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社會環境中各類力量匯聚的大容器

謝政滿

DOI：10.12241/j.issn.1009-7252.2022.11.006

很多讀者在閱讀《老人與海》時，總會存有這樣的問題：為何圣地亞哥老人會自言自語地對自己說：“大海既是我們的朋友，又是我們的敵人？”其實，這句話看似是主人公的無心之言，實則蘊含深刻的內涵。細品文字，讀者會發覺，“大海”這個意象在《老人與海》中具有多層含義，可以說是老人所面臨復雜環境的一種象征。大海象征的這種環境既可以表現為各種自然力量的總匯，似乎又是各種社會力量的集中體現。那么，作者著力刻畫的大海中的大馬林魚、鯊魚、飛魚、金槍魚包括飛翔的小鳥各自象征著一種怎樣性質的自然力量和社會力量？茫茫無際、變化莫測的大海又象征一種怎樣的社會現狀呢？

一、大馬林魚：老人矢志追求的理想目標

大馬林魚是圣地亞哥老人歷盡艱辛、最終捕獲卻得而復失的一條巨大的魚。圣地亞哥老人為何要付出如此巨大代價去捕獲這條大魚？難道僅僅是因為八十四天沒有捕到大魚，伙伴馬諾林又被迫離開了他，他急于通過一條大馬林魚向周圍同行證明什么嗎？綜觀《老人與海》全篇，我們感覺到，作者如此細致描繪大馬林魚以及老人捕獲大馬林魚的過程，似乎還有更深層的寫作意旨。

《老人與海》如此交代老人初次感覺大馬林魚就在附近的情景。“或許，我的大魚就在他們附近，我的大魚一定在某個地方。”圣地亞哥老人內心一直渴盼捕獲這樣一條大馬林魚，而且相信憑借自己的高超技藝一定能捕獲這條大魚。果然，他發覺一條大魚咬住了魚鉤，內心的欣喜和激動可想而知。老人努力將魚線放松，小心翼翼，害怕一絲風吹草動就會驚動大馬林魚。跟著大馬林魚游動的同時，圣地亞哥老人的內心真是波浪翻騰。“他開始同情他釣到的這條大魚，它既美妙又奇怪，誰知道，他有多大年紀呢？……也許他太聰明了，所以不愿意跳出水面。……可他真是一條了不起的大魚，如果肉質足夠新鮮，它在市場上能賣出怎樣的好價錢呢。”“……感謝上帝，他并沒有我們這些要殺他的人的聰明;盡管它們比人更高貴，更有才能。”在圣地亞哥老人眼里，這條大馬林魚是一條肉質新鮮、富有才能、聰明高貴的大魚，可見他對大馬林魚的喜愛以及征服大馬林魚的愿望是多么強烈，“如果能抓住這條魚，我就念十遍天主教和十遍萬福瑪利亞，如果抓住它，我還會去朝拜科布萊圣母，我發誓”。讀到這里，我們不僅會為大馬林魚的風采所吸引，也為老人是否能捕獲這條大魚而暗暗捏了一把汗。

我們可將視線投向老人與大馬林魚斗智斗勇的過程，作者細致描繪了大馬林魚的優雅姿態和動人風采：“它真是一條強壯而鮮活的魚啊。”“那條魚浮出了水面，它的上浮過程幾乎無休無止，水流從他身體兩側傾瀉而下。它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他的腦袋和背部是深紫色，而身體兩側的條紋，呈現出薰衣草般淡淡的紫色，在陽光下顯得很寬闊。它的尖嘴有棒棒棍那么長，逐漸變細，像一把長劍。他的整個身體完整的浮出水面之后，又流暢地重返水中，像一艘潛艇。”“這時，那魚忽然活躍起來，盡管死亡已在他體內，它仍然從水中高高躍起，但它令人贊嘆的長度和寬度，還有它的力量和美麗，完全顯現出來。”從上述描述大馬林魚的語言文字中，我們看到了一條強壯、鮮活、充滿力量，散發著迷人光彩的大馬林魚。為了成功捕獲這條迷人的大馬林魚，圣地亞哥老人忍受著左手的巨大疼痛，與大馬林魚反復周旋了三天，最終將魚叉插進大馬林魚的要害，成功捕殺了這條大魚。這是一個勇敢而執著的硬漢老人，他一掃多日來一無所獲的陰霾，終于實現了自己的愿望，捕獲了一條非常巨大的魚。而這條大馬林魚又是如此強壯鮮活、美麗高貴、富有才干、優雅動人。這不禁讓我們想到，圣地亞哥老人不是在捕獲一條大魚，而是在追求一個目標，更是在為實現一個美好的理想而進行殊死搏斗，努力克服生活中的挫折與困難，奮勇前行。我們再次品讀作者著力渲染大馬林魚的風采、描繪老人捕捉大馬林魚的艱難過程的相關文字，可以發現：大馬林魚何嘗不是圣地亞哥老人內心中理想事物的象征？老人對大馬林魚永不放棄的追捕，又何嘗不是他努力追求理想事物的堅強意志的集中體現呢？

