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任遠

2022年頻發的“黑天鵝”事件,除了有戰爭和疫情產生的次生災害,更有動搖國家領導層的突發事件,或者國家基本憲制架構改變引發的社會沖突。
7月13日前后,南亞島國斯里蘭卡爆發大規模民眾示威,包括總統府和總理府在內的多個政府權力機關被民眾占據;稍早前,中亞人口第一的烏茲別克斯坦爆發罕見的民眾騷亂,其直接導火索是,該國在擬修改的憲法中,剝奪了其境內面積最大的共和國的自治權;而在年初,中亞面積最大國哈薩克斯坦境內爆發反政府騷亂,總統托卡耶夫最終在援引“集體安全條約”,說服俄羅斯等“條約”成員國出動維和部隊的情況下,才將騷亂暫時平息。
這些足以動搖一個國家國本的騷亂或者示威事件,有一個普遍的特性:食品和能源供應問題同時發作,再加上本就管理不善的財政狀況,令貨幣出現大幅貶值,物價和生活成本問題引起社會負面輿論風暴,繼而觸發街頭示威,最終把矛頭引向這些國家的最高權力機關。
從民生問題引申到欠發達國家的國家職能失調,乃至民選領導人的合法性受質疑,成為了這些事件隱隱約約的一條發展暗線。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根據世界銀行的統計,早在2019年,全球多個發展中國家,特別是70個高度欠發達國家,已經陷入難以自拔的外債泥潭。在新冠疫情暴發前的那一年,世界新興經濟體的外債總規模高達5.6萬億美元,比日本的GDP還多。
自2020年疫情在全球蔓延至今,多國不得不擴大公共醫療開支,那70個高度欠發達國家在2022年的外債規模又比疫情剛暴發時大了45%。由于自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西方多國的低利率政策,不少欠發達國家在過去十多年大舉借債。在低利率時期,發達國家的投資回報收益減少,而欠發達國家的債務償還能力相對較高,這也刺激了許多欠發達國家在2008—2019年大規模舉債。
然而到了疫情第三年,發達國家為了遏抑通貨膨脹而加息的時候,欠發達國家的苦難日子就開始了。由于利息的增加,一些欠發達國家無法償還外債,導致信用降級、投資者信心減少、多個產業的資金鏈斷裂,疊加物價上漲貨幣貶值、政府基本職能受挫,最終觸發一系列社會動蕩。
在過去的一年時間里,多個欠發達國家的信用度被世界各大評級機構降級,其中加納的信用評級下降到20年來的最低點:穆迪評級把該國的信用評級列為CCC級,惠譽國際對加納的信用評級是“B-”,前景消極。面對足以嚇跑國際投資者的評級,加納外交部強烈抗議那些評級機構,但于事無補。背負了540億美元債務(相當于GDP的78%)的加納,無力償還債務,在7月1日終于向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申請援助。
好像加納這樣的負債欠發達國家還真不是少數。處在無法償債邊緣的國家,還包括巴基斯坦、埃及、黎巴嫩、突尼斯、阿根廷、秘魯等國,遍布亞非拉;在歐洲,被西方制裁的俄羅斯和白俄羅斯已經分別在6月27日和6月29日出現首次違約情況。穆迪評級和惠譽國際認為,俄羅斯和白俄羅斯的債務違約風險增加,違約行為在未來將繼續出現。
在低利率時期,發達國家的投資回報收益減少,而欠發達國家的債務償還能力相對較高,這也刺激了許多欠發達國家在2008—2019年大規模舉債。
有分析人士擔心,一場類似1980年代拉丁美洲國家集體債務危機的“債務臺風”即將席卷全球。在當年的拉丁美洲債務危機前夕,中東石油價格暴漲,導致世界多國物價騰飛。在1979年美國和西歐相繼加息后,墨西哥在1982年宣布無法如期償還外債,從此陷入債務危機。隨后,多米諾骨牌效應在中南美洲展開,巴西、阿根廷、智利、秘魯、委內瑞拉以及哥倫比亞等國,相繼宣布債務償還違約,整個拉丁美洲幾無幸免地卷入債務危機。
在這場被稱為“拉美失去的10年”的危機中,拉美人均GDP從世界水平線的119%下跌到98%,多國的基建資金鏈斷裂,物價飛漲,中產階級購買力大幅下降,年輕人失業率高企,多國政府能做的就是向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乞求援助。
在俄烏之戰爆發前的一年,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計劃撥款6500億美元,用于欠發達國家的疫情應對和債務援助。但到了2022年,由于戰爭的爆發,通脹問題雪上加霜,世界主要經濟體加息壓力增大,這筆款項被認為不足以應付70個高度欠發達國家的債務問題。
