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紅
宮崎駿被稱作“動畫界的黑澤明”,他筆下的世界探索著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傳統文化的矛盾與共生,他的作品用最純真質樸的語言來詮釋真理,成為探之不盡的瑰寶。
“日本人自古就認為,人和自然是融合在一起的整體,人和自然沒有明顯的區別,人只是自然的一部分,是宇宙萬物的一個種類,應與自然親善地共生共存,人不需要征服自然,戰勝自然,相反地,應該順從自然,熱愛自然。”為躲避戰亂,宮崎駿舉家由東京遷往宇都鄉下,童年時期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自然在宮崎駿心中的地位舉足輕重,因而其多數作品中也希望緩和人與自然的矛盾,謀求人與自然共生的出路。
當人本主義強行突出以人為本時,人與自然的發展的新一輪爭執重新出現,人與自然如何和諧共存是宮崎駿創作一直竭力探尋的主題,同時也是其孜孜不倦尋求的真理。1986 年,宮崎駿用《風之谷》展現人類已經失敗,等待救贖和重生。轉而到了1997 年的《幽靈公主》,在人類現代化快速進展中,他摒棄了對人類失敗境地的描繪,開始探尋人與自然共生的途徑,試圖尋求人與自然二者間沖突對立的緩和途徑。在這個階段,宮崎駿塑造了引領人類自我反省、自我救贖的人物——幽靈公主。幽靈公主是由狼族撫養長大的人類,但她痛恨人類。人類的貪婪和肆意破壞惹怒了山中神靈,人神最終發生戰爭時,她毫不猶豫地站在了自然的一邊。當人類執意殺戮山獸神麒麟,山獸神的頭顱被幻姬射殺下來,萬物晦暗,自然與人類的生命紛紛消逝,面臨滅亡的風險。而這也預示著人類對自然無限度的傷害與破壞終究會毀滅自我。但影片始終是愿意給人以希望的,在阿西達卡和幽靈公主桑奮不顧身的努力之下,最終歸還山獸神的首級,萬物重回生機,森林一片盎然,人類醒悟,重新建造家園。
在結尾,阿西達卡對幽靈公主桑說道:“你在森林,我在城市,我們一起活下去吧!”這也代表著人與自然這兩個對立面嘗試消解矛盾與爭端努力邁出的一步:尋求共生。
從宮崎駿的系列作品來看,始終帶有貫通以及辯證發展的理念,作為日本動畫界的集大成者,濃郁的生態發展以及共生理念在作品中處處滲透。在他塑造的世界中,展現的是比動畫本身更為深刻的東西。人類與自然界共同生存在同一片家園,人類與自然界本是平等的關系,然而自大的人類憑借著科技的發展和文明的進步欲望變得日漸膨脹,對原本充滿無限敬畏之情的自然界開始進行無盡的索取與破壞,征服大自然似乎成為人類社會的一大目標,進而無畏地破壞環境,變本加厲,后知后覺發現補救為時已晚。為此,宮崎駿曾一針見血地說過:“如果讓我肆無忌憚地完全不管世俗的評價及商業成績為成人拍一部電影,我一定會拍出一部‘你們都沒有活著的資格’之類的作品來。”一味地向自然索取并非長久之計,自然與人類并非絕對對立矛盾的雙方,人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唯有尋求一條人與自然二者的共生之路才有可持續發展的未來。
宮崎駿身上具有濃烈的生存與憂患意識,在《千與千尋》《紅豬》等作品中也得到了體現,不斷引導和警告人類反思文化與文化、民族與民族之間的矛盾與共生。
多元文化的矛盾問題在宮崎駿的諸多作品中有所體現。宮崎駿所主張的是“共生”概念下的社會,充分表現多元文化與跨民族間的共生,他的作品不單單只含有日本本土的自我文化,也充滿了多民族文化的身影。在《千與千尋》影片之中,異國文化更多地體現在建筑風貌上,如日式與異國風格的融合。例如,影片開始的神秘小鎮是參照江戶東容建筑園而設計的,金碧輝煌的澡堂、富麗堂皇的天井等都是偏向于日本化的,但是其中許多的細節融合了異國元素——湯婆婆擁有俄羅斯色彩的茶具、波斯花紋的毯子、哥特式的教堂風格等,都完美融進日本文化世界之中,使得整部影片建筑風格華美而和諧,文化與文化之間的相融相配沒有違和感。除此之外,鍋爐爺爺的工作室之中有著滿滿的中藥配方,浴室之外的那條飲食街,類似于唐人街,充滿著“中國味道”。《紅豬》則將大背景放置于“二戰”前的意大利,宮崎駿借影片描繪了意大利城市、鄉村生活的人、風俗風貌。為了還原真實的意大利風情,宮崎駿在意大利進行臨摹寫生、生活體驗等,運用大量的長鏡頭來表現亞德里亞海的獨特風景。
