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陽煜

短短一周內,從被迫宣布辭職的鮑里斯·約翰遜,到街頭中槍殞命的安倍晉三,再到輾轉流亡的戈塔巴雅·拉賈帕克薩,連番變亂震驚世人。民意如流水,政客也薄命。
內政潰瘍之外,人們越來越關注大國間的動態博弈。俄烏交戰已逾5個月,歐盟出臺了7輪涉俄制裁。隨著俄烏沖突進入漫長的陣地戰,亞非拉部分國家的糧食和能源危機還在延續,因此衍生的動蕩與騷亂頻發,而歐美發達國家也隱然出現經濟滯脹趨勢。
動搖當今國際秩序的根源,與國際關系走向更民主化的障礙之間,存在著怎樣的辯證關系?更加混亂的局勢之下,我們又該為推動世界多極化,和建立更加公正合理的國際秩序,做出何種建設性的努力?就這些問題,南風窗專訪了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許海云。許海云的研究方向為國際關系史、北約史以及美國外交史。
南風窗:特朗普政府發動貿易戰以來,相對平靜的國際秩序遭遇嚴重挑戰,世界亂象頻現。去年美國國會遭暴民沖擊,今年有更多國家發生變亂。你認為世界亂局的根源是什么?
許海云:世界范圍內亂象叢生,有客觀因素存在。舉例而言,斯里蘭卡本是個物產豐富、資源充沛的國家,如今陷入混亂,其中有政治腐敗和自身治理不善的原因。但更多的,恐怕還是西方國家的主觀原因作祟。
冷戰結束后,西方國家在最近30年的表現不佳,給我的總體感覺是,它們把控世界的能力下降了。目前,西方各國都不同程度出現國力衰退,原有的世界政治、經濟格局被動搖,世界發展的方向有失控之虞。最嚴重的是,西方國家似乎并沒有很好的辦法應對當前世界出現的各種矛盾,甚至還出現西方國家胡亂應對矛盾的問題。
前不久日本前首相安倍晉三遇刺,此事有一定的偶然性,但我們知道,美國長期以來在東北亞扶植日本,在政治、經濟以及安全問題上,最大程度影響和控制日本。安倍晉三最大的政治遺產之一就是推動修改和平憲法,而且他主張與中國競爭,特別是在臺灣問題、釣魚島問題上立場頑固,這些問題的背后實際上都有美國的影響。當前世界的很多國際事件,有一定偶然性,但實際上也有很大的必然性。許多事件的發生,和西方國家國力衰退、把控世界的能力整體下降是密不可分的。
南風窗:戰后至今77年,各國認同的國際秩序和國際規則、國際經濟運行的大部分制度性安排,推動著全球的發展與進步。但在當下,經濟全球化處于歷史十字路口。公共衛生危機、能源危機、糧食危機等,和產業鏈供應鏈斷鏈風險、戰爭風險等交織疊加,治理赤字、信任赤字、和平赤字、發展赤字等急劇增長。你認為,我們該如何應對?
許海云:中國身在當前世界亂局當中,必定會深受影響,包括“一帶一路”合作倡議、臺灣問題、新冠疫情后中國經濟恢復與發展等在內,都會遭遇一定曲折。但是,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西方國家在國際事務中不作為或者亂作為,客觀上給中國提供了新的戰略機遇,讓以中國為代表的新興經濟體有機會充分參與國際治理。
中國作為全球最大的制造業中心、全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在全球產業鏈重構的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可謂舉足輕重。這是個客觀事實,世界缺不了中國,中國也離不開世界。按照這樣的路子往下走,中國必定會在構筑國際政治、經濟、安全以及文化新秩序的過程中,發揮更大作用。
