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賀雨
“非虛構”最早誕生于美國文學領域,從字面意義上看是“虛構”的對立表達,通常指對于現實一定程度上的“完全再現”。新聞領域的非虛構通常被稱作文學新聞、紀實新聞,也曾在早期發展中以報告文學統稱。它是指一種在“客觀事實”基礎上進行文學與主觀描繪的新聞文體。目前我國學術界對于非虛構寫作的大致從“寫作姿態”“文學潮流”“文體形式”三領域來界定,為防止分析出現交叉或概念不明等問題,筆者選擇“文體形式”來分析,以非虛構作品的文體演變及其作品突出特征作為分析重點,探討非虛構寫作的發展。
非虛構寫作作為由多種符號組合而成的文本內容,主要功能是敘事。在非虛構作品的敘事中,既有作為先文本的報道背景穿插其中,也有評論文本隱藏其中。非虛構作品中副文本在很多時候比作品內容更受關注。在我國非虛構寫作發展的幾十年里,其逐漸從模糊不明的探索前進到確定自身地位與寫作方向,再到新聞非虛構寫作繁榮發展,整個探索發展過程是一個“四體演進”的過程。
四體演進被看作是人類文化、歷史、世界觀演進的普遍規律。在東西方歷史中,都有對四體演進的介紹與闡述。東方可溯源至宋代邵雍在《皇極經世》中將中國史分為皇、帝、王、霸四個時期;西方關于四體演進的觀念可以追溯至18 世紀意大利啟蒙思想家維柯,他將世界歷史劃分為神袛時期、英雄時期、人的時期、頹廢時期,并指出所有民族的歷史都是按照這個四個時期不斷發展的。20 世紀40 年代,美國修辭學家伯克在維柯觀念的基礎上提出了四大修辭格:比喻、轉喻、提喻、反諷。
我國符號學者趙毅衡將關于歷史、文化等演進規律應用到符號學中,明確提出四體演進是符號表意的一般規律。趙毅衡強調,任何內容本質上都是一種符號表意方式,這種符號表意方式很難逃脫這樣的四體演進規律。他曾指出:從比喻到轉喻、提喻,最后到反諷,符號文本構成了一種四體演進的發展路向。
當前,許多學者通過符號修辭四體演進規律進行各種文化現象的研究,如王立新的《敘述轉向:中國軍人劇修辭四體演變分析》就是切入一個較小的視角對藝術作品進行分析,陸正蘭也在《論音樂-空間文本》中對音樂文本的四體演進進行分析。這些多個領域的研究都證明了四體演進的普遍性。本文將在符號修辭“四體演進”的視角下梳理新聞面向的非虛構寫作的發展歷程。
隱喻階段:以突出文學性為主要標志。比喻是符號修辭最基本的修辭格,主要包括明喻和隱喻。符號學者趙毅衡指出,明喻的特點是直接的強迫性聯系,不容解釋者忽視其中的比喻關系,而符號隱喻的解讀具有一定開放性,喻體與喻旨之間的連接相對模糊?,F實生活中,明喻并非時刻存在,隱喻所具有的特點及其對于接受者理解能力的開放性,使之更容易成為我們理解世界的方式。
我國新聞是在傳教士報刊沖擊下產生的具有中國清議傳統的文學與新聞交織的特殊文本。我國長達70 余年的文人論政傳統深刻影響著新聞工作者的寫作文風,在民國之后,通訊與報告文學在我國新聞中占據著重要地位。報告文學是伴隨著近代新聞傳播而誕生的一種文體,它既強調新聞性、非虛構性,也強調文學性。它與我國文化背景和現實背景相伴相生,被許多學者認為是早期非虛構的一種特殊形式。報告文學通常被看作新聞“非虛構”在我國發展的探索階段,其多是在新聞性基礎之上,通過語言的生動表達與感情的抒情導入來體現其特有的文學性。隨著國內“三大改造”的完成,報紙上關于改造成就的報道也愈來愈多,這些報告文學以徐遲的《天塹變通途——記武漢長江大橋的“合龍”》等為代表,突出展示了新中國的建設成就,文學筆法明顯,與規范意義上的新聞作品有較大差別。
而無論是描寫人的報告文學還是對于建設成就的新聞書寫,這一時期的報告文學的新聞性并不突出,其對于敘事性的強調、對于小說文筆的借鑒與應用則成為了一種標志。報告文學不同于以往的文學作品,但也并不是典型的新聞作品,它游離在虛構與真實之間,正朝著“非虛構”文學的方向發展??梢哉f,這些作品的文學性摻雜在新聞性與真實性中,鑄成了這一時期“非虛構”文學中報告文學的典型特征。
