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性思維介入歷史情境的創設*
——以“里耶秦簡視角下秦朝的興亡”為例

◎ 陳建春 中山市華僑中學

《普通高中歷史課程標準》指出，教師要“設法引領學生在歷史情境中展開學習活動，對歷史進行探究”。中國高考評價體系也強調，情境是實現“價值引領、素養導向、能力為重、知識為基”的綜合考查的載體。隨著新一輪課程改革往縱深方向推進以及中國高考評價體系的出臺，無論是日常教學還是教育測評，歷史情境的創設都受到了極高的關注。

從批判性思維角度分析，可以把歷史情境理解為推理所需的事實、數據等信息?！安患訉徱暤馗鶕涷炞龀鐾普摃硭季S偏差與自我錯覺”，因此，信息“應當受到批判性的分析與檢驗”。按照理查德·保羅的理解，批判性分析與檢驗信息的方式有：“這是一個可靠的信息來源嗎？”“我怎樣才能檢驗這些數據的準確性？”“我能從這些數據中做出哪些合理的推論？”當我們以批判性思維審視歷史情境的創設時發現，受不良思維習慣的影響，歷史情境的創設存在一些錯誤的傾向。例如，立場先行，以既定視角來審視歷史事件，讓刻板印象主導我們的思考；強調預設，圍繞結論搜尋史料，忽略了對史料的甄別、解讀等研習過程。因此，筆者以“里耶秦簡視角下秦朝的興亡”為例，就批判性思維介入歷史情境的創設談幾點淺見。

一、立意重構是情境創設的前提：從小城秦簡看大一統的時代風貌

公元前221年秦統一六國既標志著“封邦建國”時代的結束，也象征著統一多民族封建國家的開端。對于中華民族而言，秦的統一及秦政影響深遠。透過歷史的塵埃，回顧秦朝歷時十五年的史事以及影響數千年的“秦政”，知其“何以如此”，需要教師立足學術研究成果，凝練教學立意，為創設歷史情境作好鋪墊。

在講授秦朝的歷史時，傳統的做法是按照“秦的統一”“中央集權制度的確立”“鞏固統一的舉措”等脈絡展開，這種敘述邏輯一定程度上便于學生與初中建構的知識體系進行對接。然而，如果僅停留在史實以及概念層面的講授，有可能陷入宏大卻干癟的境地。因此，筆者把本課的教學立意定位為以小見大，從小城里耶出土的秦簡來透視秦朝大一統國家的制度張力以及時代風貌。

“里耶遺址小，復活秦王朝?！备鶕脊艌蟾婵芍?，里耶秦簡的紀事始于公元前222年，訖于公元前210年，幾乎涵蓋秦始皇、秦二世在位的所有年代。所記內容多為“洞庭郡遷陵縣署日常行政管理文書”，包括戶籍變化、兵甲物資、刑徒管理等，全方位展現了“秦時縣級政府行政管理模式，是秦朝行政體制和社會風貌的縮影和代表”。

2019年，“小城故事——湖南龍山里耶秦簡文化展”在中國國家博物館開幕。展覽從“秦城遷陵”“秦人生活”“秦朝縣政”“一統之制”四個部分，多角度展現了秦朝大一統制度下的縣政運行及秦代民眾的生活畫卷。受這次展覽的啟發，筆者通過展廳布置來創新歷史情境的呈現方式，設計了“軍服簡”里的地方制度、“更名簡”里的歷史鏡像、尋人文書里的政治危機、后人評說里的歷史回聲四個環節，圍繞小城遷陵來探討大一統王朝的往事。