二、鯊魚：邪惡冷酷的破壞性力量

浩瀚無邊的大海中，圣地亞哥老人邂逅了成群結隊的兇狠貪婪的鯊魚，即使技藝再高超，也是不易對付的。在老人捕獲大馬林魚的返家途中，首先撲過來的是一條外表美麗實則兇狠陰險的鯨鯊，接著撲過來的是一些或一群丑陋兇殘的扁頭鯊。圣地亞哥老人為了保護自己的勝利成果，努力與這些邪惡力量抗爭著。這位堅強的老人用完了船上所有的工具，耗盡了所有的營養和體力，最終還是沒能戰勝兇狠冷酷的鯊魚。最終拖回一副大馬林魚殘骸的老人也如同大馬林魚一般傷痕累累。圣地亞哥老人大聲吶喊：“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讀到這里，我們在為老人的遭遇扼腕嘆息，贊賞老人堅強意志之余，不禁生發出一種對鯊魚咬牙切齒的痛恨。

作者是怎樣描繪這些兇狠貪婪的鯊魚的呢？作者如此細致描繪鯊魚的邪惡冷酷，又有何用意呢？我們暫且品讀作者筆下鯊魚的貪婪和兇殘。

作者如此描述第一條撲過來的鯨鯊：“在它緊閉的雙唇后面，它的八排牙齒全部向內傾斜。這些牙齒和多數別的鯊魚那種金字塔形的牙齒不同。它們的形狀就像人的手指蜷曲如鳥爪那樣，其長度幾乎和老人的手指一樣，而且兩邊都如剃刀般鋒利。”這是一條游得很快又天生一副好身材的鯊魚，有著剃刀般鋒利的牙齒，外形強悍，內心也兇狠異常。這條鯊魚的出現給沉浸在勝利喜悅中的圣地亞哥老人一種巨大的挑戰，他必須保持清醒的頭腦和充足的信心，即使知道結果或許不樂觀，也只能奮勇拼搏。

作者接著描述撲上來的兩條扁頭鯊。“這時，他已經可以看見它們又寬又扁的鏟形的腦袋，和尖部呈白色的寬闊的胸鰭。它們是一種非常可惡的鯊魚，氣味難聞，既是食腐動物又是殺手，餓急了的時候，他們連船槳和船舵都會咬。”“它來勢兇猛。像一頭奔向食槽的豬，如果說一頭豬有那么寬大的嘴巴，它都能裝下你的腦袋。”撲上來的扁頭鯊外形丑陋、氣味難聞、兇殘冷酷。它們來勢洶洶，不可一世。老人已經有了迎接敵人進攻的準備，但手里的武器已所剩無幾，體力和精力也逐漸消耗殆盡。面臨如此兇殘的敵人，要保全大馬林魚談何容易？但是圣地亞哥老人依然英勇頑強地抵住了鯊魚的第二波進攻。

