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難辨，未成年人直播打賞怎么管？

姚佳瑩

在“榜一大哥”消失幾個月后，6月底，虛擬主播“桃寶Momoko”（下稱“桃寶”）收到了B站直播團隊的退款通知。

通知的大意是：在平臺審核了監護人提供的相應證明材料后，將對桃寶直播間多筆未成年人消費款項予以退還，總金額為142139.9元，同時將扣除主播賬戶中70267.6元等值的金倉鼠。

由于B站會從主播的每一筆收入中提取50%，因此平臺和主播按1∶1的比例退款。

收到退費通知的不止桃寶。盡管B站并未公布此次退款涉及的主播數量，但據網友找到的其中一個退款人賬號，該賬號共獲得68位虛擬主播的粉絲牌，由于獲取粉絲牌需要達到一定打賞額度，實際上遭遇退款的主播或許更多。

據《財經》記者了解，此次集中退款主要涉及中小虛擬主播，退款金額有高的，如桃寶的14萬元，低的只有1分錢，一般為數萬元。

退回未成年人打賞款項本在情理之中，但令主播們不解的是，盡管B站推出了青少年模式，但實名認證采取自愿原則，大量未經實名認證的未成年人實際上并未被納入該模式管理。未成年人一旦打賞，在監護人或本人申請退款后，主播們不僅要退回打賞，甚至還會承受更大的損失。

時值暑假，國家網信辦于7月18日起開啟為期兩個月的專項行動，聚焦短視頻直播、社交、學習類App、網絡游戲、電商、兒童智能設備等平臺，集中解決涉未成年人問題亂象。

在短視頻直播領域，今年5月，國家網信辦等四部門發布了《關于規范網絡直播打賞，加強未成年人保護的意見》，該規定發布后，包括B站、抖音、快手等平臺均著手完善“青少年模式”，該模式下，未成年人無法進行充值、購買“禮物”等打賞操作。

然而，“青少年模式”行之有效的前提是實名認證。倘若缺乏身份強關聯的認證環節，不只“青少年模式”將形同虛設，也不利于維護平臺其他主體的利益。

主播遭遇未成年人打賞

白崎銀子是位直播繪畫的虛擬主播。今年5月6日，有位新粉絲觀看她的畫作10分鐘后，直接打賞了1988元“上艦”，成為白崎銀子的“提督”粉絲。

除了傳統的贈送禮物等打賞方式，B站用戶可以通過購買“艦長”“提督”“總督”等按月付費的服務表示對主播的支持，即加入所謂“大航?！?，成為主播的頭號粉絲。其中“艦長”為198元/月，“提督”為1988元/月，“總督”為19998元/月，連續包月享受折扣?！吧吓灐焙罂色@得主播獨有的粉絲牌（高級別粉絲的標志），增加與主播的親密度、獲得發言和彈幕特權等;主播則可在打賞金額中分成、增加經驗值。

常年沒有“提督”粉絲的白崎銀子很驚喜，“覺得自己的畫作終于遇到了欣賞的人”。然而四天后，這名“提督”消失了，直至6月28日晚白崎銀子收到了退款通知，她需扣除3000元左右的金倉鼠。“白打了兩個月的工?！卑灼殂y子在事件說明視頻里說道。

面臨大額退款，主播有時不僅是“白打工”那么簡單。

艾力（化名）是某中小虛擬主播“白鯨”（化名）的運營人員，此次集中退款中，白鯨需退款約10萬元，這也是不到7萬粉絲的她首次遭遇大額退款。

白鯨退還的打賞集中在2月、3月?！鞍匆巹t是主播扣除5萬元，平臺退5萬元，但平臺實際是退還5萬元等值的金倉鼠。由于主播每筆收入平臺都將提取一半，這意味著主播需要創造10萬元流水才能退5萬元，相當于主播全部承擔了退款?！卑φf。

