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海關金制度與金融關系研究

夏洪濤，程衛紅，趙明曉

（中國人民銀行天津分行，天津 300040）

20世紀30年代，南京國民政府為規避國際市場金貴銀賤波動風險、提高關稅收入、改變財政緊張局面，進行了進出口關稅改革，推行了海關金制度，將進口關稅征銀改為征金。海關金制度的核心要素是通過海關金單位虛擬賬戶收取金單位進口關稅，以金單位與國內出口市場的貨幣掛鉤，進行換算，最終將進口市場的金單位、外匯與國內市場貨幣有效銜接，保證了財政收入穩定增長，規避了原來征銀的匯兌風險，促進中央銀行①本文所述中央銀行均為南京國民政府中央銀行。穩定外匯與標金市場的穩健運行。

海關金單位是一種新的征稅單位，發揮價值尺度職能，是一種觀念上的、以黃金計值的記賬單位，海關作為執行方，在南京國民政府中央銀行開立海關金賬戶；關金券是基于海關金單位發行的專用于繳納關稅的支付憑證②關金券兌換額低于1000海關金單位的，可按照當日海關金掛牌價兌換為銀元或當地銀兩；兌換額高于1000海關金單位的，則須先對業務局開具即期匯票，業務局收到匯票后按照掛牌價將海關金單位折合為英鎊或美元，對國外銀行開具即期匯票。，發揮了流通手段的職能，中央銀行是唯一的發行方。雖然這一制度推行時間較短，但其在穩定匯率市場、標金市場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

一、引言與文獻綜述

從研究發展歷程來看，20世紀的研究重心側重于梳理關稅征金的歷史脈絡，楊格（1981）[1]闡述了中央銀行有力推進海關金制度實施的過程；張江瀾（1989）[2]探究了關金券在四川的歷史沿革。進入21世紀后，研究重心逐步延伸到探討關稅征金的歷史意義上來。吳景平和龔輝（2007）[3]認為，海關金單位在維持政府信用、中央銀行發展和外匯市場運行方面有制度意義；葉瑋（2001）[4]、龔輝（2005）[5]認為，關稅征金在關稅自主、海關管理方面具有重要的歷史意義；傅亮（2017）[6]認為，中央銀行通過存管關稅發揮了政府“錢袋子”作用；馬陵合（2007）[7]辯證分析了關金券從信譽良好到通貨膨脹的演變過程。學界圍繞關稅征金對近代中國以海關收入為抵質押的外債償還起到的重要作用以及中央銀行在此進程中的獨立發展做了較全面的研究，但較少專門分析海關金制度與金融的關系。本文重點從海關金單位與各種貨幣比價關系、海關金制度與中央銀行關系以及海關金制度與外匯市場和標金市場的關系等方面進行分析和研究。

二、海關金單位與主要貨幣的關系

1930年1月15日，南京國民政府決定采用海關金單位征收進口稅和以進口稅為基礎的關稅，出口稅、復進口半稅、出內地子口稅、船鈔等仍用關平銀①關平銀是近代履行關稅標準的虛銀兩，虛銀兩是一種以一定成色和一定平砝為標準的記賬單位，履行價值尺度職能。征收；5月開始適用于出口稅，以消除用銀征稅的弊端。海關金②海關金也稱關金。不是實物黃金，是一種以黃金計值的記賬單位，履行價值尺度職能，與白銀、國幣及外幣直接換算（見表1）。

表1 海關金與各類貨幣的關系

（一）海關金單位與倫敦金價的關系

進口商以英鎊或美元繳納進口稅的，需要按照中央銀行當日的海關金單位掛牌價折合為海關金單位繳納（見表2）。海關金單位所含純金為0.01935盎司或60.1866厘克（1942年4月11日起增加到88.8671厘克），故海關金單位與倫敦金價的關系為：

表2 海關金單位與倫敦金價的關系

海關金單位/倫敦金價=0.01935

那么，1海關金單位在1931年為1110.23便士/盎司×0.01935盎司=21.4830便士。

表2顯示，南京國民政府時期的海關金單位已經與倫敦黃金市場聯系密切，程紹德（1936）[8]提及：“倫敦金價不變，與上海外匯掛牌價不變，關金掛牌價，自無變動之可能性”。

（二）海關金單位與白銀、國幣的關系

納稅人可以用現行銀幣折合海關金單位繳納關稅。按照兌換比價，1930年2月1日至3月15日，關平銀1兩折合1.5海關金單位；3月16日起，關平銀1兩折合1.75海關金單位；后期，白銀、國幣③國幣是1935年南京國民政府開始發行的貨幣。與海關金單位的比價根據中央銀行每日公布的海關金單位掛牌價換算（見表3）。