“然而到了午夜時分，他又開始搏斗了，而且這一次他知道，搏斗已毫無意義，它們成群結隊而來……，他聽見它們雙顎撕咬的聲音，小船不斷搖晃的聲音，他知道那些鯊魚在小船下面，死死咬住大魚不放。”這是作者著力描述的成群結隊的鯊魚撲過來搶奪老人勝利果實的場景，此時老人面對的有身形優美的鯨鯊和丑陋異常的扁頭鯊，或許還有其他類型的鯊魚。這些兇殘的鯊魚，從不同角度、不同方位，采用極度兇狠的方式，不斷撕咬著大馬林魚。面對兇殘對手的集體進攻，老人彈盡糧絕，僅剩一根短棍。瀕臨如此絕境，孤軍奮斗的老人還能有什么辦法？他的武器——棍子最終不知被什么拉走了，最終大馬林魚再也沒有什么可吃的了，老人只覺得有一種奇怪的帶著銅腥味、甜絲絲的血涌上來。老人知道自己被這群鯊魚擊敗了。

邪惡冷酷的鯊魚撕扯完了老人船上的大馬林魚，也殘酷地擊碎了圣地亞哥老人矢志追求的美夢。堅韌如鐵的圣地亞哥老人，他不懼艱險出海遠行，就是為了捕獲一條比小船還要長兩英尺的大魚，為了實現這個理想目標，經受多少苦難也在所不惜。老人甚至已經摘到了勝利的果實，然而卻遭受到了兇殘冷酷鯊魚的致命阻擊和破壞。這些鯊魚是老人前進道路上的破壞性力量，“老人知道自己終于被打敗，沒有任何補救的余地了”。當我們看到老人與鯊魚的戰斗即將結束時，作者寫的這兩句話，不禁為老人的命運而深沉地嗟嘆和感懷。

三、沙丁魚、飛魚、小鳥：老人生活中的重要朋友

圣地亞哥老人的捕魚生活充滿坎坷，甚至已捕獲到的大馬林魚也被鯊魚洗劫一空。但老人的生活并不總是布滿陰霾，他身邊既有不懈追求的理想目標，還有志同道合的幫手和朋友。比如與他患難與共的小男孩馬諾林，美麗高貴的大馬林魚，還有沙丁魚和飛魚等各種魚類、飛翔的鳥兒。這些都是圣地亞哥老人的重要朋友。

“‘快來呀’，老人大聲說，‘轉身回來吧，聞聞這些沙丁魚多么鮮美，趁著新鮮吃了吧。吃完了還有金槍魚，吃起來又結實又爽口，而且也很鮮美呢。’”這是老人布好魚餌后和內心中的大馬林魚說的一段話——非常精彩的一段話。老人希望用沙丁魚或金槍魚做的魚餌來吸引像大馬林魚一樣的大魚，也相信味道鮮美、結實爽口的沙丁魚、金槍魚一定能為他實現目標盡到它們的責任。在茫茫無際的大海上，對于一個孤身作戰的老人而言，沙丁魚、金槍魚都是圣地亞哥老人最好的朋友。

文章有幾段描寫飛魚的語段。“當他劃船的時候，能聽到飛魚脫離水面時那種震顫的聲音。還有他們在黑暗中高飛時，堅硬的鰭翅所發出的咝咝的聲音”“飛魚吃起來很鮮美，而且還無需我切成小塊，現在我得保存好所有的體力。”“（這條巨大的魚）要么是累了，要么在休息，現在我得把這鲯鰍吃下去，再休息一下，或者睡一會兒。”“在越來越冷的夜晚，在星光下，他（老人）吃下半片鲯鰍肉和一條挖去內臟、切掉頭部的飛魚。”從文章描述飛魚的語言中，我們能感覺到老人非常喜歡飛魚。出海遠行，干糧自然不夠，但食物是有的，那就是飛魚和鲯鰍。這是遠行捕魚的老人賴以為生的糧食，也是助長血氣、為他增加營養的源泉，是他戰勝對手的生活必備品。有了飛魚、鲯鰍這些朋友的鼓勵和支持，還有什么困難會懼怕呢？

最讓人感動的還有一個情節，那是孤寂的老人與站在魚線之上的小鳥的對話：“你有多大了？”老人問鳥兒，“這是你第一次出門遠行嗎？”在他說話的時候，鳥兒一直看著他，它太累了，來不及仔細看查看這根魚線，就用纖細的爪子緊緊抓住，在上面晃來晃去。“魚線很穩的”，老人告訴他，“穩極了，昨天夜里一點風都沒有，你不該累成這樣的啊？”