從俄烏之戰可見,全世界有越來越多的國家和中國一樣,不贊成西方國家抱薪救火的政策,而是以冷靜的態度面對沖突,支持交戰雙方通過和談解決彼此分歧。
從整體來看,中國正處于國際政治、經濟、文化、安全格局升級重塑的關鍵時期,因此在國際舞臺上,中國必須堅持多邊主義,堅定地反對利己主義、霸權主義以及單邊主義主導下的規則。
早在特朗普執政期間,美國就堅持向中國發起貿易戰、科技戰以及關稅戰,導致資源大量浪費,美國人也深受其害。實踐證明,中國經受了考驗,中國有實力、有資格、有能力去抵制西方國家的對華挑釁和抹黑行徑。
今年6月,有消息傳出:阿根廷和伊朗正式申請加入中國主導的金磚國家合作機制。這說明中國在國際交往中奉行的相互尊重、和平共處、合作共贏方針,獲得越來越多國家的認可。
從俄烏之戰可見,全世界有越來越多的國家和中國一樣,不贊成西方國家抱薪救火的政策,而是以冷靜的態度面對沖突,支持交戰雙方通過和談解決彼此分歧。

再比如,今年7月,中國舉辦了第二屆中國—太平洋島國政黨對話會。這是中國與所羅門群島草簽安全合作框架協議、舉辦第二次中國—太平洋島國外長會后,中國同南太平洋地區國家展開的又一次高端對話,而且是在美國及其盟國為抗衡中國的影響力、對南太地區發起外交攻勢的背景下進行的。所以,中國應該利用好這樣的戰略機遇,最大程度爭取全世界所有愛好和平、民主的國家,共同打造利于各國發展的國際和平環境。
南風窗:隨著大國地緣政治競爭日趨激烈尖銳,西方國家集團化、對抗化趨勢突出,瑞典、芬蘭加入北約的心情迫切;韓國作為東北亞國家,也加入了北約的網絡組織,與西方軍事集團拉近關系。而另一邊,俄羅斯在中亞“后花園”的影響力下降顯而易見。類似冷戰的對抗帷幕,似乎正在局部落下。在你看來,世界秩序還能回到正軌嗎?
在2008年俄羅斯與格魯吉亞發生軍事沖突之前,北約與俄羅斯的關系處于上升階段,雙方建立合作委員會、協商機制等,當時的北約東擴得到俄羅斯的默許。
許海云:俄烏之戰爆發以來,中國是第三方,但是按照中國“禮之用,和為貴”的傳統理念,中國不贊成以戰爭方式解決矛盾與沖突。事實上,俄烏之戰持續5個多月,西方各國在對俄態度上已經出現裂痕,接下來這個裂痕還會進一步擴大。這種分歧不僅體現在歐美國家的政治高層,也會體現在社會民眾中,因為俄烏之戰引發的能源與糧食危機,使西方國家人民深受其害,不得不承受無端的痛苦。
與之相對應,俄烏之戰實際上也使俄羅斯遭受巨大損失,首當其沖就是其地緣政治環境惡化。在2008年俄羅斯與格魯吉亞發生軍事沖突之前,北約與俄羅斯的關系處于上升階段,雙方建立合作委員會、協商機制等,當時的北約東擴得到俄羅斯的默許。然而,目前的北約與俄羅斯關系全面惡化,雙方的地緣政治關系進入全面緊張狀態。
對俄羅斯來說,以戰爭的方式來解決矛盾與分歧,必定會產生嚴重的后遺癥。其中之一就是,它的地緣政治環境變得惡劣,尤其是在俄歐交界地區,會持續惡化。另外,俄羅斯地緣政治環境的惡化,也體現在它與包括中亞五國在內的周邊國家關系上。
中亞五國大部分都是集體安全條約組織成員國,它們與俄羅斯之間有著牢固的經濟與安全紐帶,這種關系是雙方長期保持戰略平衡的基礎。但是,俄羅斯在俄烏戰中的強硬做法,必定會引發周邊國家的恐慌和敵意。哈薩克斯坦總統公開不承認俄羅斯支持的盧甘斯克、頓涅茨克的國家地位,就是明顯例證。所以,俄羅斯的地緣政治環境已經受到戰爭嚴重影響,出現不穩定跡象。
但是,這種影響會不會達到決裂的程度?我認為不會。舉例而言,蒙古是一個內陸國家,蒙古幾乎每年都和美國、歐洲國家舉行聯合軍演,但它的北面是俄羅斯,南邊是中國,不經過中、俄這兩個鄰國的疆域,蒙古想出口礦石等原材料根本做不到,其對外發展沒有其他道路可選。蒙古不可能搞遠交近攻,因為它沒有資本。中亞國家也是一樣。在歷史上,俄羅斯與中亞國家在經濟層面已經形成非常緊密的互補關系。對于普京而言,他不會在西邊投入戰事的前提下,還在南邊陷入矛盾。可以預見,普京會通過協商和對話,解決俄羅斯與中亞國家之間的矛盾。
