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聰慧
在撰寫本論文之前,有兩個問題一直在筆者的腦海中盤旋:一是像孔子這樣一個謹小慎微、博學多通、以禮樂嚴格要求自己的人怎么會提出“放鄭聲”這樣過激的言論呢?二是在當時的時代中,具有像鄭聲這種特點的音樂絕非鄭國獨有,宋、衛、齊、楚等諸侯國估計也會有類似鄭聲風格的音樂,孔子為何不放宋聲、衛聲、齊聲、楚聲,而唯獨要放鄭聲呢?帶著這兩個問題,去查閱大量先秦相關書籍。在此筆者想對查閱先秦文獻資料一事進行解說,因為在之前查看了許多近古以及現當代的相關注解和文論,發現每一個人的觀點和解說都不盡相同,真可謂是五花八門。有一次在聽南懷瑾老師的《論語別裁》這本書時,他說研究古書最好的方法就是從根源入手,因為后代人的解說都會加入自己主觀的東西,每一代人都這樣,漸漸地就會離源頭越來越遠,失去本來的意義。這些話對我的啟發特別大,研究孔子直接從孔子本人和他的著作入手,豈不是第一手資料?雖困難重重,仍孜孜以求。在“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經歷中,我嘗到了求知的快樂和驚喜,迷霧漸漸撥開,終于看到一絲黎明的曙光。
“放鄭聲”這句話記載在《論語·衛靈公》篇中,從文本入手,原文如下:“顏淵問為邦,子曰: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
在解說這段話之前,需要了解孔子說這些話的時代背景以及顏淵和孔子的教育理念。顏回是孔子最得意的門生,孔子對他的評價非常高,在《論語》中多次夸贊他:“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回也不愚。”子謂子貢曰:“女與回也孰愈?”對曰:“賜也何敢望回?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與女弗如也!”可惜顏回二十九歲就去世了,孔子哭之慟:“噫!天喪予!天喪予!”孔子為什么會這么傷心,因為在孔子的所有弟子中,顏回最足以傳孔門的學問,不僅聰明好學,悟性極高,最懂孔子的也是他。他死了,世上再難有像顏回這樣傳道的人了,所以孔子才會說“噫!天喪予!天喪予!”意思就是天要亡我。我們都知道孔子是很注重禮教的,他用禮嚴格要求自己,一般不會做失禮的事,但是這一次他卻破例了,連他的學生都說他哭得太傷心了,孔子回答:“非夫人之為慟而誰為?”就是說如果顏回這個人死了我不傷心,還為誰傷心呢?
孔子生逢亂世,憑一己之力肩負起傳承中華文化的重任。他的教育方式是因材施教,也就是根據每個學生的不同性格特點、學生對學問的理解程度及其所達到的境界進行有針對性的教育。比如,在《論語》中同樣是問“仁”,孔子給的回答卻不一樣,顏淵問孔子什么是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仲弓問仁,子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司馬牛問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這三個人性格特點和對道的領會程度不同,孔子給了三種答案,顏回境界最高,所以孔子是從仁的內在修養來回答;仲弓呢,孔子認為他有帝王之才,所以從仁的外用來回答;而司馬牛因其有放言高論的習慣,所以孔子教他不要隨便說話就是仁,這是從仁的一般修養上來回答的。孔子的教育很高明。
通過以上說明,對這段話的背景有個大概的了解。孔子是根據顏回的特點和其對道的領悟程度回答如何治理好邦國的,他說道:第一要行夏朝的歷法;第二要乘殷之輅,就是學習商朝發展交通;第三服周之冕,學習周朝樸素的衣冠文飾;第四樂則《韶》舞,對音樂要求更高,需要用虞舜時的音樂。對于當時鄭國的音樂要遏止,小人要遠離,因為鄭國的音樂太過了,小人的計謀、手段太多了,會危害到國家。孔子的這幾句話分別從時間、空間、文化、音樂方面提出治國的方案。這些話不僅在當時很受用,放到今天也很合宜。“每一個時代都有每一個時代的精神,后來的時代并不一定要完全效法古人,但我們可以把每個時代的精華綜合起來,就是一個大文化中新時代的文化。”由此可見,文化是集中人類文化思想之大成,取其所長,舍其所短,為邦如是,做學問如是,做人亦如是。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孔子的思想是很活潑的,他并不是像我們想象的那樣墨守成規、思想封建落伍的迂夫子。