除了對多元文化的思考,他的作品中也不斷地探索和尋找異民族之間矛盾與共生二者的調和點在何處。宮崎駿小時候便看到人性的墮落,聽聞日本政治腐敗以及世界上不間斷的戰爭,這些都深深震撼著他,使他極力反戰,追求不同民族之間的和睦共生。而《紅豬》這一影片是宮崎駿表達自身反戰與異族共生思想的代表作品之一。1991 年,海灣戰爭爆發,《紅豬》應運而生。與其他“他省”作品不同的是,《紅豬》極具自省意識,具有一定的傳記色彩。影片中的紅豬——波魯克是宮崎駿對歷史的隱喻,蘊含著他對人性、戰爭、民族三者的批判性思考,嘗試以動畫影片的處理,塑造一個不同民族之間試圖和解與共生的影片。主角波魯克取名于宮崎駿的朋友——一位意大利漫畫家。波魯克是“一戰”中的金牌飛行員,但當身邊的戰友一個個死去,他開始反省自我,反省戰爭,最終選擇退出軍隊,退出民族間的斗爭,做一名以打擊空賊集團為主業的賞金獵人。他對人類相互殘殺感到絕望,詛咒自己成為一頭豬,“我寧愿當一頭豬也不要當法西斯”。而波魯克與空賊集團的斗爭和真正的戰爭之間存在著本質性的差別,前者是相對安全的,甚至可以說是文明的。波魯克目的不在于殺死或是傷害,而只是將空賊飛機擊落,絕不危及其生命,影片以幽默詼諧化的方式來和解波魯克和空賊的矛盾:靈動的蘇菲作為一個中和劑——教訓了空賊集團的眾人,以思想感化之。最后,波魯克與卡基斯進行決斗時,也是堅決不愿傷害卡基斯,而是抓準時機,在最安全的時候擊落,最后在幾乎平手的結果中二人和解。
《紅豬》是宮崎駿作品中為數不多的以成年人為主角的作品,承載著宮崎駿個人對民族間戰爭個性化的思辨以及強烈的批判態度。在他的很多作品中,幾乎不存在鮮明的國界,沒有民族的高低優劣,沒有文化的隔閡與壁壘,他試圖從日本社會諸多的狹隘與蒙蔽之中走出來,建構一個沒有邊界,人與人、文化與文化、民族與民族之間和睦共生的桃花源。在他六十歲之際,宮崎駿提道:“我愿為這世上的所有生靈默默地祈福。”
宮崎駿能成為日本本土文化的代表人物之一,很大程度上在于宮崎駿繼承了手冢治蟲的創作思想,將日本傳統文化靈活機動地融合到現代影片創作之中,將傳統文化與現代人二者之間的矛盾進行調和。讓傳統和現代看似矛盾的雙方,以動畫電影的方式互容互通,不僅將傳統文化深植每一位日本人的內心,更是將優秀文化推向世界的舞臺中心。
其中傳統文化之一就是“菊與刀文化”。實際上,菊與刀文化是以西方視角對日本文化的一種概括。菊與刀文化源自第二次世界大戰將要結束時以美國為首的西方世界對日本的全面研究,人類學家魯思·本尼迪克特的《菊與刀》堪稱這一時期研究的最重要成果,其中日本的民族性格、道德倫理、風俗文化等都是本尼迪克特闡述的對象,而諸如“恥感文化”等概念的提出更是給予人們不少啟發。雖然是一名外國人,但本尼迪克特的觀點卻流行于日本社會中,受到日本以及西方世界的認可。宮崎駿的作品中自覺或不自覺地,將這種傳統文化以現代化方式自然流露。“菊花”和“刀”這兩種一柔一剛的事物,代表著日本民族性格的兩個側面。與此同時,也指出了日本民族性格的雙重性,“剛”和“柔”兩個對立面可以相互共存。菊與刀文化認為:“日本人生性好斗而又非常溫和;黷武而又愛美;倨傲自尊而又彬彬有禮;頑梗不化而又柔弱善變;馴服而又不愿受人擺布;忠貞而又易于叛變;勇敢而又怯懦;保守而又十分歡迎新的生活方式。”與美國迪士尼動畫較為“臉譜化”的完美人物相比,宮崎駿筆下的人物性格更為復雜,性格矛盾卻合理。比較典型的人物就是《哈爾移動城堡》中的哈爾。哈爾和卡西法之間做了一筆交易,火魔卡西法讓哈爾成為一個擁有強大力量但沒有心的人。哈爾被當作一個極其危險的人,甚至還流傳著“哈爾會吃年輕姑娘的心”的謠言。但后來當蘇菲以一個八十歲老婆婆的身份潛入移動城堡的時候,發現真實的哈爾是一個謙遜有禮、向往平靜生活的男人。哈爾內心有膽小的一面,但是在心愛的蘇菲面前,他會成為一名勇敢無畏、敢于冒險的勇者。哈爾擁有普通人沒有的強大力量,但他不愿意讓等級社會來禁錮自我;他拒絕皇室戰爭的號召,卻愿意為保護平民而破壞不義之戰。哈爾是集溫和與好斗、尚武而愛美、膽小與無畏于一身的“菊與刀”式人物,剛柔并濟。
