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朝暉





西安市鄠邑區原名鄠縣、戶縣。當地的蒼游鎮什王村是國家級“非遺”——北鄉迎城隍民俗的發祥地之一。民間傳說城隍爺(紀信將軍)是縣北紀家莊人。紀家莊相傳在今什王村東北,已無存,有說在20世紀50年代前這里還可以看到紀家莊廢墟。而城隍婆(紀信夫人)據稱就是什王村人。因此當地遺存一個有意思的民俗:北鄉迎城隍只有輪流到了什王村,城隍婆轎子是走在城隍爺的前面,算是特別的禮遇。
首先,鄠縣“北鄉”的區域制度起源何時?今見西漢馬王堆遺跡的漆器就有“中鄉”“南鄉”等文字,而在鄠縣其可以追溯到東晉十六國時期。前秦建元十三年(377年)《崔氏墓磚》記有“京兆東鄉臨利里”(《戶縣碑刻》,2005年,第289頁),皇甫村出土的北魏延昌四年(515年)《皇甫墓志》,不僅是珍貴的歷史文獻,而且是精湛的古代書法藝術珍品,文中有“葬于縣中鄉洪澇里”,但在一些文獻引用時記作“申鄉”。史載,隋大業十年(614年),縣治所遷今址,《太平寰宇記》卷二十六載“自漢至隋,皆以城置縣,即今縣北二里,故城是也。其城周四里,頹垣尚在?!泵駠?2年(1933年)《重修縣志》卷二記“縣城外四鄉共分為十三操……又以縣城四街,關列為中操”。可見《皇甫墓志》此處應是“中鄉”,“中鄉”是相對于“東、南、西、北”四鄉而言。當然歷代其稱謂及村堡范圍會有變動。
什王村在地方志有明確記載,康熙《縣志》卷四》記“勝光寺在十王村”,乾隆《縣新志》卷一記“十王村,有勝光寺,寺內有黃龍洞,康熙二十五年重修”,以及光緒《縣鄉土志·地理》記“十王村有勝光寺”,這三處均記作“十王村”。清道光二十年(1840年)的真守村《重修關帝廟碑》亦記作“十王村”。
何為“十王”?通俗說就是“十殿閻羅”,中國佛教所傳十個主管地獄的尊神,即秦廣王、初江王、宋帝王、伍官王、閻羅王、變成王、泰山王、平等王、都市王、五道轉輪王?!笆酢毙叛龊髞硪矠榈澜萄赜?,又混合了民間文化的冥府傳說,社會影響很大。“十王村”村名即源于此。
什王村有久負盛名的勝光寺,今見較早的文獻記載,雍正《陜西通志》卷二十八載“勝光寺,在縣治東北十五里,唐建。本朝康熙二十五年修,寺內有黃龍洞,《縣冊》?!笨h民諺說“南有草堂(草堂寺),北有勝光(勝光寺)”。據當地老人回憶,過去勝光寺供奉的就是地藏菩薩和十殿閻羅王。
地藏菩薩和“十王”又是怎么結合在一起的?這就要說到佛教的“地藏十王”信仰。在漢傳佛教中,約在隋唐時期地藏信仰逐漸興起。之后,地藏信仰又與地獄信仰、“十王”信仰漸趨融合,形成“地藏十王”的思想系統。地藏也作為地獄救贖的菩薩而居“十王”之上,成為“幽冥教主”。從根本上說,之所以能夠形成社會風氣,是由于這種佛教教義和古代民間社會固有的倫理孝道、善惡報應等價值觀念結合,比如地藏菩薩同時以“大孝”和“大愿”的德業被廣為弘傳,因之促進了“地藏十王”思想系統的傳播。隨后,“地藏十王”圖像大量出現于石窟、繪畫造像中,并在內容上不斷演變。