北約東擴是冷戰后西方國家確立的發展方向,北約試圖從單純的防御組織變成區域乃至全球安全組織,以便西方國家可以將其政治與安全訴求投射到更大的領域。從歷史上看,北約的發展路徑是一致的,北約在冷戰后有5次東擴,而在冷戰中有3次擴張,例如吸收土耳其、希臘、聯邦德國、西班牙。可見,北約謀求擴張是有歷史淵源的。
當前,西方政界、軍界以及學界出現“新冷戰”的說法,認為當今世界已經進入冷戰,或者說處于冷戰的臨界點。我認為,當今世界要想回到冷戰是不容易的。
眾所周知,在冷戰時期,西方國家建立“巴統”(巴黎統籌委員會),對社會主義國家進行經濟和技術封鎖;冷戰結束后,西方國家又訂立《瓦森納協定》,繼續對中國實施經濟與技術封鎖。但是對比冷戰時期,當今世界最大的變化就是全球化。產業與貿易整合,經濟與技術交流,已經將中國牢牢嵌進全球貿易鏈條、金融鏈條、產業鏈條、技術鏈條中,西方國家很想跟中國打貿易戰、科技戰或者關稅戰,但基本上打不起來,除非它們愿意遭受同等的損失。
許多拉美國家都開始探索自身發展道路,唯美國馬首是瞻的局面已經發生改變;美國已經無法把握拉美國家的發展方向,拉丁美洲體現出多元化、分散化的趨勢。
另外,在冷戰時期,社會主義陣營建立了“經互會”(經濟互助委員會),西方國家建立歐共體等眾多經濟合作機制,雙方在經濟上實際交往甚少,貿易、技術以及資源,都在各自集團內部流轉,彼此并沒有太多交集。但是在當前,中國與西方國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貿易戰、科技戰以及關稅戰很難真正大規模實現。
南風窗:美國曾經支持和主導國際體系的建構、推進全球自由貿易。而如今,碎片化、集團化似乎成為新的時代名詞。對于自由化和全球化在某種程度上的“退潮”,你認為這反映了世界范圍內什么樣的失序跡象,國際規則遭到了怎樣的破壞和重塑?
許海云:當前,世界格局面臨轉換,許多國家出現了宗教極端主義、民粹主義、政治右翼主義等,不論是大國還是小國,不論是發達國家還是發展中國家,實際上都遭遇到國家轉型中的問題與危機。走什么樣的道路,采取何種方式治國理政,已經成為世界各國普遍思考的問題。但可以肯定的是,歐美國家所謂的普世價值觀,在全球范圍內的影響將越來越小,全世界大多數國家正在做出更適合自己的理性選擇。
今年6月初,美國舉辦第九屆美洲峰會,墨西哥、危地馬拉等國拒絕參加。要知道,過去拉丁美洲一直是美國的傳統后院。但在這屆美洲峰會,美國不讓委內瑞拉、古巴和尼加拉瓜參加,為此,很多拉美國家都拒絕出席會議。這種現象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因為在歷史上,拉美國家以向美國靠攏為榮。在國際多邊化趨勢的推動下,許多拉美國家都開始探索自身發展道路,唯美國馬首是瞻的局面已經發生改變;美國已經無法把握拉美國家的發展方向,拉丁美洲體現出多元化、分散化的趨勢。
這個趨勢的最大好處是,拉美各國可以尋找適合自身的發展路線,打破歐美霸權;但也有壞處:在拉美國家的摸索過程中,會出現動蕩、局部沖突、戰爭甚至內亂—這些問題不應是國際社會發展的常態,在調整過程中出現的問題,將隨著國際和區域有序化,逐漸得到解決。
南風窗:我們倡導維護以聯合國為核心的多邊國際體系,遵守以國際法為基礎的國際秩序,和以聯合國憲章宗旨和原則為基礎的國際關系基本準則。但一段時間以來,美國頻頻鼓吹“基于規則的國際秩序”,我們應當如何看待?