從音樂的政治功能來說,站在治理邦國的高度來談音樂,更需謹慎。“移風易俗,善莫于樂”,這是從正面來說的,但樂也有反面的作用,會敗壞社會風氣。(“樂”在古代的含義,并不僅僅只限于音樂,它包括了文化和藝術,乃至如歌、舞、音樂等,是歌、舞、樂三位一體的綜合藝術。)孔子在《禮記經解》中說了有關六經的得失,原文是這樣說的:“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絜靜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故詩之失愚,書之失誣,樂之失奢,易之失賊,禮之失煩,春秋之失亂。”這一段話就從正反好壞兩方面進行評說。樂教發展得好,可以“廣博易良”,發展太過,會容易使社會風氣變得太奢靡。反觀我們今天的時代,雖然是平安穩妥的年代,但這個問題依然存在,可能是日子過得太舒服了,社會上掀起追“網紅”歌星的風氣,孩子們的理想是成為“歌星”,用孔子的話說就是“淫”,太過分了。還記得有一篇文章這樣寫道:“娛樂當道,英雄落淚”。一旦娛樂把控了社會,這個社會將會陷入巨大的危機,錢學森深深擔憂:“經濟落后了,可以用十幾年趕上去,社會風氣壞了,就是幾代人也難以恢復。”曾仕強教授在講解《易經的智慧》時也說了這么一句話:“風氣自基礎壞”,這些都是我們親身經歷的事。但社會風氣開始變壞,最應該負責任的就是在上位的人,所以孔子才會發出如此感慨:“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對于古人,筆者是從心底里生出敬畏的,早在幾千年前,他們就給我們開出了“藥方”。所以,當靜下心來仔細思考時,會發現孔子的這些話是非常有道理的,哪怕是放到我們現在也不過時。
在《論語》中孔子兩次提到鄭聲,一次是顏回問為邦時提到,還有一次是在《論語陽貨》篇中提到,原文是這樣的,子曰:“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亂邦家者。”在看這幾句話的時候一定要弄清楚孔子為什么這樣說,不然很容易依文釋義,斷章取義,理解偏了意思。這里孔子主要談的是個人的修養問題,可聯系上文中的話來理解,子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蕩。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詐而已矣。”他提出古人的三個問題或是缺點與今人作對比,古人的狂不過是放肆一點,現在的人狂就像翻滾的水一樣,會興風作浪;古人驕傲但有一個好處,能廉潔自守,現在的人驕傲地對任何事都看不慣,身上有一種忿怒暴戾之氣,古人比較笨但還是比較直爽老實,現在的人都是假裝笨,喜歡玩弄狡詐的伎倆,“貌似忠厚,心存奸詐”。這三點狂、矜、愚本沒有錯,如果太過了就有問題。借助這三條從外在可以觀察別人,從內在可以反觀自己的修養。而“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亂邦家者”則是孔子告訴我們要注意修養的原因,因為紫色紅得太過分會侵奪朱色,鄭聲太過分會把雅樂搞壞,嘴巴太會說而沒有思想內容會導致亡國覆家。不得不提的是,我們這個時代的音樂,由于文化的斷層,民族的烙印所剩無幾,西方的音樂成為中國的主流,使中國的傳統音樂遭受巨大的沖擊,儼然已經到了“紫之奪朱也,鄭聲之亂雅樂”的地步,和孔子所處的時代多么相似啊!紀曉嵐說:“世間的道理和事情,都在古人的書中說盡。”大中華五千年燦爛輝煌的文化,都是老祖宗為我們留下來的智慧結晶,可惜我們太膚淺、太狹隘、太局限了,不能完全領受。
以上這些正好體現了中國人以“中”為美的審美觀,同時也體現了中國人的為人處世之道,合乎“中”道。這個“中”不是圓滑,也不是似是而非的,它包含著大智慧。孔子在給《易經》的坤卦作序時說道:“君子黃中通理,正位居體,美在其中,而暢于四肢,發于事業,美之至也。”這里不僅包含了審美,也包含了人生哲學,更是一把打開智慧奧秘的鑰匙。
作為一個中國人,一定要了解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藝術獨有的特點,那就是整體思維觀。《黃帝內經》不僅是一部醫書,更是中華文化哲學思想的巨著,書中強調人并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彼此相屬、互為聯系的,“人與天相應”也就是人與自然的整體觀,人的各個器官通過經絡聯系成為統一的整體,這一整體觀念理論不僅是中醫學中的一個最顯著的特點,也是中華文化藝術中最顯著的特點。古代的教育,是培養通才的,而不是專家。他們學習“六藝”,即“禮”“樂”“射”“御”“書”“數”。我們近現代的教育都是,走專業化的路線,學科分得相當細,把各學科的聯系割裂開來,值得我們好好反思。
中華文化也包含了音樂和其他藝術,在音樂領域這個道理也是相通的,用孔子的話說,即“吾道一以貫之”。音樂在整個文化中占據了重要的位置,音樂往往能代表一個時代的精神,過去的音樂就代表了過去的時代,現在的音樂則代表了現在的時代,在文化深厚的時代所產生的音樂也是很豐富的,音樂的生成是離不開文化土壤的。反觀我們今天的音樂,問題實在是太多,我們聽到的音樂,既不像中國的音樂,又不像西方的音樂,溫柔敦厚不足,輕薄有余,因為我們對自己的文化不了解還不自知。所以要了解中國的音樂,就必須了解中國的文化。在時代巨變的潮流中,在多元文化沖擊的影響下,在不失中國音樂本色的前提下,吸收其他音樂文化的精華為我所用,創建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音樂,這需要靠我們這一代人的努力,雖任重道遠,但這也是時代賦予我們的光榮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