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抵達柬埔寨的暹粒后,第一頓晚餐,是在酒店的庭院里吃的。
服務生點了蠟燭,蚊蟲嚶嚶地繞著燭火飛舞,并用透明的翼翅撩撥著火焰,眼看就要被燒著了,又輕巧地逃開去。
到處都是悶熱潮濕的氣息。雨隱匿在天邊,悄無聲息地鼓蕩著夜晚巨大的帷幕,試圖掀起一場風暴,將整個世界密不透風地裹挾其中。餐桌一角,一臺老式的落地扇,晃動著碩大的腦袋,徐徐送來溫熱的風。這讓行走在小花園時體內揮之不去的濕熱,慢慢地消散,下沉,而后打一個漩渦,隱入池邊的一朵睡蓮。
雨自遙遠的天邊一路奔涌,穿越丘陵,高山,掠過盆地,平原,席卷著熱浪,蒸騰著暑氣,呼嘯向前。我坐在精巧的庭院一角,隱隱地聽到它轟隆隆的氣勢。
晚飯結束后,走出庭院,站在門口灰塵仆仆的馬路邊上,看到對面簡陋的大排檔里,正有人拿著麥克風,吼叫著一首中國老舊的流行歌曲。這一帶的旅館,住的大多都是中國游客,就連路邊大排檔的招牌上,都同時用柬埔寨語、漢語和英語標注了名字。
夜色中行人稀少。穿街而過的摩托車和三輪車,橫七豎八擺放著的桌椅板凳,昏暗路燈下銹跡斑斑的廣告牌,這些寂寞的日常,總讓人有時光穿梭的錯覺,好像從繁華之都忽然抵達某個僻靜的小鎮。至于暹粒赫赫有名的世界第七大奇跡吳哥窟居于何處,永恒的高棉微笑隱匿在哪兒,歷史在這片大地上又浮動著怎樣厚重的氣息,我卻看不清晰。只有靜寂黑夜中暗涌的喧嘩,與燈火般閃爍不定的生活片段,夢幻般在我面前飄蕩。
站著看了一會,我便轉身沿著芭蕉樹葉的陰影,朝酒店走去。路邊黑黢黢的長椅上,不知何時坐了一個面色黧黑的侏儒,一聲不響地仰頭注視著我。他的雙腳,不停地搖來晃去,于是水泥地上便映出兩個并肩而立的“幽靈”,詭異地飄來蕩去。雷聲更大了一些,似乎要將整個的天地裹挾其中。遙遠的天邊,閃電正一次次劈開厚厚的烏云,落在無邊的曠野上。

回到住處,看到柬埔寨詩人波倫的詩集《釘子》。封面設計簡潔質樸,一塊廢棄的木板上,到處是橫七豎八的釘子,它們用扭曲的身體,向世人昭示著此前歷經的風雨,和被遺棄路邊的悲傷。自序中,詩人講述了詩集命名為《釘子》的原因。12歲那年,因為搬遷,家人推倒了破舊的房子。隨后,父親讓他將木板上的釘子,一一仔細地拔下來。波倫好奇地問父親,何必那么費力呢,一把火燒了木板,或用斧子劈了,就可以得到釘子了。父親耐心地告訴他:這樣做,一則可以再次利用釘子,二則能讓木匠回收廢棄的木板,三則防止路人踩到釘子受傷。2007年的某一天,詩人在金邊看到一個沒了右腿、穿著軍裝的乞丐朝他爬過來,并懇請他:先生,給我一些錢買點吃的吧,如果不是因為戰爭,我不會變成現在樣子……詩人忽然想起年少時,哥哥踩到一枚釘子,疼痛中他咒罵釘子,父親卻告訴他,你責怪的不應該是釘子,而是釘子的主人。
詩人從細微的生活出發,反思所處的社會現實。他寫秘書手中的筆,寫開豪車的主人,寫老舊的汽車,寫一間公廁的吶喊,寫作家的生存困境,寫人性中的嫉妒,寫人在歷史洪流中的位置,寫人類對森林的破壞,甚至寫一個屁引發的窮人與富人的不同反應。他的眼睛猶如上帝,始終俯視著人間疾苦,并將釘子般的詩句,砸進充滿了貧富差距和不公的社會,但又同時給予他所熱愛的這片土地,以無限的悲憫。
窗外,大雨終于沖破蒼穹,傾瀉而下。想起詩人在詩集中說,所有的詩人,都應跳出某個區域,將更廣闊的視野,投向問題橫生的人類社會。我在千萬滴雨落在曠野發出的巨大聲響中,開始懂得窗外這片遼闊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