轉喻時期:以新聞化為主要標志。符號修辭中的轉喻建立在鄰接的基礎上,其基本生成路徑是通過聯想用鄰接的事物去代替原有的事物。許多社會現象或心理現象中均可窺見轉喻。新聞媒體在進行新聞報道時,無法將現實完全復刻,基于自身身份對于現場的事實進行整理選擇,最終呈現的媒體真實就是一種轉喻。轉喻在本質上是“非語言”的,它的基本特點是“指出”。
20 世紀70 年代,特殊時期過后新聞界迎來了新的繁榮景象。許多作者在新聞報紙上進行報告文學的撰寫,這些作品既具有文學性,也相較于新中國成立初期有了新的特點——強調新聞的真實性與重要性原則。例如《唐山大地震》強化了“寫實”與“再現”,對于地震前的自然景觀真實描繪,對于震中震后的慘烈景象深度刻畫,在真實的基礎上進行了“非虛構”報告文學的創作。這一時期的新聞作品不再強調其特有的文學性,而是在內容結構、文章布局、寫作手法上都逐漸偏向新聞,這時的“非虛構”雖仍被稱作報告文學,但逐漸朝著新聞領域的深度報道發展。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傳統“非虛構”報告文學由于時效性和真實性不能全然滿足公眾對于新聞報道的需求,其作品認可度面臨風險。因此,這一時期的“非虛構”為適應市場變化,發展出自己的新聞專欄和版面,并以“特稿版”命名。特稿成為了“非虛構”發展至此的專有名稱,它真正成為了新聞的一種類型,也有了自己初步的行業標準?!侗c周刊》是第一家以特稿命名的報刊,其文章題材均為真實事件,作者寫作手法細膩生動,以主觀視角呈現客觀現實,在新聞的基礎上采用文學手法,新聞性突出,獲得了廣泛認可,也使得“非虛構”迎來了再度繁榮。
由此,非虛構寫作進入了以新聞化為標志的轉喻階段,在隱喻時期“報告文學”的文學化表達和突出已然成為轉喻時期“特稿”對于新聞性的轉向和強調。之前隱藏在文學作品背后的新聞性成為了新時期“非虛構”文本的中心結構,符號修辭方式因鄰接的時代現實轉變。但這一時期對于“特稿”新聞性的重視更多基于形式層面,對于文本內容等更深層次的新聞特點的忽視也使得其仍有更多發展的空間。
提喻時期:以典型專業化為主要標志。 符號提喻,體現的是整體與局部的關系,既可以理解為以局部代替整體,也可以理解為整體代替局部。符號學者趙毅衡認為,“幾乎所有的圖像都是提喻,因為任何圖像都只能給出對象途徑的一部分?!毙侣剤D片、電影畫面都是一種提喻。而“非虛構”寫作經過了轉喻時期新聞化的發展,在新的條件下也突破以往更注重新聞寫作形式的局面,迎來了寫作者與寫作內容更加專業化的提喻時期。
此前的新聞非虛構作品,無論是《冰點周刊》還是其他新聞專欄,對于“非虛構”的新聞性強調更多在形式上,希望通過形式上的新聞性擺脫“報告文學”的突出文學性。2003 年,記者李海鵬在《南方周末》上發表了《舉重冠軍之死》,引起了新聞“非虛構”寫作的熱議。這篇作品被看作是新時代真正意義上的非虛構作品,其注重的是“現實”與“人物細節”的融合,在新聞的領域中開出文學筆法之花。這一時期,新聞領域“非虛構”的撰寫人多為職業記者,對于新聞這一文體的認識和熟練程度都為其寫作“非虛構”提供了許多助力。這種對新聞寫作的專業化強調,弱化新聞的選題、人物,實際上就是以部分替代整體的提喻手段。
這些紙媒的記者在進行“非虛構”寫作時,并不固定選題,也不對寫作形式做特定要求,各人有個人的風格,但由于長時期的新聞寫作訓練與作為記者時對新聞的敏感度,其非虛構寫作多呈現出了人物、事件、主題故事化的特征。例如南香紅《兩個男人的20 年“婚姻”》聚焦同性戀人群,將兩個男孩成長、生活、互相陪伴以故事化呈現,作品以真實事件真實背景為依托,通過記者的專業化寫作使之兼具文學與新聞之美。以專業媒體為背書,專業記者進行撰寫的“非虛構”作品真正進入了大眾視野。從整體上看,這些作品都是以專業性為代表,無論是內容生產者的專業度還是內容寫作新聞敏銳度,都是采用了專業化的策略,這些作品強調新聞真實與文學審美的融合,力圖開拓新聞領域廣大讀者喜聞樂見的新聞寫作體裁。以專業化為主要特征,是典型的提喻做法。新聞“非虛構”從文學領域真正過渡至新聞領域,成為一種全新的新聞體裁,標志著新聞“非虛構”進入了發展的成熟階段。
