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鵬
太原師范學院 Jeonju University
木與石者,自然界最為原始質樸之可塑之物也。故而,遠古先民采石作器以用,擇木造舍而居,世代綿延,以至人與木石結下不解之緣,并寄情于木石之間,工為人文之器以享精神。然賞玩之物,出于天地,成于人為,二者相濟,變于乾坤,故其賞物之法,于歷史傳承分流為二:一則以“人工”技藝為重,嘆“巧藝奪天工”之絕,如“石雕”和“木雕”;另一則以“天工”造化為尊,品“天然去雕飾”之妙,如“賞石”和“根雕”。相比技藝之法,造化天成之作別有一番“藝境”。
在傳統民藝之苑,賞石與根雕可謂奇葩,原因有三:一是賞石與根雕先有自在物象,而后移情生境,此與一般文藝創作之立意構思先于作品形式之常法相反;二是賞石與根雕因近乎舍技棄工而崇天然之象及道學無為;三是賞石與根雕因疏薄于匠技,必厚蓄于意境,故味象品意為其賞鑒之重。簡言之,“尊崇天然”“舍技尚意”。戰國《書經·禹貢》有載,“岱畎絲、枲、鉛、松、怪石”和“泗濱浮磬”曾為古之貢品。其“怪石”一詞反映出先民自古就有以自然原石為至美之遺風。同樣,戰國“辟邪”文物作為現存最早的根雕作品,也體現出“天然七分,人工三分”之古法講究與尊天之道。“賞石”與“根雕”共俱天然之緣,亦含人文內蘊。于自然而言,翠寒飛崖壁,根柢臥靈磐,根木和巖石的共生之景自古被贊為奇觀絕景而入詩、入書、入畫;于人文而論,遒藤繞瘦石,研山澤翠管,古人擅以木石相偶之法,用于園林亭榭、文房清供,以生幽韻雅興之意。諸如賞石落于根雕托底,猶“云衢之月”而生詩意,而根雕內含靈石懸中,如“日處虛空”而蘊禪境等。
宛若儒學思想推崇入世尚法,傳統工藝以其精湛絕倫、出神入化之技藝雕繪世間風塵,彰顯匠學功夫與刀工法度。與此相異,賞石和根雕則如道學思想一般,遵循造化之本,罄頌自然之美,參悟天道之妙。
賞鑒之物常因人而成器,因心而化境。然而,對于賞石和根雕而言,在造化之作面前,似乎任何人為的技藝和經驗都會黯然失色。《道德經》中有“道常無為,而無不為”,此乃法道之圣德也。“無為之作”是德之臻至狀態,儼如道生萬物而自成。以老子道學而言,過度有為之舉皆非循柔道、秉圣德。故而,老子提出“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棄智絕學”之教化,這在美學情愫上凝化為“見素抱樸”之意味。以此為法,賞石藏家和根雕匠人不與天地爭技藝之高下,以造化為尊,舍雕簡工,返璞歸真。以老子之學為鑒,“無為而無不為”乃圣德焉,“無雕而無不雕”豈非高藝乎?
“月精麗草散秋株,洛陽少婦絕妍姝。相喚提筐采菊珠,朝起露濕沾羅襦。”品賞《四妍姝圖》(如圖1)之余,南朝蕭綱之詩文情景躍然眼前,詩畫共生。古今不乏紅顏姝麗描繪之畫,然石紋自成美人像者,卻也鮮見。細觀石紋圖像,若現四位佳人披裳袒襟,恰如“露濕沾羅襦”,亦若喁喁細語,似聞“相喚采菊珠”。詩文與石紋相得益彰,并詩、畫、音三者俱現。然麗人之貌并非以工筆之法顯現于石上,而是以素色寫意之象朦朧隱現于石紋之形韻,含蓄溫潤、清雅素凈之意味十足。于此,頓憶明代徐霞客贊嘆石紋之言:“從此丹青一家皆為俗筆,而畫苑可廢矣。”