表3 海關金單位與白銀、國幣的關系

結合海關金單位所含純金量，根據倫敦金價與上海外匯掛牌價計算海關金單位與白銀和國幣的關系為：

海關金單位=（倫敦金價×海關金單位所含純金量）÷上海英匯匯率④英匯匯率是指近代銀兩、銀元與英鎊之間的兌換比例關系。

那么，1海關金單位在1931年與規元銀⑤規元銀是近代上海地區通行的虛銀兩。的關系為：（1110.23便士/盎司×0.01935盎司）÷23.40便士/規元銀=0.9181規元銀。

1933年3月前，上海英匯匯率以規元銀標價，故海關金單位同樣以規元銀標價；3月“廢兩改元”實施后，國幣元取代規元銀作為上海英匯匯率結算方式，海關金單位同步改為以國幣元標價，二者關系同上。

圖1顯示，海關金單位作為一種以黃金計值的虛擬單位，對外通過與外幣的比價收存進口稅、償還外債，對內通過與白銀、國幣的比價收存出口稅、償還內債，履行記賬單位、外匯儲備和中間媒介作用，并規避國際市場匯兌風險。

圖1 海關金單位與主要貨幣的關系

三、海關金制度與中央銀行的關系

海關金制度從1930年1月開始推行，歷時14年，經歷了制度落地、規模擴大、衰落三個階段。正如陶德琨（1930）[9]所言，海關金制度對經濟社會的影響會由對稅收、貿易的直接影響，擴大到對外匯、外債、貨幣等金融層面的間接影響上來。

海關金制度實施后，中央銀行通過增設分支機構和代理機構，開展直接收存稅收、經理外債償付、發行關金券等業務，穩定財政稅收，規避金貴銀賤匯兌風險。

（一）1930—1931年，銀行辦理代理收款業務，中央銀行發展緩慢

海關是關稅征收的直接辦理機構，是海關金制度的執行方。在海關的統一安排下，銀行開始辦理代理收款業務，開立海關金單位進口稅賬戶，收存經海關認可的當地貨幣數額。中央銀行成立之初，在資本總額、放款總額等方面與外資銀行有顯著差距，在海外也沒有業務上的聯系機構。當時外匯市場價格以實力最雄厚的匯豐銀行掛牌價為標準，南京國民政府財政部規定，海關金單位與各地通用貨幣間的折合率①折合率一旦確定則全天有效，并率先于哈爾濱、大連、安東、天津（附秦皇島）、煙臺（附龍口）、漢口、上海、福州、廈門、汕頭、廣東、九東以及拱北等口岸實行。按匯豐銀行每日開盤美元、日元或英鎊電匯價來確定。匯豐銀行掌控的外匯牌價成了早期海關金制度在不同地區推行的重要匯兌依據，壟斷優勢地位在這一時期依然存在。楊蔭溥（1936）[10]提及：“向執上海匯市牛耳，全市場外匯行市，悉視匯豐掛牌為轉移?！?/p>

（二）1931年以后，海關金制度促進了中央銀行綜合實力提升

1.增設分支機構和代理機構

海關金制度實施后，中央銀行添設關金匯兌科，專辦海關金單位匯兌事宜，成為海關金單位唯一代理機構。1931年2月4日，中央銀行取代中國銀行接辦江海關收稅處；4月10日，設立中央銀行天津分行；5月9日，中央銀行天津分行取代交通銀行接辦天津海關稅收事宜。1932年增設匯兌局，主管海關金匯兌及其他外匯交易事項。隨著中央銀行與紐約、倫敦的銀行業建立了直接聯系，到1937年6月，中央銀行已開設13家海外代理機構?？谷諔馉幦姹l前，中央銀行掌握的海外資金約占當時華資銀行（包括中央銀行、中國銀行、交通銀行、農民銀行與廣東省銀行）在國外資金總數的42.3%。

2.收存關稅收入

一段時間內，南京國民政府一直以關稅收入作為財政收入的主要來源，并且長期由外資銀行把持。海關金制度實施后，中央銀行開始收存以海關金單位直接繳納的進口稅，有力地支撐了業務范圍拓展。很多進口商會在中央銀行開設海關金單位賬戶或購買海關金單位即期支票；未設中央銀行分行的地方由中國銀行代理。楊格（1981）[1]提到，1933年有88%的進口稅是以海關金單位繳納的。中央銀行運用金融手段穩定了財政稅收，表4顯示，1933年中央銀行收存的進口稅數額高達234.08百萬國幣元，是1930年的9.2倍。