債務危機只是多個欠發達國家面臨的威脅之一,而不是全部。根據世界銀行在今年3月發布的報告,全世界共有107個國家將會受到惡劣財政環境、能源供應短缺和糧食供應短缺這三個威脅中的一項或一項以上打擊,覆蓋地球1/5人口。其中,69個國家面臨被三個威脅同時打擊的生死劫。
斯里蘭卡推翻總統的民眾事件,即是三個威脅同時起作用的結果。疫情暴發前,斯里蘭卡政府醞釀了一系列減稅措施,旨在吸引更多外資進入該國的旅游行業。在斯里蘭卡,旅游業是三大支柱產業之一,其2019年總收入為36.06億美元。但疫情的到來,讓這個國家的旅游收入比前一年減少了一半。
為了償還外債,斯里蘭卡不得不動用外匯儲備,從2018年到2022年四年間,該國的69億美元外匯儲備只剩下22億美元。為了節約外匯,斯里蘭卡政府2021年宣布禁止在國內農業耕作時使用化肥,導致國內糧食歉收,對進口糧食的依賴加深,為第二年的糧食危機埋下伏筆。
進入2022年,糧食、能源和財政危機同時發作。由于汽油、柴油和天然氣價格高企,斯里蘭卡外匯儲備不能支撐全國日常交通運轉所需的能源需求,到6月份,當局被迫頒布命令,禁止非必要的汽油和柴油消費。除了基本的公共交通服務之外,國民出行受阻,一些地方甚至停止了學校日常的教學安排。同時,基本糧食也出現短缺,排隊購買食物和基本生活必需品,成為了斯里蘭卡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據統計,斯里蘭卡欠下外債共510億美元,這包括從鄰國借到的債務以及在市場上發行的債券。實際上,斯里蘭卡發行的債券所欠下的債務才是大頭,占到總債務的47%。為了得到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援助撥款以維持民生的基本運轉,斯里蘭卡必須滿足其條件,那就是讓本國的貨幣自由貶值,而這也加劇了通脹問題(斯里蘭卡6月通脹率高達54.6%,是該國獨立以來的歷史高位),并且最終引發了民眾沖擊總統府的一幕。
讓人擔心的是,斯里蘭卡并不是最后一個倒下的國家。下一個在三重威脅下被壓爆的欠發達國家,將會是哪一個?
在世界銀行公布的69個同時受三重威脅的國家中,有25個是非洲國家,25個在亞太地區,剩下的19個在拉丁美洲。下一個面臨跟斯里蘭卡類似局面的國家,也許是埃及。
埃及是世界小麥第二大進口國,其糧食來源嚴重依賴烏克蘭。根據埃及政府在6月公布的數字,他們的小麥庫存頂多能維持4到6個月,過了2022年就要見底。但埃及購買進口產品的能力也堪憂:恰好是跟小麥庫存見底同步,到今年底明年初,埃及的外債將接近160億美元,打破該國有史以來的紀錄,再加上國內發行的債券,總債務預估相當于GDP的95%。埃及被認為是違約風險最高的國家之一。
《中東觀察者》認為,除了埃及之外,北非多國都面臨類似的“能源+糧食+債務”復合挑戰,并且可能會觸發北非地區跨國性質的社會和政治動蕩。在“阿拉伯之春”的最早發源地突尼斯,糧食同樣嚴重依賴烏克蘭,其外債相當于該國GDP的100%,6月通脹率是8.1%,達到過去30年來的高位。
在中東,政治架構本已脆弱的黎巴嫩,其80%的小麥需求量從烏克蘭進口。俄烏開戰以來,黎巴嫩出現了面包供應短缺的現象,食品價格比去年上升了11倍,再加上今年年初本幣黎巴嫩鎊已出現面值比2019年下跌了90%這樣的跳水式貶值,可以說黎巴嫩經濟走到了危險境地。
除了糧食、能源和債務危機的疊加,還有一種危機的層疊,與歷史遺留的地緣政治問題有關。
在世界銀行公布的69個同時受三重威脅的國家中,有25個是非洲國家,25個在亞太地區,剩下的19個在拉丁美洲。下一個面臨跟斯里蘭卡類似局面的國家,也許是埃及。
在中亞,蘇聯解體遺留的“凍結沖突”可能會重新升溫,從而增加地緣政治危機爆發的可能性。
在俄羅斯被西方制裁后,除了俄羅斯本國人之外,一個受直接沖擊的群體就是中亞國家在俄羅斯的外勞人口。在俄羅斯,不少中亞勞工從事體力勞動,特別是在建筑行業。而這些中亞外勞,為本國創造了巨額的外匯收入。根據俄羅斯央行的統計,中亞外勞在2019年從俄羅斯給自己本國銀行匯了139.9億美元的收入。到了2021年,俄羅斯境內的中亞外勞人員總數大概是780萬人,還不算一些經過非法途徑進入俄羅斯的務工人員。