圖1 畫面賞石《四妍姝圖》
若言畫面賞石如天然之“筆”而繪之,那么根藝則似造化之“刀”而雕成。敦煌莫高窟第257窟有“鹿王本生”題材壁畫,描繪佛陀前世以鹿身“舍己救人”之圣跡。根雕《鹿王舍生》(如圖2)之名則源于此。作品借以遒緩弛沉之木韻而現清盈靈秀之鹿形,靜觀之,似乎時間被靜止在鹿王見危救生之際,挺身而起、奮力一躍之剎那,栩栩如生。甚者,鹿首之上,升起流云一縷,頓生靈氣,更顯鹿王圣德天命。天地為之感化,以千年靈柏化作鹿王圣像,以罄頌佛陀悲憫善心,感召后世功德無量。

圖2 根雕《鹿王舍生》
蒼穹之下不乏極富形式之美的賞石和根雕,然有象形者甚少,并與人文題材或典故相合者,更實屬難覓。一件賞石或根雕上品凝聚了藏家或匠人尋藝背后風餐露宿的艱辛和鍥而不舍的毅力。不僅于此,若無敏銳非凡之觀察聯想、深邃果斷之審美判斷,以及諳悉經典之人文素養,何以于山石靄靄之中尋得一“石”一“根”?何其不易!欣慰的是,天道酬勤,似乎藏家或匠人敬尚造化虔誠之心,終會感動上蒼,并以悄然遇得天作之物化為機緣,饋贈其苦心。故而,偶得神作一品,欣喜之際盡忘身家本領。于造化之物前,刀筆無光,繩墨失色,何需人工技藝再畫蛇添足?品其意,悟其道,足矣!
相比儒學崇尚“美玉”之禮德,道禪之學則甘于在“丑石”中品意悟道。如鄭燮述蘇軾語:“東坡又曰:石文而丑。一丑字則石之千態萬狀皆從此出。……丑而雄,丑而秀也。”確然,“丑”者,可“巖壑窳隆”,亦可“盤屈秀微”。“厲與西施,道通為一”,“陋劣之中有至妙也”。丑者,自然之本原狀態,盡現天地自由變化之逸趣,可于其中品得氣韻神游之妙境焉!而“品”則意味著藏家或賞家應修澄懷味象之心法與超然脫俗之精神,若無此格調,何以品意悟道?故而,品味賞石和根雕,不能陷于獨尊名器貴品、唯求技藝功利之縛,以致生貪癡、執迷之心,而應以品意、修心、參悟為渡藝之舟,并漸入“得意其中”“心物通一”之境界。
《道德經》有云:“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賞石《上善若水》(如圖3)于玄青石面以幾條疏落簡致的素線生動地勾勒出一位老者側身輪廓之像,頭盤發髻,斜持鳩杖,穆然靜坐,直裰如鐘,超逸絕塵,似入參悟冥想之境;石下配以流水般天然紋理木質托座,宛若先哲老子于江邊觀水悟道之情景再現。不僅于此,老子的手杖以對角線之勢撐起整個畫面空間,杖頭一側空白處有似流云一筆,猶如扶老直入云霄,以通“天道”;上空流云石紋與底座流水木紋交相呼應,似寓老子著經前,已悟得“天道”玄妙、“水德”至善。此作石質并非名種貴料,河邊一愚石耳!然石文疏秀如畫而蘊藉哲思幽境。賞石者,猶水德也,水利萬物而不爭,石澄清流而無鋒,處眾履之所惡,故亦幾于道。換言之,能于觀陋石散木之象而得觀復澄懷之法,亦何嘗不是修心悟道?

圖3 畫面賞石《上善若水》
古稱“師者”為“西席”。根雕《西席之尊》(如圖4)借以沉秋蒼古之刺槐老根,微施雕琢取舍而成師尊座椅之器,其東側又附榆木和香椿木根圓墩相配,合成一套兼具觀賞與實用的根藝作品。一主椅、兩配墩,共三件,亦寓“三人行,必有我師”之意。雖不見師生其人,但聞講學問道之聲。沉觀于木韻之幽境,師尊座椅屏背之繁縟根蔓,若現“黛色參天”“曇云之昉”之化境,猶憶春秋“杏壇講學”傳道授業,也現山獻山“松下問道”瓶水天云;槐根盤曲參差、遒綿縈繞之韻勢,更寓意學問真知“玄之又玄”,妙哉!天地造物本為愚,靈臺注情方生氣。故,觀物而起意,得意而忘象,神游于物,方可漸入人物兩忘之佳境。