這在敦煌壁畫中有典型實例。敦煌壁畫中的“十王”圖共有16鋪,除了東千佛洞第5窟的一鋪是“十王變”,其余都是“十王”和地藏相結合的形式。
考證了歷史中的“十王村”命名是與勝光寺“地藏十王”信仰相關,我們再來回答另一個問題:勝光寺保存的相傳吳道子手筆畫像碑(落款記:唐吳道子筆,梁棟刊),其題材到底是“地藏菩薩”,還是“藥師佛”?當然從常理來說,無論勝光寺在某一歷史時期是否信奉“地藏十王”,都不排除寺內存有藥師佛造像的可能性。
如果只看該造像的“肉髻、唇髭、光環、佛衣、錫杖、缽、蓮花……”這些在存世的古代藥師佛或者地藏菩薩的形象中均可以找到例子。但是從普遍性說,其一,地藏菩薩法器一般為錫杖和寶珠,意喻“金錫振開地獄之門,明珠照徹天堂之路”,往返六道,救拔一切有情出離苦海,而其托缽的形象比較少見;其二,雖然地藏造像可以有肉髻(一般菩薩沒有肉髻,而地藏是“地獄未空,誓不成佛”),但是據學者張總的研究,晚唐以后“地藏十王”信仰興起,地藏的形象以戴毗盧冠、風帽為主流,代表其地位的崇高。所以綜合看,該造像更可能是“藥師佛行化圖”。這一題材在敦煌壁畫中有不少典型性的例子,如莫高窟第418窟南壁(隋代,于西夏重修),榆林窟第25窟東壁(中唐),而在千佛洞第2窟(西夏)中出現的藥師佛,就手托著和勝光寺造像一樣的水晶缽,莫高窟17窟(唐)藥師佛造像的服飾、造型與勝光寺造像很相似。通過對比可知,勝光寺的畫像碑造像接近“唐本”樣式。但是從畫風看,卻是假托吳道子的,其造像線描類于古代“十八描”之“行云流水描”“蚯蚓描”,而與吳道子相去較遠。古今以來,在寺觀、民間廟宇的造像中假托吳道子手筆是常有的現象。
“什王村”一名較早見于民國22年的《重修縣志·卷二》,志書中記載“什王村”歸正北操,“北有勝光寺,寺內有黃龍洞,清康熙二十五年重修,東有菩薩廟?!边@個村名當為“十王村”流傳中的衍化。晚清民國時期,尤其是辛亥革命前后,社會出現新的文化風尚,相較“十王”給人的鬼魅煞氣,《詩》的“雅”“頌”多以十篇為一“什”,“什王”之名就顯得祥和。
什王村勝光寺還有一座明弘治年間鑄造的鐵鐘,和寺中相傳北魏年間的墨玉佛像、相傳為吳道子手筆的畫像碑,合稱“勝光寺三寶”。鐵鐘銘文:“縣宜善鄉孝義里呈王村勝光寺”,村名便為“呈王村”。
“呈王村”得名,有不少猜測。傳說“什王村”最早叫“成王村”,因這一帶是周武王姬發之子周成王姬誦的封地,建有成王宮。
在什王村周邊曾經出土宋代天圣年間《劉孟堅墓志銘》,記“葬珍藏鄉成王里之原”。什王村附近的王守村還出土宋代靖康年間《羅直溫墓志銘》,也記“葬公于京兆府縣珍藏鄉王殊村”(《戶縣碑刻》2005年,第308、322頁)。此即,宋代什王村一帶曾經屬于縣珍藏鄉(金明昌五年《京兆府提學所貼》碑,記王殊村屬太平鄉),其下轄有成王里、王殊村(今作王守村)等。北宋初年承襲唐代舊制,縣下設鄉,鄉下有里,里下有村。北宋《長安志》卷十五即記縣設五鄉,管五里。因此從“成王里”推論,“什王村”古時曾叫“成王村”是比較可信的。