反諷時期:以流量化效益化為主要標志。反諷是一種修辭手段,符號學者趙毅衡指出,“反諷是不相容的意義被放在一個文本中,雙義排斥沖突,卻在相反中取相成?!狈栠^程有三個意義,分別為意圖意義、文本意義和解釋意義,當意義兩兩相悖時,反諷則出現。它不同于隱喻、轉喻、提喻是逐漸發展的關系,而是以一種完全相反的姿態和方式去解釋全新的符號文本。正如維柯所言,這是“頹廢時期”,是個人主體性上升伴隨著社會走向自私、道德淪喪的時期。林達·赫琴也明確指出,在后現代主義中,反諷處于支配地位。
新聞非虛構寫作在新聞專業領域發展地如火如荼,不僅出現了一批優秀的非虛構記者,也培養了一群對非虛構寫作具有審美和見地的讀者。2010 年,《人民文學》推出“非虛構”專欄,新聞非虛構寫作正式面向大眾,走向了大眾化。隨后許多新媒體平臺開創“非虛構”平臺,使得新聞非虛構寫作真正走向了以流量化為標志的反諷時期。而其新聞文本也表現出了如下特征:一、內容虛構性與非虛構相悖。部分“非虛構”文本中存在著充滿矛盾的符號。以自媒體平臺“才華有限青年”的非虛構作品《一個出身寒門的狀元之死》為例,通常而言,新聞非虛構作品的基礎是新聞內核為真,在新聞表達手法與文章寫作技巧上進行文學性的虛構表達。但這篇文章自新聞內核就是虛構創作,無視事實,徹底偏離新聞非虛構作品的基本精神。另有《驚惶龐麥郎》也因客觀性缺失、主觀性過于強烈等問題引起爭議,這些非虛構作品直接形成文本層面的反諷與矛盾,體現了“虛構”與“非虛構”之間的對立。
二、選題時效與文章創作周期相互獨立。非虛構新聞內容的創作與新聞時效性之間存在不可調和的矛盾,實際上就形成了反諷文本。在當前的許多優秀非虛構作品中,都存在著文章寫作周期長、文章內容打磨與完善和新聞時效性之間的沖突。優秀的非虛構作品背后是記者寫作團隊的實地采訪與調查,其中耗費的時間與精力難以形容,這些作品也可能因為選題的敏感性出現審核等困境,寫作周期之長成為了一大問題。而當前熱點頻出使得公眾注意力快速消散,許多優秀的非虛構作品在產出之時已成為落后議題,無法因其議題的熱度而獲得更多關注。這不僅對于記者的艱辛創作熱情是一種打擊,在當前新聞盈利方面也是難題。當新聞的選題時效性喪失時,其選題的優秀或重要與否對于非虛構作品本身的影響并不起推動作用,這二者很難成為統一的文本,成為了相互獨立的存在。
三、獲取流量成為主要目的。當前我國非虛構新聞寫作“悲劇色彩”與“悲情話題”風頭正盛,這種從題材選擇到內容表述都傾向悲劇表達和反映社會黑暗的現象實際上與吸引讀者、獲取流量的意圖無法分割。這些作品隱含了倫理問題,體現出了對部分群體的污名化以及對暴力美學的追崇。盡管各大機構或平臺追逐商業利益并非錯事,但其對于社會效益的忽視已然造成了非虛構市場亂象橫生。這些內容的目的并非傳遞消息,講述真實故事引起社會反思,而是以“非虛構”為手段和噱頭獲取流量,直接將新聞文本本身邊緣。
反諷作為符號修辭“四體演進”的最后一個階段,標志著新聞非虛構寫作完成了一輪演進。而反諷之后,新聞非虛構是否還將繼續發展?其在反諷階段出現的一系列問題是否將不斷延續下去?
2020 年以后,新聞非虛構寫作在疫情這一特殊情況的加持下不斷發展,一度引起熱議。這其中既有傳統媒體《三聯生活周刊》《南方周末》等發表的引人深思的非虛構作品,也存在著新聞變革之際一種全新的非虛構作品呈現方式。許多作品為適應當前受眾的新聞閱讀習慣,文本敘事方式由傳統的文字變成了文字、圖片、視頻等多媒體的融合,甚至發展出虛擬技術以帶給受眾沉浸式體驗。例如騰訊谷雨的新聞非虛構作品《生死“器”約》就通過文字和H5 技術的融合,實現了全新的報道形式。由此可見,所有新聞非虛構作品的發展并不是循環往復回到最初的隱喻時期,其在結束一輪“四體演進”后,以一種新的表意方式向前發展。但這種專業化、技術趨向的發展是否會成為所有新聞非虛構作品的演進方向,仍需要時間推移下的證明。但我們應當確信,非虛構文本中受眾的主體作用正在變得突出,迎合受眾習慣的作品正越來越多。
新聞非虛構從文學性為標志的隱喻階段,經歷了新聞化、專業化階段,最終朝著流量化的反諷時期發展。新聞非虛構出現的問題正體現了當前新聞行業的深層問題。新聞非虛構或許會在全體新聞人的努力下改變當前局面開啟新一輪四體演進,而新的發展將何去何從是值得每一個新聞人思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