金倉鼠是B站此前的通用幣（目前已改為“電池”），1000金倉鼠可兌換1元人民幣，100元以上便可提現。據了解，發生退款時，平臺將扣除主播賬戶中等值金倉鼠，對于賬戶已提現或余額不足的主播，將由平臺先行墊付，在未成年人退款“償還”完畢之前，直播收益將被直接扣除，不會進入金倉鼠賬戶。而由于每筆收益平臺都提成一半，主播需要創造的收益為平臺墊付數額的兩倍。

倘若缺乏了身份強關聯的認證環節，不只“青少年模式” 將形同虛設，也不利于維護平臺其他主體的利益。圖/視覺中國

“而且部分通過蘋果系統打賞的款項還需扣除30%的蘋果稅，那5萬元流水算上蘋果稅、提現納稅后到手不到4萬元?！卑φf。

此外，由于主播會不定時抽獎、回饋頭部粉絲，倘若發生退款，為這些禮物付出的成本也打了水漂?！白畲蟮某杀臼羌s圖。我們會根據粉絲喜好定制虛擬人物周邊，每份禮物都需要自己約圖，這些圖往往一張就是2000元到3000元。”艾力告訴《財經》記者。

在虛擬主播行業，大多數中小虛擬主播的收益并不高，收益也主要用于禮品制作、設備升級等?！捌骄總€月5000元的收益，但是要給粉絲回饋禮物，平均每月到手可能就2000多元”。艾力說。

艾力曾咨詢過平臺客服，想了解平臺如何確定打賞用戶是未成年人，得到的回復是“我們已仔細核實過”。但主播們疑惑的是，為何未成年用戶可以打賞？平臺又如何確定未年人的身份？

未成年人如何繞過規則？

主播們之所以有疑問，是因現行法規對用戶直播打賞有明確的限制，一是要進行實名認證，二是未成年人不允許打賞。

2020年11月，國家廣電總局便發布了《國家廣播電視總局關于加強網絡秀場直播和電商直播管理的通知》，規定網絡秀場直播平臺要對網絡主播和“打賞”用戶實行實名制管理。通知要求，未實名制注冊的用戶不能打賞，未成年用戶不能打賞。要通過實名驗證、人臉識別、人工審核等措施，確保實名制要求落到實處，封禁未成年用戶的打賞功能。

2021年2月，國家網信辦等七部門發布《關于加強網絡直播規范管理工作的指導意見》，要求不得向未成年人提供充值打賞等服務。

2022年5月，國家網信辦等四部門發布《關于規范網絡直播打賞，加強未成年人保護的意見》，規定嚴格落實實名制要求，禁止為未成年人提供現金充值、“禮物”購買、在線支付等各類打賞服務。

在明確的監管要求下，各直播短視頻平臺均搭建了未成年人保護體系，推出了“青少年模式”。經《財經》記者測試，在“青少年模式”下，未成年人觀看時長有所限制，也確實無法進行打賞。只要實名認證為未成年人，用戶便只能進入青少年模式。

有接近B站的人士向《財經》記者表示：“B站從系統功能上限制了未成年人賬號進行打賞，未成年人身份認證的賬號無法充值或打賞?！?/p>

然而，無論是B站，還是抖音、快手等短視頻直播平臺，都對直播賬號的實名認證有強制要求，而未實名認證用戶打賞、購買增值服務等并不受限制。目前，上述平臺均采用手機號碼或第三方賬號綁定手機號的方式進行用戶注冊，一般而言，手機號可與個人身份證關聯，相當于間接實名認證，但對于未成年人來說，獲得監護人或其他成年人的手機號并非難事。

用戶賬號沒有實名認證，未成年人又可退款，不少黑灰產業鉆起了未成年人退款機制的漏洞。

在一個知名電商平臺上，有不少店鋪宣稱，可使用未成年人資料代辦充值/打賞退款，有的則是出售相關退款教程，根據退款成功率分出不同價位。其實在B站上，便能發現不少所謂“騰訊游戲退款教學”，視頻制作者聲稱：“在王者榮耀氪金1萬多，玩膩了才退款。”