圖4 根雕《西席之尊》
古多文人藏家,常以奇石怪根為青眼知己,珍愛有加。然而,木石者,本原造化自在之物,既有蓄石聚藏,何無風流云散?縱然寄付“我具衣冠為瞻拜,爽氣入抱痊沉疴”之癡情,也無可避免“尤物已隨清夢斷”“一林石筍散豪家”之惆悵。《莊子·天運》有曰:“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常言,道學貴“虛”,實則“虛者不貴”。故而,唯有藏家、賞家不以“貴物”之心觀天下,心無所住,超然物外,方可與賞玩之物同游于造化,共入逍遙之境。
賞石尋“奇石”,根雕相“奇材”,根石相合化“奇緣”。磐石穩固則根柢生連理,根柢柔韌而磐石無轉移。故而,石養根則固,根盤石而生。此乃造化“木石相偶”之道;石歸“陽”屬,木為“陰”儀,其為古易“陰陽相生”之法。師木石相和之道,悟造化之玄妙,法陰陽相生之術,品根石之逸趣。石與根相合之物有二:一是天然“根抱石”之品,其根與石乃造化機緣相連,如榫卯相嵌,渾然一體,常成于危崖絕壁,實屬難得;二是借以陰陽相生之法而成人工木石相偶之作,并循照古典配景陳設等常法,以成庭院微景或文房清供。
作品《披褐懷玉托素毫》(如圖5)主體部分為崖柏殘木“根抱石”天然之作,右上一橫枝以手工嵌入九個木質掛鉤。柏為古香之祖。《史記》載:“柏為百木之長,芬芳可愛。”置筆架于案頭,靜聞幽香,深品塵心,而得其意。其一,根抱石者,因出于瘠山癯地而藏神也。古曰“泰山為小,秋毫為大”,此為陰陽相化之妙,木石陋劣而蓄厚涵深。荒崖殘壁一散木,漏衫皺襟抱瘦石。筆架丑象方可現“外柔內剛”之正氣、“披褐懷玉”之美德。其二,石象粗樸,柏香清薄,安于隱逸,甘于慎獨,品悟于“根抱石”之懷才藏德,鴻鵠之志寄托于“素毫”之勤勉,可成大器焉!聞香,觀物,澄懷,品意,由物及心,何樂而不為?

圖5 筆架系列《披褐懷玉托素毫》
作品《云根飛絳垂麟管》(如圖6)是由崖柏散根與山谷澗石手工相合而成之文房一品。賞微于筆架之形,石座平整方沉之狀與根木盤旋回轉之態,方圓相濟,剛柔相生,沉盈相對,動靜相宜;賞味于筆架之韻,石色清涼,木調溫香,玄黃相映,素雅煬和;賞意于筆架之勢,“云根”沉臥于案,其上柏根如“絳帶”般扶搖而綿起飛升,“麟筆”又疏散懸垂于根絳之端,以圓“回落”之歸勢,品之,抑揚相傾,虛實相生。美哉!

圖6 筆架系列《云根飛絳垂麟管》
木與石者,天地有“松生青石上”“石倚風前樹”之景;民居有“齋園無石不秀雅”“庭院無木無福祿”之習;修行有借以石徑草木而參悟“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之意。故而,木石相合之物象,于天、人、心而言皆有真意。以陰陽相生相易之道,而現木石相偶相和之色。文房清供亦如此,通曉陰陽生化之術,可品得如“研山觀氣象,筆架聽風竹”之逸興。石生山象,筆現篁影,其中既有清供“小中見大”之辯證思趣,亦含舍中“木石相和”之自然妙境。此謂孤陰不生,獨陽不長,木石相偶,生生不息。
綜上而言,匠人之技以“不雕之雕”為“法”,賞玩之心以“品意悟道”為“尚”,根石之緣以“木石相偶”為“情”。此為賞石與根雕之“藝境三品”也。“法”為“尚”之本,“尚”為“法”之果,至于“情”,言辭難盡。“木石相偶”本無意,人賞其物而生“情”,然“緣起性空”,造化恒于易,人物亦無常,故,清供無心善易主,人非物是空有情。如是然也,對于賞玩之物,人無非過往,心僅為塵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