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齊策

3月5日之后,俄烏戰爭的軍事進展的節奏開始變得緩慢,而圍繞該事件的政治和經濟形勢變化,則變得空前劇烈。
這一事件,迅速超越了地區范疇,變成全球性大事件。俄羅斯從經濟分量和參與國際貿易的深度角度,不是全球性經濟力量。但是,這一標志性的地緣政治熱點,具備了撬動全球戰略格局的力量。
中國和其他跨國企業,投資俄羅斯的未來,離不開全球視角。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汽車業不可能獨善其身,俄羅斯的本土汽車企業,即便仍在維系生產的企業,在耗盡庫存之后,也會被迫停產。
而在此之前,所有投資俄羅斯的跨國企業,基本上一律響應西方世界的號召,實現驅逐和自我驅逐,無論他們是真心實意,還是半真半假,基本上沒有騎墻觀風的空間。
西方的要求很簡單,斬斷和俄市場的一切聯系,風險和損失自擔。后者讓不少企業非常為難,這里面損失自然有大小之分。
截至3月11日,已經有45家在俄主機廠和主要供應商停產或者調整業務。這個名單還將繼續擴大。盡管戰爭沒有直接波及俄領土,也無論它們是缺料停工還是主動停產,反正結果都一樣。
在2月底和3月最初幾天,車企們用的詞匯基本都是“暫停”(生產和進出口業務),少數采用的是“削減班次”(即低速生產),而且部分企業還給出了重啟時間(譬如寶馬、現代、大眾汽車)。
到了3月5日之后,對于業務“暫停”到何時的問題,一般的回答是“等待另行通知”、“未知”、“無可奉告”,干脆一點的回答“無限期”。
有趣一點的是奔馳,另發了一條聲明,稱“尋求出售持有的卡瑪斯15%股份”。英國石油公司(BP)和殼牌就現實得多,直接宣布,退出在俄所有業務,前者還放棄在俄羅斯石油公司(Rosneft,也是俄最大石油公司)持有的20%股份。
做法上的“溫度差”不奇怪,《汽車人》預測,英國將追隨美國,凍結并最終可能沒收俄羅斯的海外資產,不管它屬于個人還是國有企業、政府。
而德國則保留與俄和解的退路。大眾汽車CEO迪斯的表態很有代表性,他表示支持“最大限度的制裁”,但是也必須回到談判和對話上來。
在對俄投資上,日本企業對美虛與委蛇,但不動真格。韓國則更接近中立,但實際上想保住在俄所有汽車投資(尹錫悅上臺后很難說)。
而中國企業,似乎傾向于不公開表達態度,但將繼續努力維持在俄所有投資、產能和貿易。而且,一旦跨國公司全員撤出,對中企來說,并非意味著騰出大發展的空間,反而會因為缺乏供應而無法維持產能。
拉達(俄羅斯汽車品牌)的情況可以作為參照,3月9日,拉達停產,原因是零部件短缺。拉達超過20%的零部件來自俄羅斯以外,其中多數是電子類產品。外貿一旦停止,依靠庫存的生產,顯然難以為繼。
雷諾持有拉達68%的股權,但并不能直接命令拉達停產。在特殊時候,控股的外國大股東在政權面前,毫無話語權。反而是因為雷諾收購導致拉達融入國際供應體系(不融入的話拉達產品將缺乏競爭力),最終迫使拉達停了產。
與一連串的制裁相比,俄羅斯缺乏反制手段。統俄黨建議政府,收繳退出俄市場的外資企業,將其收歸國有。這里面包括以上所有宣布停產的外資車企。
這無疑是兩敗俱傷的做法,而且讓俄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自絕于國際投資市場。但考慮到俄缺乏其他反制手段,這是沒辦法的辦法。
這也是韓國企業保持曖昧的原因。因為2021年現代和起亞在俄銷量合計,已經超過頭號生產商拉達。丟掉這一空前的大好局面,讓現代-起亞感覺難以割舍。
目前在俄唯一大規模部署產能的中企,是長城汽車。