表4 中央銀行收存的進口稅數額

3.經理外債償付

原本的外債償付，是政府使用銀元、銀兩向外資銀行購買外匯以償付外債本息?！捌浣枰?，以彼國之鎊數折我國之兩數；其還也，又以我國之兩數折彼之鎊數，暗中折缺，吃虧甚多?！盵11]外資銀行利用清政府不了解國際市場行情，不懂外匯儲備的情況，操縱匯率謀取巨額利潤。

海關金單位實施后，楊格（1981）[1]指出“一向由外資銀行掌管的和與償還外債和賠款有關的收存稅款，兌換外匯和還本付息業務，通過協商，改交中央銀行辦理”，巧妙規避了金貴銀賤匯兌風險。中央銀行通過在市場上拋售海關金單位換取外匯。在償付外債本息時，海關開出海關金單位支票，從中央銀行的賬戶上提取款項，有效避免了匯兌風險，減少國家財政損失。后期，中央銀行更加熟練掌握了外債還本付息業務的靈活性和主動性。例如，1911年湖廣借款，1912年克利斯浦借款，1913年善后借款、庚子賠款等均有效得以償還。中央銀行“遵照政府訓令，按期匯付，其全年經付之總數，不下英金五百二十萬鎊。2年來所辦之結果，不僅于國家信用，益加穩固，即無形中為政府節省匯兌上之虧負，更不知幾許也”[12]。外債償還在海關金制度推行之后用外幣付款，影響外資銀行既得利益，外資銀行對此十分不滿。經過博弈，南京國民政府同意在外債償還時向外資銀行多付12.5%的傭金，事情才得以解決。

4.發行履行流通手段職能的關金券

1931年5月，為了謀進口商在上海或他埠繳納關稅之便利[4]，中央銀行作為唯一發行方，開始發行海關金單位兌換券（簡稱“關金券”），是以海關金為單位發行的專用于繳納關稅的支付憑證，多流通于上海、天津、福建等地。關金券“悉照券額十足現金準備”[12]，具有較高的信用水平；海關總稅務司強調各海關都應無限制地接受關金券。表5顯示，1936年關金券發行規模達到41萬元關金券，比1931年增長了64%。但通過銀行的海關金單位賬戶劃款，或是按照應繳稅款向銀行購買海關金單位本票更為方便。因此，在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前，流通中的關金券總額不足一百萬元關金券。

表5 關金券發行規模

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后，南京國民政府為了緩解財政壓力，將關金券作為法定貨幣投放于市面流通。1942年3月9日，確定關金券1元折合法幣①法幣是近代中國在1935年11月4日至1948年8月19日流通貨幣的名稱。20元，實現了關金券與法幣在法律意義上的等值。此時的關金券雖然宣稱以黃金為本位，但是根據1939年《取締收售金類辦法》，并不能兌換為黃金，難以擺脫通貨膨脹的命運。例如，1945年關金券發行規模高達3847.22億元關金券，是1941年的54960倍。

（三）1939年后，日資銀行被聯合抵制，中央銀行繼續存管關稅，海關金單位得以延續

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后，在上海、威海等地，海關金單位仍用作關稅征收的計量單位，直接以海關金單位繳納的收入仍舊存管于中央銀行。1939年，日偽當局設立偽華興商業銀行，發行與法幣等值的華興券；宣布自9月1日停止使用關金券，所有按海關金單位繳納的進口稅，統一按1海關金單位合14.5便士、華興券1元合6便士計算；繳稅僅可用法幣和華興券，二者比價按橫濱正金銀行掛牌確定。雖然日資銀行勢力不斷強大，但包括其他外資銀行在內的全國金融業拒用華興券，拒與偽華興商業銀行往來。因此，華興券只在短期內取代了關金券，而海關金單位作為關稅計征的基礎一直被保留下來，直到1944年海關修改進口稅則，海關金單位制度才被廢除。

四、海關金制度與外匯市場的關系

海關金制度實施后，外匯市場由早期的外資銀行壟斷，發展到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前十年內出現的現象是外資銀行已經大大為中國的現代式銀行的進展所超越，華資銀行在外匯市場起到越來越重要的作用”[1]。履行流通手段職能的關金券也被中央銀行、中國銀行、交通銀行用于穩定匯價，豐富了外匯管理工具箱。

