的口誅筆伐——曾因“干政案”獲刑的三星掌門人李在镕徹底自由并恢復其經營管理權,“張紫妍案”嫌疑人之一樂天集團會長辛東彬也獲得特赦并復權,名單中還出現了造船STX會長姜德壽和東國制鋼會長張世宙等財閥。
2017年,三星掌門人李在镕因“干政案”被指控行賄、挪用公款、轉移資產、隱匿犯罪收入、作偽證等5項罪名而獲5年實刑,這打破了韓國司法界不成文的“三五定律”,即財閥獲罪只需判三緩五,牢房都不用進即可平安“出獄”。
當時,態度強硬的平民總統文在寅破天荒地判處韓國最大企業三星掌門人李在镕5年實刑,一方面是為了兌現競選承諾,另一方面是對保守黨和財閥的有意削弱。他曾多次堅定地否決法務部對“特赦李在镕”的設想,彼時,“韓國政商勾結即將終結”的呼聲不絕于耳。然而鐵打的財閥、流水的總統,“逆行者”文在寅也在卸任前夕順水推舟行使了假釋權利,韓國法務部特地修改了假釋條例,放寬假釋對象審查標準,并通過了對李在镕的假釋議案。在檢察官出身的尹錫悅總統上臺后,其所在的保守黨與財閥、親日親美勢力深度捆綁,再加之三星集團的有關韓美半導體合作的輿論造勢,特赦李在镕已順理成章。
總統尹錫悅表示赦免名單的出臺,以促進民生和經濟復蘇為重要考量依據,有望幫助韓國“克服經濟危機”。結合路透社報道,韓國政府給出赦免李在镕等人的理由是“應對經濟問題”,韓國法務部長官韓東勛也在8月12日表示,“由于迫切需要克服國家經濟危機,我們精心挑選了通過積極的技術投資、創造就業機會來引領國家經濟增長的商業人士,并給予其赦免。”太陽底下無新事,財閥獲刑后被特赦并非首次,“為了經濟發展及國家利益”也成為財閥脫罪的常見托詞。
有趣的是,特赦罪責在身的特權階層并沒有引發滔天民意,“富則自由,窮則有罪”的觀點似乎在韓國早已深入人心。7月,四家民意調查機構聯合進行的一項調查顯示,有77%的受訪者支持赦免三星領導人,甚至在特赦名單公布后,尹錫悅跌跌不休的民望終于回暖。“漢江奇跡”讓民眾無法走出財閥經濟的神話,現今韓國經濟低迷、通脹上行、出口銳減,產值占據韓國GDP22%的三星集團及其掌門人,似乎成為民眾心中的救世主。
韓國政治、經濟、軍事與媒體之間的跨界捆綁,給腐敗和特權留下了肆虐生長的土壤,憑借政治特權換取經濟利益,依憑經濟地位獲取政治特惠,在隱秘又猖獗的政商互動中形成了沉疴難愈的“政經癒著”。“癒著”一詞為日語中“黏合”之意,本意為由于炎癥而導致的原本應分開的不同組織之間的黏合,韓國人用這個詞來形容韓國一體化、依賴化、黏合狀的政商關系恰如其分。正如鱷魚與鱷魚鳥之間的互棲關系,相互挾持、相互利用的政商關系起源于威權政體。
在二戰結束的陰霾中,日本殖民統治留下的產業資源和美國援助幫助財團企業完成了資本的原始積累。1961年,樸正熙發動“5·16軍事政變”,建立共和黨并成立軍事政府,韓國進入軍政復合體的武人統治時代。有著強烈民族自尊心的樸正熙對韓國的經濟發展有著勃勃野心,確定以“開發獨裁”為政策綱領進行經濟建設,為進一步實現經濟獨立,確立了出口導向和重化工業驅動政策,走上了政府權威主義主導下的國家資本主義道路。
資源稀少、市場狹小的韓國只能舉全國體制集中國家資源與財富打造家族企業,同時為方便管理和防止資源浪費,政府對同行業內企業數量進行限制,這給如三星、現代、大宇等家族企業的壟斷埋下伏筆。這一階段,財閥因與樸正熙的親密關系形成“好朋友資本主義”,在蔭蔽下獲得了大量國家承建項目和資源傾斜助力“漢江奇跡”。國家資本主義在行政決策和經濟決策的過度介入,為政治腐敗提供了合法渠道,但同樣因為威權的禁錮,財閥更多地扮演了買辦角色。