在與大馬林魚斗爭的間隙，孤獨的老人與小鳥展開了對話。以前他是不會與飛翔的小鳥聊天的，他甚至不用多說話，因為他身旁有小男孩馬諾林，但小男孩馬諾林離開了他。但這似乎并不影響老人，小鳥不也是一位與他談天的好朋友嗎？在作者筆下，可愛的小鳥并不懼怕老人，直接停靠在船頭的魚線上，小鳥已把圣地亞哥老人當作它生活中的朋友，孤身奮戰的圣地亞哥老人又何嘗不會分外珍惜與小鳥的這份情誼呢？小鳥的信任和友誼給孤寂的圣地亞哥老人心中增添了一份溫暖的亮色。

四、大海：社會環境中各類力量匯聚的大容器

大海中還有許多其他事物，比如海浪、海燕，等等。平靜時的大海景致五光十色，都是迷人絢麗的色調，但這只是大海表層的印象，深藍色的海水中正蘊含著各種力量。

作者這樣描述“大海”的形象：“既然大海有時會如此殘酷，為什么像海燕那樣的鳥兒卻生來如此柔弱而精巧呢？”“大海既仁慈又美麗，可是它也突然會變得極其殘酷。”有專家認為，圣地亞哥老人一直把大海看作女性，認為大海經常變化無常，都是因為身不由己。是的，在老人的眼中，大海真是深不可測;在作者的筆下，大海的形象可謂撲朔莫辨。大海是漁夫們以及各類魚類、鳥類賴以生存的生活環境和空間。大海賜予漁夫們的既有精美的食物，也有兇狠的鯊魚。漁夫們談起大海，有時充滿了喜愛，有時又如同談論一個比賽對手，甚至是一個實力強大的敵人。大海實在是漁夫們一輩子都沒有看透的事物。從小說的字里行間，我們可以看到，作者對大海也寄寓了非常復雜的情感。褒貶各一，毀譽參半，非常糾結的一種情愫，充溢在作者的筆端，或許這正是作者的寫作意圖在作品中的投射。作家海明威想把作品中的大海比作他所生活的社會世界，可以這樣說，“大海”這種意象在《老人與海》中具有多層面的含義，甚至可以說是老人所面臨復雜環境的一種象征，而這種環境既包含與其反復周旋、最終捕殺的如同大馬林魚一樣的理想目標，也包含像“飛魚、金槍魚、鲯鰍”等老人賴以生存，甚至借其汲取營養、積攢力量的一類事物，更包括如成群成隊前來搶奪大馬林魚的鯊魚這一類兇狠的敵人。為了進一步理解大海在小說中的象征意義，我們還可結合作者創作《老人與海》時的背景來知人論世。海明威是一位堅決批判現實主義的杰出作家。經歷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海明威認識到發動戰爭者的險惡用心，他寫《永別了，武器》呼吁世界和平;經過西班牙內戰的失敗和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歷練，海明威更清醒地看到戰爭前后的黑暗現實，他寫出《喪鐘為誰而鳴》加以揭露;而作者后期創作的《老人與海》則是一部非常成熟的作品，作者塑造了一位永不言敗的硬漢子圣地亞哥老人形象，塑造了大海上形形色色的各類事物，這種創作風格表明海明威在爭取民主共和理想的戰爭中已經逐漸成熟起來。他終于克服了早期迷惘痛楚的心境，他筆下的人物自然分外堅定和成熟，他們能清醒地審視自己面臨的環境，充分認識到自己身邊的朋友，堅定不移地與種種兇惡的敵對勢力作殊死斗爭。如果說《老人與海》中描述的“大海”象征“表面平靜實則各種暗流涌動的社會環境”，“大海”中生活的各類事物不正象征著主人公生活環境中存在的各種社會力量嗎？所以說，《老人與海》中的“大海”是一種特殊的意象，是社會環境中各類力量匯聚的大容器，包含著作者對社會現實清醒而又理性的認識。

參考文獻：

〔美〕海明威著、魯羊譯《老人與海》，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