許海云:每個國家的外交政策,首先要符合自身國家利益的現實需要,其次要體現自身的歷史文化與傳統。美國在國際社會一再提出“基于規則的國際秩序”,這完全就是美國話語,因為這個“規則”既不是聯合國的規則,也不是世界大多數國家的規則。多年來,中國一直提倡建立更加公平、公正以及合理的國際新秩序,反對美國將其單邊秩序強加給其他國家。
舉例而言,北約一直受到美歐國家的推崇,被譽為最成功的組織。但在北約基本結構確立的過程中,歐洲國家一直處于服從地位,在北約內部的話語權非常小。例如“北約東擴報告”,雖然決定著北約的發展方向與歐洲安全大局,但實際上卻是美國國務院歐洲司起草的,在貫徹美國利益訴求與戰略構想的前提下,再拿到歐洲討論,最終變成北約的戰略性文件。
再比如,冷戰結束后,美國實施阿富汗戰爭、伊拉克戰爭、利比亞戰爭,緊接著插手敘利亞,在西亞北非等地推動“顏色革命”,按照美國的規則推動實現“民主”“自由”。但這些美國式的民主與自由是不是這些國家需要的呢?美國并不考慮。我相信,敘利亞人民不需要這樣的美國規則。
最近,有美國媒體采訪沙特外交大臣,提出拜登關于(中東)地區的新策略,將中國和俄羅斯視作敵人,而沙特外交大臣明確表態,不同意這樣的說法,他認為大家是合作伙伴而非敵人。這個例子說明,中國對外政策的基礎是合作共贏、和平共處,這和西方國家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對抗思維是完全不同的。像沙特這樣的美國傳統盟友,過去很少幫中國說話,現在也看不下去了。
南風窗:中國該如何承擔大國責任,建設有利于各國發展的全球和平環境?
許海云:當前,中國正處于全球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世界發展的客觀需要將中國推向了一個歷史的高點。中國在其中發揮引領作用,是當仁不讓的。
中國對外政策的基礎是合作共贏、和平共處,這和西方國家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對抗思維是完全不同的。像沙特這樣的美國傳統盟友,過去很少幫中國說話,現在也看不下去了。
就全球環境治理而言,今年夏天,北半球高溫特征突出,多個地區面臨40攝氏度的高溫,人類正面臨一場前所未有的環境與氣候保衛戰。在全球變暖的趨勢下,中國實際上很早就參加了《巴黎協定》,參與了全球碳中和談判,很早就投入了巨額資金,付出巨大努力。這些努力,西方國家是看在眼里的。所以,在北約馬德里峰會上,北約即使將中國視為“系統性威脅”,但仍公開提出,它要加強和中國在氣候方面的合作。
中國必須堅定信心,要堅信合作共贏、共同發展的道路是謀求世界發展、穩定、和平的光明大道,要堅定不移走下去;中國要以實際行動發揮示范作用,讓全世界越來越多國家意識到彼此命運的關聯性,要堅持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價值追求。
中國在“走出去”的時候,只帶著經濟紅利是不夠的,應該帶著中國的文化、中國關于國際關系的價值理念,以及中國對世界發展、人民美好生活的構想。中國要改變一些國家將中國視為只關心經濟利益的國家的情況,要讓其他國家看到,中國是一個愛好和平、全身心致力于發展、有國際擔當的國家。中國要把自己的文化帶出去,讓世界看到中國對國際發展與和平事業的貢獻,看到中國人民的喜怒哀樂。
經過40多年改革開放,中國從一個極度貧困的國家發展成為全球經濟總量第二的國家,這是一個奇跡。許多發展中國家正借鑒中國的模式發展,例如越南—中國在改革開放之初曾經提出“摸著石頭過河”,現在越南是“摸著中國過河”。
如果僅僅把中國定位于一個經濟大國,這顯然和中國在世界變局中所處的真實定位不相匹配。因此,中國必須加強文化建設、文明建設,加強大國意識建設。這就要求中國在走向世界之前,必須有精密的籌劃。中國“走出去”是要讓更多國家接受中國,而不是害怕或遠離;中國必須考慮其接觸對象,該鋪墊的就要鋪墊,該著眼未來的就要著眼未來。
中國擔負起大國責任,這是時代之選、世界之選,不能急于一時;事情辦急了,效果反而不好。中國只有謀定而后動,見微知著,著眼大局,才能行穩致遠,才能更好地推動世界和平與發展大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