（一）海關金制度打破了外匯市場完全由外資銀行主導的局面

海關金制度實施之初，匯豐銀行掌控著外匯市場，匯豐銀行的外匯牌價決定了海關金單位與各地通用貨幣的折合率。中央銀行成立之初，在海外沒有業務上的聯系機構。隨著中央銀行與紐約和倫敦的銀行業建立了直接聯系，作為國際匯兌銀行的中國銀行以此確定了上海與紐約外匯交易中心的金與銀元、銀兩的換算比率。中央銀行、中國銀行以及交通銀行通過外匯交易，經辦政府對外業務，掌握的外匯數量劇增，獲取匯兌利潤。1937年7月31日，三行存于紐約、倫敦的金銀、外匯總額達1.25億美元，成為外匯市場的重要參與者（見表6）。

表6 1937年7月31日三行存于紐約、倫敦的金銀、外匯總額

（二）中央銀行參與穩定匯價，豐富外匯市場管理工具箱

1935年，中央銀行、中國銀行和交通銀行共同承擔穩定匯價的任務，通過買賣關金券和外幣，穩定外匯市場。同年，中央銀行成為上海外匯市場上最大的交易客戶。三行規定，凡遇外資銀行需用中央銀行、中國銀行、交通銀行三行鈔票，可以即期英金、美金調換，盡量協助其逐日買賣外幣、關金券等；每日買賣關金券和外幣的價格均應按照中央銀行電報行市；各地買賣關金券和外幣，只做即期，不做期貨；各地賣出關金券和外幣，除轉作存款者外，可以函電托由總行在滬交割，其他外幣則以票匯或電匯交割；各地購進關金券，可先轉存當地中央銀行，待積攢之后再行在滬劃撥?？梢钥闯觯ｊP金制度下的關金券作為外匯市場管理的工具之一，支撐了三行外匯管理事宜。

五、海關金制度與標金市場的關系

海關金制度推行以來，海關金單位連接進口與出口各種貨幣兌換的影響作用日益重要，特別是依托金單位，不斷擴大中央銀行海關金賬戶規模，為中央銀行穩定標金市場創造了條件。標金①交易所買賣的標準金條稱為“標金”，上海標金純度為978‰，每條計重漕平10兩（1934年2月改為市平10兩）。主要在上海金業交易所交易②上海金業交易所是近代中國最大的黃金市場。，實行每日報價制度，但結算方式在不同歷史時期有不同算法，倫敦電匯、日匯、美匯均做過結算標準。1934年，為取締標金外匯投機，穩定標金市場運行，南京國民政府財政部決定“將標金買賣結價，由美元匯價改為以中央銀行海關金單位掛牌為標準”[11]。標金市價與海關金單位掛牌價掛鉤并不是以海關金為單位對標金市價進行標價，而是將標金市價與海關金單位掛牌價按固定比值掛鉤。根據標金、海關金單位所含純金量，這一比值為1單位標金等于507.79海關金單位（見表7），可見，海關金單位在標金市場逐步起到錨定作用。

表7 標金市價的測算

例如，1934年，1海關金單位為1.9255國幣元，則標金市價為：1.9255國幣元×507.79=977.750國幣元。

總之，標金結價廢除外匯匯價改用海關金單位標準，起到了兩方面的作用：一是拓展了海關金單位的使用范圍，使中國金價與倫敦金銀價格走勢掛鉤，不再被外資銀行操縱，從而穩定了金價，便利了國際貿易業務的正常開展；二是促進匯兌掛牌由匯豐銀行轉移至中央銀行，意味著中央銀行的海關金單位掛牌價成為穩定匯率市場的重要因素，牽制了外資銀行在外匯市場的控制力。

六、總結與啟示

從海關金制度與金融的關系可看出，海關金制度的實施，確保了關稅稅收穩定增長，從而穩定了財政收入。1930年在沒有提高稅率、進口額僅同比增長3.5%的情況下，進口稅增長了27%。關稅稅收的穩定增長，保證了關稅擔保各項外債的及時償付，使政府免于外資銀行的剝削，1931年南京國民政府財政總收入較1929年增長了58%。

同時，海關金制度也未受到廢兩改元、法幣改革的影響。1933年，政府實施廢兩改元，因為進口稅計征早已廢除關平兩，故影響不大；1935年法幣改革要求所有完糧納稅及一切公私款項收付都要使用法幣，但進口稅征收海關金單位是由海關稅則規定的，南京國民政府財政部命令海關繼續按照稅則規定征收海關金單位。

海關金制度作為南京國民政府的一項權宜之計，依托貨幣結算和外匯儲備金融手段，從制度層面成功規避了金貴銀賤帶來的“鎊虧”損失等外部金融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