武人統治時代隨著樸正熙的逝世而落幕,民主政治的開啟反而給財閥增強話語權的機會。20世紀80年代后,立足重工業的財閥企業也開始朝著半導體、電器、汽車等科技型企業轉型。但隨著企業的規模不斷擴大,政府與企業之間異常親密的聯結使得政府和財閥都走入了惡性循環的怪圈:在政府的扶持下,企業的規模不斷擴大,規模越大影響就越大,每當企業面臨危機時,政府就需要施以緊急援助和保護。這就使企業更加有恃無恐,在經營模式上不計成本、盲目擴張,甚至不惜以債養債,最后導致企業負債率普遍偏高,經營風險增加。
“燒錢”的民主選舉吸納了財閥對政壇的滲透,國家財政為參選黨派及候選人提供的選舉費用可謂杯水車薪,政界與商界的勾連節點再一次被點燃。一方面,政界人士受到大型財閥企業的供養,商而優則仕成為大型企業中管理層的出路之一;另一方面,企業也會給候選人提供部分競選經費以換取日后政策傾斜,在規定限額允許內贊助方與接受方可以以明確備案的方式進行資金往來。此外,財閥還利用子女婚配與議會、法院、檢察院、政府銀行等高官要員結成親家,互相利用,互為靠山。于是,各大財團紛紛通過政治獻金來鞏固自身經濟特權和政治影響力,從1987年韓國開始總統直接選舉,1993年開始地方選舉后,“黑金政治”就開始困擾韓國政壇。政界和商界獲得了新的利益契合點,進入了五花八門的利益輸送時代。
全斗煥任職期間成立“日海財團”專作政治獻金中轉站,要求30家大財閥連續3年每年上繳超100億韓元。若有反抗,全斗煥便利用產業政策和法律條文進行敲打,拒絕被“割韭菜”的企業甚至直面解體命運。
2017年,樸槿惠親信“干政案”曝光,三星掌門人李在镕就被指控曾向嫌疑人崔順實行賄430億韓元,并以培養馬術選手的名義,向崔順實名下的德國法人機構注資,供其女兒使用,以換取樸槿惠政府對自身繼承權和經營權的認可。
和刻板印象中呼風喚雨、無所不能的財閥總裁不同的是,現實生活中韓國財閥的興衰榮辱依舊掌握在執政者手中。
“青瓦臺魔咒”一次次應驗在歷任韓國總統身上,依附于政治的財團勢力在政客落馬的同時也經歷著洗牌和棄牌:2003年,SK會長崔泰源被判處3年有期徒刑;2003年8月,現代集團總裁鄭夢憲跳樓自殺;2006年5月,大宇集團創始人金宇中因財務欺詐和挪用公款等罪名被判處10年監禁,流亡國外;三星掌門人和樂天會長也因貪污、行賄、瀆職等罪名獲刑。美國哈佛大學的一份研究報告曾指出,“在韓國大企業中,政府是實際上的董事會主席,而企業家只有一些董事席位”。財團企業在韓國是執政者實現經濟發展目標的工具,不同總統會依據發展重點遴選不同的財團企業,可以說韓國經濟發展的這艘大船的掌舵人不是企業家而是政府官員。
韓國政壇挑選適宜的經濟發展代理人時,往往會考量財團企業的政治依賴度。依附性越強的財團企業獲得政府“施舍”經濟項目的概率越大,久而久之,政治性增長的財閥與居于主導地位的政府形成了一種戰略性的合作伙伴關系:財閥領袖領導財團企業為經濟發展助力,政客利用產業政策、信貸政策和法律政策敲打財團企業。數據顯示,韓國排名前30名的家族財閥會長之中,犯罪記錄累計達到36人次,平均每人1.2次,其違反的法律包括總統選舉法、城市規劃法、外匯管理法等19種。深受儒家文化影響的韓國在企業內部始終貫徹家長制治理原則,由此伴生的家族型財閥領袖犯罪給韓國的企業治理增加了難度。
文在寅在任期間試圖與財閥開戰,幻想根除經濟血脈中的財閥頑疾,他曾在前韓國著名男團BIGBANG成員勝利“夜店門”事件中熱血表態,要求警方和檢方“賭上各自的命運”進行徹查。盡管勝利案牽扯政治、經濟、娛樂多界,但最終仿佛清風過山崗,只有李勝利一人受到法律制裁。意料之中的懲戒宣告著韓國財閥大而不倒,更不是一屆政府、一名總統就可以挑戰的。流傳在韓國政界的“青瓦臺魔咒”是政權交替后對政商勾結所產生的腐敗的清算,但這種腐敗是結構性的、系統性的、慣例性的,斬斷“政經癒著”的根需要公民擺脫對財閥經濟的依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