二、史料精選是情境創設的關鍵：從“他者”立場到“我者”視角

以往，《史記》是研究秦朝歷史的重要傳世文獻。雖然不能否認漢代“他者”立場的客觀性，然而，“《秦本紀》《秦始皇本紀》《六國年表》及列傳多記述秦之大事、君王舉動。至于實際統治效能如何，我們從中僅能獲模糊的感知”。不僅如此，前世史家之側重政治者“惟于中央為然；至于地方，則殊忽略，史志所記有關地方制度之材料，以視中央，十不當一”?？梢?，秦制研究，尤其是地方行政機構的研究一直深受傳世史料不足的制約。如果能借助出土文獻，從秦人“我者”視角審視歷史，也許更有利于體察歷史的豐富性與復雜性。

“找到可靠的信息來源并掌握個體經驗的界定方式是批判性思考者的重要目標?！崩镆睾喌募o年完整，資料翔實，為認識大一統國家的縣政運行機制提供了一手史料。筆者圍繞軍服簡來創設情境，將秦朝地方行政制度濃縮于一枚簡牘中，用小城里發生的故事來反映大一統國家的時代風貌。

情境創設：軍服簡里的縣政運行機制

材料一：軍服簡牘圖片（略）

材料二：公元前215年，咸陽御史下令詢問絡裙（軍服）的價格。文書先送至洞庭郡，由郡以次傳送屬縣，經酉陽縣傳到遷陵縣。

——摘編自李學勤《初讀里耶秦簡》

材料三：里耶秦簡所見遷陵縣行政機構考證表（節選）

事例官職及職掌匄為郵人，謁令、尉以從事?？h令，統治全縣人民?？h尉，掌軍事。遷陵丞昌敢言之。酉陽守丞又敢告遷陵丞主?？h丞協助縣令，負責司法裁判。守丞，代理縣丞。遷陵守丞陘告司空主。 司空，掌管工程。少內謹案致之。署金布發。少內，管理錢物的部門和官吏。金布，財務機構。獄佐辨、平、士吏賀具獄。獄佐，治獄的官。遷陵守丞律告啟陵Ⅰ鄉嗇夫?！皢莘蚵毬犜A，收賦稅?！编l守，指代理鄉嗇父之職者。

——摘編自黨珂《里耶秦簡所見秦對遷陵縣的管理》

設問：

1.結合材料指出秦朝治理地方的政治制度，并分析其特點。

2.隨著里耶秦簡的出土，湮沒兩千年之久的秦代洞庭郡重現于世人眼前。結合材料及教材第16頁秦朝形勢圖，就出土文獻的價值談談你的理解。

《普通高中歷史課程標準》提到，“注意吸收歷史研究的新成果，使課程內容體現出歷史學科的發展”是普通高中歷史課程設計的主要依據之一。這一原則在統編教材中得到了充分體現。以本課為例，第15頁介紹了里耶秦簡戶籍簿的圖片以及釋文，這既彰顯了新一輪課程改革的理念，又充分體現了出土文獻與經典文獻互證的史學研究方法?；谏鲜龇治?，筆者以里耶秦簡為主，在吸收學術前沿成果的基礎上，精選典型史事，創設情境，引導學生探究歷史。

三、素養提升是情境創設的靶心：從歷史的鏡像到主體意義的建構

“書同文”是秦朝鞏固統一的一項重要舉措。里耶秦簡8—461 號“更名方”的出土，為了解“書同文”政策的內涵提供了重要依據。實踐中，筆者圍繞“更名方”的歷史鏡像創設了一組歷史情境，以提升學生的史料實證、歷史解釋、家國情懷等素養，幫助學生進行主體意義的建構。

情境創設：“更名方”里“書同文”的內涵

材料一：里耶秦簡8—461 號“更名方”圖片

材料二：故皇今更如此皇（本條說明秦始皇的“皇”以從“白”的“皇”為正字，其他皇字如從“自”者一律不取）。

毋敢曰豬，曰彘（揚雄《方言》：豬：北燕、朝鮮之間謂之豭；關東、西或謂之彘，或謂之豕；南楚謂之豨。）

郡邦尉為郡尉、邦司馬為郡司馬。

以王令曰以皇帝詔、王游曰皇帝游。

——摘編自游逸飛《里耶8—461 號“秦更名方”選釋》

設問：提取“更名方”里的歷史信息（提示：關注名詞變化、字體書寫形態等），并分析其政治意義。

為了改變異體雜出、一字多形等混亂狀況，秦統一后，以小篆為基礎，統一全國文字。受學術視野的限制，學生容易形成“秦朝僅有小篆一種字體”的偏見。“所有的思維活動在本質上來說都是主體意義建構的活動?！痹趲椭鷮W生理解“更名方”的歷史鏡像，提升學科素養時，我們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著力。