從退款機制來看，目前各平臺均不同程度地設置了未成年人退款入口和流程。

抖音在青少年守護中心，明確標示了“未成年人退款”入口;快手則可以進入“反饋與幫助”頁面直接搜索“未成年”找到退款入口;而B站則可通過人工在線客服咨詢未成年人退款事項。

《財經》記者測試了B站的退款申請流程。據B站客服回應，申請未成年人退款需要提供的材料包括：未成年人身份證或戶口本頁面，或出生醫學證明;監護人手持身份證照片、監護關系證明;消費記錄;申請退款金額。再由專員致電溝通，退款時間由專員告知為準。

對于申請過未成年人打賞退款的賬號，B站將關閉該賬號的消費充值功能。至于如何核實退款申請材料，《財經》記者就此向B站問詢，截至發稿并未收到相關回復。

可以說，相較于寬松的身份認證環節，對于未成年人退款審核，平臺不可謂不仔細。上述接近B站人士向《財經》記者表示：“未成年人冒用家長賬號進行打賞，很難識別。家長也有約束孩子的責任，不可能全靠平臺?！?/p>

家長固然有監護責任，但平臺也并非毫無辦法。關于未成年人網絡防沉迷已有較多探索。

未成年人打賞怎么管？

搭建未成年人防沉迷系統，主要集中于兩個領域，一是游戲，二是直播短視頻。

為了防止未成年人冒用家長手機、身份證等信息注冊游戲賬號和消費，在游戲領域，騰訊游戲、網易游戲、三七互娛等平臺已先后引入人臉識別手段限制未成年人游戲時長，防止其過度消費。

以騰訊游戲為例，目前，主要在游戲登錄和支付環節兩種情景中發起人臉識別驗證。如在充值支付環節，當疑似由未成年人操作的成年人賬戶月充值大于400元、或用戶出現異常充值行為時，即會被要求進行人臉識別驗證，系統將自動語音播報及畫面提示，進行游戲充值提醒。無法通過驗證的用戶，則無法繼續充值。

盡管人臉識別系統亦無法將所有未成年人納入防沉迷系統管理，但識別準確度已得到較大提升。

根據《財經》記者得到的一份騰訊游戲數據，2022年寒假期間，平均每天有940萬個已實名認證為成年人的游戲賬號在登錄環節、4.3萬個賬號在支付環節觸發人臉識別，因拒絕或未通過驗證，登錄環節有約74.17%的賬號被納入防沉迷監管，支付環節有約77%的賬號被攔截了充值。

數據顯示，目前，騰訊游戲的未成年人游戲時長、流水占比已降至極低水平。2021年四季度，騰訊國內未成年人游戲時長占比下降至0.9%，總時長同比下降88%，游戲流水占比下降至1.5%，總流水同比下降73%。

相較游戲平臺，直播短視頻平臺其實在打賞/退款的過程中涉及的主體更多，關系也更復雜。游戲平臺發生充值行為，其實只涉及支付渠道和平臺兩個主體，但直播短視頻平臺還涉及主播、公會等利益相關方。

然而，在多方主體利益需要維護的情況下，直播短視頻平臺對于用戶的身份強關聯認證還有待完善。

在這種情況下，平臺和主播們事后需要處理的問題必然不少。

艾力對于“未成年人消費后，反手又申請退款”也沒有應對方法。

“最好的防御手段是不去提現，這樣即使退款也只是虧損贈送的禮物。但如果不提現，主播的收入哪里來呢？”艾力說。

桃寶雖已經退款，但那位申請退款14萬元的用戶還在桃寶的“艦隊”中，掛著桃寶專屬的“桃擺擺”粉絲牌。

退款一個月后，B站虛擬主播“團小哈”的直播屏幕左下角，還掛著“還債ING”的字樣。

（應受訪者要求，艾力、白鯨為化名，白鯨退款金額為大致數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