中亞五國經濟對海外勞工有著極大的依賴。根據2019年的統計數據,吉爾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的外勞收入,相當于兩國GDP總量的31%以上;在2013年,塔吉克斯坦的外勞收入一度達到該國GDP總量的50%。即使在能源出口國烏茲別克斯坦,由于收入的極不平等,能夠靠能源產業糊口的國民不算多數,前往俄羅斯從事外勞的烏茲別克人多達450萬人,是中亞諸國之最。這些外勞在2021年為烏茲別克斯坦帶來相當于GDP總量11.64%的收入。
俄烏之戰爆發后,俄羅斯國內的建筑市場需求驟減,中亞外勞的收入也隨之下降。據估計,烏茲別克、塔吉克和吉爾吉斯這三國的外勞收入在今年將減少22%左右。可以說,俄羅斯經濟打個噴嚏,中亞幾國就得來一場感冒。
由于夏天極熱、冬天極冷的天氣,處于亞歐大陸最內部的內亞地區,自古以來都是貧瘠之地,只能滋養人數稀少的游牧民族。內亞地區可耕作面積少,但供養的人口不算少。多年來,對水資源的爭奪一直是中亞民族間矛盾的導火索。
在疫情暴發后的第二年,中亞多國就面臨糧食價格上漲的壓力。根據吉爾吉斯斯坦食品與營養安全計劃(2019—2023年)負責人努爾蘭·阿塔卡諾夫的介紹,在2021年該國的赤貧人口增加了5%,1/4的國民收入低于貧窮標準,而食品價格則上升了24%。
進入2022年,中亞五國的糧食、飲用水和電力供應緊張現象加劇,物價和工資等民生話題成為了中亞多國騷亂的重要誘因。
7月初在烏茲別克斯坦境內,卡拉卡爾帕克斯坦自治共和國的騷亂和流血沖突,苗頭剛出現的時候,反對者們是打著抗議物價飛漲和生存條件惡化的口號,最終升級為反對總統修憲、保住共和國自治地位的政治性議題。

卡拉卡爾帕克人作為這個自治共和國的主體民族,在語言上更加親近哈薩克斯坦,從1925年到1936年卡拉卡爾帕克斯坦跟烏茲別克斯坦一直是地位平等的蘇維埃加盟共和國。在1936年,卡拉卡爾帕克斯坦被整合進烏茲別克斯坦,從此成為烏茲別克斯坦蘇維埃共和國的一部分。在蘇聯解體前夜,卡拉卡爾帕克斯坦一度爆發獨立運動,但最終被平息。
在政治強人的領導下,烏茲別克斯坦堪稱中亞地區民族關系最穩定的國家之一,但隱患一直存在:卡拉卡爾帕克斯坦占烏國面積1/4,被允許擁有憲法和最高法院等高度自治權。
該自治共和國北部,是原本水量充沛但近年來卻急速干枯的咸海。隨著咸海水量減少,這里的漁業以及周邊連帶產業急劇萎縮,至今這里已經成為烏茲別克斯坦最貧窮的地區。
蘇聯時期留下的邊界,也許會成為當地野心家和外部勢力挑動矛盾的導火索。這為中亞原本復雜的糧食、水資源和財政問題蒙上一層陰影。
如果從經濟和人口角度看的話,卡拉卡爾帕克斯坦如今在烏茲別克斯坦并不吃重,人口只有約200萬的自治共和國只占全國總人口的不到6%。但值得憂慮的是,從戰略縱深看,卡拉卡爾帕克斯坦占地廣袤,而烏茲別克斯坦的政治經濟首都,卻蜷縮在東部被哈薩克斯坦和塔吉克斯坦南北夾緊的一條狹長走廊里。
這片在最東端與吉爾吉斯斯坦接壤的狹長土地,歷史上也一直是是非之地。在19世紀末,坐擁歷史名城塔什干的烏茲別克人,一直對塔吉克人采取居高臨下的態度,認為后者是不能被稱作“民族”的部落。而在其他較弱勢的中亞民族看來,塔什干不應該只是烏茲別克斯坦的首都,而是對于多個民族來說都非常重要的歷史名城。
占據高地的塔吉克斯坦,多年來一直希望在上游修筑一個羅貢水電站,但這也會直接影響到烏茲別克斯坦的農業灌溉用水供應。兩個民族之間圍繞羅貢水電站的矛盾,從蘇聯時代一直延續至今;再加上烏茲別克斯坦與另一個鄰國吉爾吉斯斯坦多年存在的邊界問題(烏茲別克在吉爾吉斯境內存在三個與本部不接壤的飛地),三個中亞國家之間復雜的歷史恩怨,在有蘇俄這種強大外部力量介入的時候,還能暫時放下分歧,但圍繞著過去30年里被“凍結”的邊界線,三國的矛盾又會時而發作。
隨著俄羅斯陷入烏克蘭戰場,中亞地區傳統的安全保障可以說是開始消失了。年初哈薩克斯坦援引“集體安全條約”讓其他成員國出兵幫助平定騷亂的一幕,也許很難再現了;蘇聯時期留下的邊界,也許會成為當地野心家和外部勢力挑動矛盾的導火索。這為中亞原本復雜的糧食、水資源和財政問題蒙上一層陰影,當然也是俄羅斯在該地區的對手樂于看到的。
一些親俄評論人士就認為,卡拉卡爾帕克斯坦的騷亂事件背后,是土耳其試圖利用該地區的語言分支問題制造新的身份矛盾,從而培植新的地區利益代理人。如何讓“凍結的沖突”在復合危機的沖擊下,不上升為跨越多國邊界線的中亞軍閥混戰,著實考驗著各方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