成王里舊時作為皇家封地,這也可從相關歷史考證尋找脈絡。今天的什王村周邊處于縣塢嶺文化帶,縣民間傳說塢嶺是董卓行走長安與眉縣,為防人暗殺,在沿途高筑的一條馳道。西晉陳壽《三國志·魏書》“(卓)筑塢,高與長安城埒,積谷為三十年儲”。范曄《后漢書·董卓傳》亦有所載。一般認為塢故址在今陜西省眉縣東北,但是史書卻沒有塢嶺為董卓所修筑記錄。塢嶺實質是關中黃土地貌的“土”,非人造遺跡。之所以存在這種民間傳說,或許和史書另一記事有關,《后漢書·何進傳》“主簿陳琳入諫……進不聽,遂西召前將軍董卓屯關中上林苑”。秦漢時期的上林苑位置即包括了縣。從地理角度解釋,縣北鄉處于澇河下游和渭河交匯處,因之塢嶺以北,上古時地勢低洼洪澇多發,而塢嶺高兀適宜人居,故沿途文化遺址密集。比如禮賢村、真守村的仰韶文化遺址,兆倫村的秦漢鐘官城鑄錢遺址,鑿齒村的南北朝時期道安寺等。明初,什王村這一帶屬孝義里、道安里所轄。明人祝允明《野記》載:“陜西都司都指揮使楊敬等奏,據西安府縣道安里軍人毛志學等狀,弘治十三年六月二十二日午時,在本里趙倫村泥河水邊澡浴,得一玉璽?!贝耸乱嘁姟睹魇贰肪砹?,雖疑為“后世摹秦璽而刻之”,但我們從中有兩點可證:一是該區域人文淵源深厚,二是明代當地有軍戶。
那么,勝光寺鐵鐘銘文的“呈王村”會不會是“成王村”之謬?勝光寺就建在該村北側,所以筆誤的可能性較小,而這或許和明代相關歷史事件有關聯。
明英宗朱祁鎮即位,封庶弟朱祁鈺為王?!巴聊颈ぶ儭敝校⒆诒惶敚鞒瘬砹⒅炱钼暈榈郏疵骶暗邸>疤┰辏?450年),明英宗歸京。景泰八年(1457年)正月,英宗發起“奪門之變”復位,廢朱祁鈺帝號,仍為王。天順元年(1457年)二月,朱祁鈺薨,英宗賜謚號曰“戾”,以親王之禮,葬于西山。后,明憲宗登基,恢復朱祁鈺帝位?!睹魇贰肪硎弧份d“復王帝號制”文:“朕叔王踐阼,戡難保幫,奠安宗社,殆將八載。彌留之際,奸臣貪功,妄興讒構,請削帝號?!薅啬钣H親,用成先志,可仍皇帝之號,其議謚以聞?!睉椬谕普f先帝當初是受了奸臣蠱惑,今要重議朱祁鈺謚號。
從朱祁鈺的謚號“戾”,可以看出當時英宗皇帝對其“終生為惡,死不悔改”評價。不僅如此,朱祁鈺生前,英宗頒示復位詔書,斥責朱祁鈺“豈期監國之人(祁鈺)遽攘當寧之位?!薄岸沤^諫諍,愈益執迷,矧失德之良多,致沉疾之難療。朝政不臨,人心斯憤。”(《明英宗實錄》卷274)還有,天順元年二月,皇太后制諭,“(祁鈺)不孝不悌,不仁不義,穢德彰聞,神人共憤。上天震威,屢垂明相,祁鈺恬不知省,拒諫飾非,造罪愈甚,既絕其子,又殃其身,疾病彌留,朝政遂廢,中外危疑,人思正統……布告天下咸使聞之。”(《明英宗實錄》卷275)這些足見王朱祁鈺在當時所背負的惡名。由于“王”近于“成王”,常見通用,所以就有可能在這段時期,村人為了因應時宜,改“成王村”作“呈王村”。
綜上所述,今天的什王村在宋代到明代年間許,稱為“成王村”,衍化為“呈王村”;在明末清初,因勝光寺“地藏十王”信仰傳播,該村乃稱“十王村”;從清末民初至今為“什王村”。
[本文系橫向課題“公輸堂文化研究”(H21358)階段性成果,合作機構陜西省文物保護研究院]
作者單位:北京建筑大學