1.當時秦地的方言稱豬為“彘”，因而，“毋敢曰豬曰彘”是為了規范文字用法，避免歧義。此外，“郡邦尉為郡尉”“邦司馬為郡司馬”是統一制度名稱，宣揚大一統觀念；“王游曰皇帝游”等表述強調了名稱的專屬性，突出皇帝的獨尊和權力的神圣性?？梢姡皶摹惫倘挥兄y一文字形體的內容，更主要的是“統一官府文書、法律文本的格式、程序、文體、稱謂等”，蘊含著豐富的政治內涵。

2.說起“書同文”，映入腦海的首先是小篆成為官方字體。但是，觀察更名方的文字，發現存在隸變傾向。這為我們了解漢字的演變提供了一扇窗口?！皶摹睆娬{“罷其不與秦文合者”，旨在消除六國異體，對秦文書體式樣的選擇并無特別要求。隨著時間的推移，在秦代，除法定的小篆外，“由于隸書筆劃平正，結構趨于合理，便于書寫辨認，因此在社會上廣為傳播，并成為全國常用的通行字體”。

3.進一步推論，我們是否能依據隸變傾向來否認“書同文”政策的效果呢？從書寫角度（筆法、結構）來說，楚文字與秦文字的差異很大。然而，以“書同文”質諸里耶秦簡，我們卻驚奇地發現，“在短短的數月之內，故楚舊地的文職人員，竟然成功地實現了從楚文字到秦文字書寫的‘轉軌’”。據此，我們對“秦文字政策的高效性有了更為真切的體認”。

可見，如果我們缺乏實證意識和批判質疑精神，僅僅從字面含義來理解“書同文”，把“書同文”的內涵窄化為以秦小篆統一文字，那么，將錯失借助“更名方”的歷史鏡像進行主體意義建構的良機，“書同文”政策的豐富內涵也將被遮蔽。

“檢查你的事實！”“檢查你的數據！”是批判性思維的重要公理。為了避免不加審視地根據經驗做出推論所帶來的思維偏差與自我錯覺，在運用批判性思維介入歷史情境的創設時，“我們必須對采納的信息來源保持警惕，同時對自身經驗的解釋保持分析與批判的態度”。只有當歷史情境在頭腦中獲得加工、被積極運用，同時又被正確而且深入地內化理解時，才會形成激活狀態的知識，引導我們自主建構，涵育素養。

[1]教育部：《普通高中歷史課程標準（2017年版2020年修訂）》，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8年，第51頁。

[2][3][7][8][13][美]理查德·保羅、琳達·埃爾德著，侯玉波、姜佟琳等譯：《批判性思維工具》，北京：機械工業出版社，2015年，第60、6—7、60、52、60頁。

[4]鮑麗娟：《小城故事——里耶簡牘講述大秦時代》，《藝術品》2020年第1 期，第98頁。

[5]孫聞博：《里耶秦簡：地方行政研究的新起點》，《光明日報》2019年1月7日第14 版。

[6]嚴耕望：《中國地方行政制度史：秦漢地方行政制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頁。

[9]臧知非：《從里耶秦簡看“書同文字”的歷史內涵》，《史學集刊》2014年第2 期，第27頁。

[10][12]王煥林：《里耶秦簡書法探論》，《藝術中國》2017年第8 期，第156、156—157頁。

[11]白壽彝：《中國通史》第四卷《中古時代·秦漢時期》，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7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