除了“菊與刀文化”,日本傳統所固有的森林信仰也是宮崎駿影視所側重的部分。森林信仰是植根于日本人民心中的信念,他們相信人是靠著樹木給予的恩賜活在世上的,衣、食、住、行等各個方面均依賴于樹木。加以民族文化中“照葉林”文化的影響,“樹”“森林”等作為宮崎駿影片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構成“大自然”的意象。《幽靈公主》中更是通過一次人與自然的戰爭渲染出森林的重要性與意義。故事發生在14 至16 世紀的室町時代,新上任的當局者為了安穩局勢,拉攏人心,頒布一系列律令來恢復土地所有者的權利,因而這也預示著大規模轟轟烈烈地開墾土地與森林砍伐行動的開始。加之日本當時煉鐵技術發達,于是大規模毀林行動建立在了煉鐵的基礎上,《幽靈公主》這一影片中人與森林之間的矛盾也由此展開,對森林資源變本加厲地索取,終于引起了山獸神麒麟以及維護森林獸神的暴怒,展開了一場人神大戰,暗示森林的神圣與不可侵犯。在《風之谷》當中,宮崎駿筆下的腐海森林和風之谷的景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森林遭受了人類的破壞,陰森恐怖,毒氣四處彌漫。但之前的森林卻不是這樣一番景象,郁郁蔥蔥,一派生機。由于人類無限制地向森林索取和破壞,終于遭受到了來自森林的懲罰。未被破壞的風之谷成為人類的最后一片凈土,娜烏西卡作為人類的使者,在森林與人類之間調和,希望得到森林的諒解,重塑人與森林的關系。
對比迪士尼動畫美好的童話世界,宮崎駿的作品是哀傷與悲憐的。這與日本“物哀美學”的傳統理念有關。“物”就是世間萬物,“哀”是指悲哀、悲傷、哀憐等個體情感。物哀強調個體對世間萬物的感觸,也就是個體在接觸到外界事物之時自然而然或情不自禁產生的一種發自內心的情感,這種感觸或喜悅、或憤怒、或恐懼、或悲傷等。“物哀文化”最顯著的特點就是對萬物都抱有一種悲戚、哀憐,呈現出一種淡淡哀愁的氣息。這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到了宮崎駿動畫感傷、唯美但充滿希望的風格,宮崎駿將其巧妙地用現代化的表達方式融入動畫的愛情故事中。其中將“物哀文化”運用得淋漓盡致的是《紅豬》。男主人公在摯友戰死后愛上了摯友的妻子吉娜,對摯友深厚的感情和對吉娜的愛戀這兩者之間的沖突折磨著男主人公,他曾經無數次從吉娜居住的地方飛過,觀望著同樣深愛自己的女孩,兩人卻從未吐露真情。“物哀文化”在紅豬充滿矛盾的情感世界中彌漫著,哀戚之感得到彰顯和表達。
宮崎駿的電影將傳統文化化于無形,探索了一條傳統文化和現代繼承的途徑,用自己的電影來實踐傳統文化的現代化傳播,減少傳統文化和現代社會的隔膜,在新的時代尋求傳統文化的立足之地。
宮崎駿在所創作的作品中融入對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傳統之間共生關系的探討,將單純的動畫電影從娛樂層面上升到具有人文關懷的經典佳作。在創作方面,宮崎駿堅持手繪,用彩鉛一筆一畫來創造極具個人色彩和鏡頭語言的影片,使其在全球動畫界有著不可撼動的地位。當觀眾暢游在宮崎駿虛幻空靈、冷峻緊張、幽默溫暖的影片中時,在光怪陸離、嗅見冰層與烈日味道的宮崎駿動畫世界里,也接受了一場心靈的洗禮和靈魂的升華,他的“共生”理念將引領更多的人去追求那自然與人和諧共生、傳統與現代共生、人與人沒有國界、沒有藩籬的和睦友好共生的理想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