2019年竣工的圖拉工廠,投資35億元,花了漫長的5年時間建成,設計產能10萬輛,但是這一設計產能至今沒有滿載。自從2004年就開始向俄羅斯市場出口哈弗品牌車型以及皮卡車型,中間因2008年的經濟蕭條而遭遇重大挫折,直到2015年之后,在俄業務才緩過來。
和吉利、奇瑞、力帆等以貿易為主的做法不同,長城布局海外不是喊喊而已,而是玩真的。一下子投了當年(2016)凈利潤的1/3打造圖拉工廠。2021年又和當地政府簽了投資建設配套發動機工廠的協議,還未來得及落實。
而2021年,長城凈利潤為67.81億元,只有2016年的2/3。如果放在今天,長城大手筆投資海外,可能要更吃力一些。
2021年,長城汽車總銷量為128萬輛,俄羅斯市場貢獻了3.9萬輛,占比3%。雖然不高,但爬坡勢頭明顯。俄羅斯市場在長城的海外業務版圖上,占比達到27%,未來將更高。俄烏戰爭對長城的海外部署,構成重大打擊。
目前,截至發稿,據悉長城圖拉工廠仍在維持生產,但因為盧布匯率貶值了50%,已經停止向經銷商發售新車,目前市面上僅售庫存車,價格上漲幅度并未追平匯率損失,存在一定滯后性。
現在,當地營商環境已經惡化。匯率風險、跨國和當地供應鏈風險、市場速凍風險、跨國融資風險一起襲來,根由則由地緣政治風險激化而來。
而能源價格反而是最穩定的一個要素。不僅因為俄羅斯是產油國,還由于石油、天然氣大概率被隔離在制裁之外(歐盟計劃2030年后將對俄能源依賴降低到4.5%,但幾乎確定無法實現)。
長城在俄羅斯投資這么多年,風險意識還是有的。圖拉工廠的管理層,幾乎不在手中囤積盧布,除掉日常運營支出,稍有積累就兌換成外匯(多半是美元和歐元)。
但和母公司財務仍是“兩本賬”,俄羅斯業務還沒到大規模利潤產生階段,所以當地積累大概率仍留在“俄羅斯哈弗汽車制造有限責任公司”的賬上。
俄羅斯已經實施嚴厲的外匯、外幣現鈔管制。隨之施加的汽車、飛機、無人機等出口禁令,倒不值一提。長城俄羅斯業務即便繼續運行,產生的利潤也只能留在當地。這是一個很大的負面因素。
在當地供應鏈基本灰飛煙滅的情況下,長城能否以中國零部件對俄出口的方式,維持在俄生產?很大可能并不樂觀。
理論上,中企沒必要聽從美國為首的對俄制裁法令。即便這些零部件完全由中企制造,但其中很可能包含上游跨國供應商的知識產權或產品。
如果這些上游供應商提出“原產地聲明”,禁止對俄出口,長城很難規避。剔除所有西方跨國企業的上游產品(特別是芯片類的電子產品),是很難完成的任務。
長城在俄羅斯的整車廠,庫存零部件消耗完之后,如何補充,會成為左右為難的問題。到時,不停也得停了。
到了眼下的時間點,期望戰事快速結束的希望已經破滅了。在海權強國的爆米花電影洗腦下,人們已經忘記了陸權強國的戰爭總是持久而慘烈。
承平日久,大家只知道手術刀式小規模戰役多漂亮。電磁壓制、精確打擊,拿到制空權,轟炸洗地,然后旅游式占領。海空軍突突突,像電子游戲一樣,驚險刺激還安全。這是憑借代差毆打小朋友帶來的錯覺。
百萬大軍的大規模運動戰,穿插、反穿插、滲透、反滲透,包圍,反包圍,戰線一日三變,夜以繼日,無休無止,直到有一方屈服。
現在的熵增時代,既往的企業戰略、投資和長期安排,都將被打亂。現在到了所有海外業務洗牌的時候了。不光是跟俄羅斯沾邊的業務,整個市場的投資邏輯、法律法令和默認底線預期全都變了。
把眼光挪開一點,在大的時間尺度上,全球化可能只產生了一次波折,但對于我們來說,“波折”可能長達一代人的時間。還有一種可能,就是美式全球化正式終結,新的領導力量正在醞釀中。
我們恰逢其會,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